有人说他是苦行僧,有人说他是当代玄奘。他则谦虚地表示,自己只是一个摄影师。

18年来自费几十万,带着摄影器材孤身走天涯,足迹遍布20多个省、直辖市、自治区,拍下了数万张充满禅境的石窟图片。究竟图什么呢?

只因他酷爱历史遗留下来的传统文化,也想让世人多了解传统文化之美。

● 摄影/袁蓉荪



在人们的印象里,石窟庄严宏伟,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他却发现了石窟的另一面:质朴、可爱、俏皮。

鸡羊牛马,都有各自的神像。瓦匠、泥水匠、杀猪匠,也能被雕刻瞻仰。

浓烈的烟火气息,让他彻底迷上了石窟,从而走向了一条溯源的征途。

他的名字,叫袁蓉荪,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

● 袁蓉荪

不过在最开始,他是一名画家。

袁蓉荪是成都人,出生于1963年,从小喜爱美术,后来在爷爷的引荐下,拜入著名画家赵蕴玉门下。赵蕴玉是大师张大千的弟子,算起来他是张大千的徒孙。

1978年的暑假,他用绘画赚来的第一桶金买了一台相机,从此每次外出写生都带着相机。艺术之间都是相通的,渐渐地他成了一名摄影行家。

从四川教育学院美术系毕业后,他在部队做宣传设计。起初他只把摄影当成爱好,但长期以来的坚持,让他成为摄影专家。

● 袁蓉荪

1988年他成功举办个人摄影展,1989年获“富士胶卷杯”全国摄影百佳,之后更是获奖不断,连外国展台上都有他的作品。

2000年,马上四十不惑的他越来越依恋传统文化,又想着人生短暂,索性辞掉干了20年的工作,成为了一名自由摄影师,专注于历史文化题材。

一次不期而遇的相逢,让他从此走向了“苦行僧”的道路。



2005年,袁蓉荪走在乡间古道,突然看到荒山草丛中,有一龛长满苔藓的古代石像。虽经风雨侵蚀,但依稀可见石像慈祥的微笑。

刹那间万籁俱寂,清风仿佛吹来了古时的梵音。“原来石窟就在我们身边,和人的精神世界和世俗生活紧密相关,这是祖祖辈辈倾注的感情。”

42岁的袁蓉荪,从此萌生了拍摄巴蜀石窟的想法。

● 四川省丹棱县双桥镇刘嘴,田间的唐代佛龛石。摄影/袁蓉荪

在人生的历程中,总会有几个时刻,你会因某人某事而怦然而动。但心动之后,绝大多数人会静下心来,回归到现实的生活中。

但也有少许人,像“中邪”般投入到新世界,抱着不疯魔不成活的态度,执著于每一个细节。袁蓉荪拿出了过去的积蓄,毅然投入到拍摄巴蜀石窟的漫漫征程。

他总是一个人开着车,背着超50斤重的背包,翻山越岭地寻找山野间的石窟。与苍茫古木一同呼吸新鲜的空气,沉醉于佛像上的道道石纹、斑斑石花、点点朱砂。

● 为了拍摄爬上树的袁蓉荪

家人们经常劝他停止拍摄,既不能赚钱,又十分危险,每次出行都让人提心吊胆。但看到他那么坚持,后来渐渐转变了态度。

为了寻找最佳的角度,有时候需要爬到树上,有时候需要攀上悬崖,最危险的一次是站在万丈深渊边的石栏杆上。

“路是很远,很艰难,受伤、车滑到沟里,种种艰难,可是当你费尽千辛万户终于找到深藏山中的石刻,那种快乐和喜悦,就会把眼前的一切都冲淡。”

● 拍摄中的袁蓉荪

在走遍巴蜀大地后,他又产生了溯源的想法,于是沿着佛教石窟传播的路线,像玄奘一样踏上了寻佛苦旅。

他的目标,悄然升级成了拍摄全中国的石窟,费用自然也随之大涨。他应邀给一些刊物拍摄,用这些收入支撑着一路向前。

往西一直抵达新疆的克孜尔石窟,这是佛教石窟进入中国的第一站。

● 新疆克孜尔石窟,保留了古印度毗诃罗窟的风格形式。摄影/袁蓉荪

不知不觉间过了十多年,凡是有石窟的地方他都去过,还亲手绘制了一张佛教石窟东传中国示意图。

● 袁蓉荪手绘佛教石窟东传中国示意图,选自《佛窟里的人间烟火》

不过他最爱的,还是巴蜀地区的石窟。那既是中国石窟最后的辉煌,也是与北方石窟截然不同的世界。



佛教石窟先传入西域,然后一路向东传到中原。在皇室的支持下,北方的石窟雄伟壮观,彰显着大国威仪。可惜安史之乱后,北方的石窟陷入了停滞。

伴随着唐明皇入蜀避难,巴蜀地区的石窟迎来了兴盛。许多官员和富商,开凿佛窟祈祷早日平叛。在这一风气的影响下,许多百姓也出资开凿石窟,祈福还愿保平安。

由于是民间主导,所以巴蜀地区的石窟非常分散,像碎裂的星辰散落在山野间。这些石窟也更富有生活气息,不仅有诸佛宝像,还有鸡神、羊神、牛王、马王,甚至有瓦匠、泥水匠、杀猪匠。

在数量上,巴蜀石窟更是一骑绝尘。根据2020年国家文物局调查:“全国一共有5986处石窟寺和摩崖造像的文物,川渝地区有2850处,占据了一半。”

● 四川省巴中市西龛寺,在隋唐摩崖石窟边种地。摄影/袁蓉荪

踏叶遇佛陀,拔草见菩萨。不管是跋山涉水,还是漫步乡野,都有可能遇到千年以前的石窟。

佛在人中,人在佛中,佛不与人见外,人也不跟佛见外。

袁蓉荪在《巴蜀石窟:藏在乡野的中华文明》中这样写道:“在碧绿的稻田深处,村民赤着脚、扛着锄头从佛龛前面匆匆走过,他们一边看守佛像,一边耕作,石窟四周有溜达的鸭子和散步的羊群。”

村民们在石窟里养蜜蜂,在洞门外种果树,空地上更是各种晒:晒种子、晒豆子、晒花生,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仿佛桃花源的世界。

超凡脱俗的佛,也有了人间烟火气。



● 四川安岳县卧佛沟唐代释迦摩尼涅槃图前,人们插秧、收获、晒谷,香烟环绕在卧佛前的田野上空,一片和谐的乡村田园景象。摄影/袁蓉荪,选自《佛窟里的人间烟火》

但让人无比痛心的是,盗窃和走私文物的犯罪活动十分猖獗。



2011年12月,四川省丹棱县双桥镇的村民们突然发现,刘嘴石窟最珍贵的释迦牟尼佛被割去了头部。

当时的刘嘴石窟,刚刚从省级晋级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但立下国保单位的石碑没多久,猖狂的盗贼就割走了佛头。

● 被割走佛头的佛像。摄影/袁蓉荪

后来警方破获了5个文物盗窃团伙,抓捕20余名成员,追缴300多件失窃文物。但几百斤的佛头很难再装上,只能躺在库房冰凉的地板上。

无独有偶,四川省名山县看灯山的主尊释迦佛,也失去了头部。村民们没有办法,为佛像做了一个纸板画的佛头,看上去十分违和。

● 看灯山主尊释迦佛。摄影/袁蓉荪

更惨的是四川省安岳县华严洞的石窟,藏在荒僻的深山中,平常罕有人至。但突然有一天,一夜之间,十八罗汉像的头部都被割走。

● 无头的十八罗汉像。摄影/袁蓉荪

为了尽可能地保护佛像,许多村民自发守护,平常就住在佛像的旁边。遇到嫌疑人会进行盘问,发现有人盗割就呼喊村民们共同追击盗贼。

在安岳县孔雀村,有个叫周世夏的村民,义务守护了孔雀明王像几十年。后来偶然发现国家设立了文管员的职位,每月可以领300元。

● 周世夏,从小在孔雀明王旁的灶台边长大。摄影/袁蓉荪

本来工资就很低,这职位还被一个根本未守护石像的人占据。后来几经周折,周世夏才当上文管员,搬到了40多米外的新砖瓦房。但他觉得距离远存在风险,又搬到了石像旁边。

● 周世夏(左)。摄影/袁蓉荪

近年来,文管员的工资大幅提升,但国宝级文物单位也不过1200块,省级的是600或800块。

这点薪水当然吸引不了年轻人,老年人干这个也不是为了钱。许多文管员,都是对佛像有感情的人。佛像看着他们长大,所以他们想尽力守护佛像。

在乐至县睏佛寺,有一对守护寺庙的兄弟。哥哥杨志明不幸患上白血病去世,在成都打工的弟弟杨志勇,毅然归来接替哥哥的职位,每个月工资只有600元。

● 弟弟杨志勇,摄影/袁蓉荪

而在成都,他是著名的磨刀师傅,许多大饭店排队等他磨刀。有人问他为什么回来,他只是淡淡地说:“国宝没人守那不行。”

文管员工资虽很低,责任却很重。不仅要盘问嫌疑人,清扫灰尘和落叶,还很难睡一个安稳觉,越是夜里越需要警惕。尤其是下雨天,雨声会遮掩盗贼的动静。

● 茗山寺的“狼狗文管员”。摄影/袁蓉荪

可喜的是,国家越来越重视文物的保护。不仅在很多地方设置了监控设施,还给文管员配备了大狼狗,每月给狗狗150—200元的伙食费。

只是这点钱财,很多时候根本不够,文管员需要再补贴一些。不过有了搭挡,真的能减轻很多负担。



在整个巴蜀地区,凡有石像处,皆有守护人。有的是公职,有的是义务。尽管条件艰苦,但他们始终坚持。

“他们其实有一个朴素的心愿,希望祖宗留下的这些宝贝,能够很好地保存下去。毕竟有石窟造像的地方,曾经佛、道教文化兴盛,他们自小也受影响,发心都很淳朴。”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宝贵的东西太容易消失,还好有默默守护和记录的人。

● 摄影/袁蓉荪

当历史消散在云烟,佛像仍无声地伫立,提醒着世人那曾经的壮丽。

人生有涯,文化无价。在外人看来是苦旅,袁蓉荪却乐在其中,想拍到拍不动为止。

村民守护着佛像,佛像守护着心灵,袁蓉荪按下了相机。

不管何时回眸,他们一直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