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艺术家朱赢椿最伤感的时候。
以往的媒体采访、公开活动中,朱赢椿总是闲适悠然、情绪饱满。他住在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深处,由凌霄花、爬墙虎、枫杨树、竹篱笆等围成的随园书坊中。13年间,他以书坊及周围所有生物作为观察对象,默默进行艺术创作。
7月底的南京闷热、潮湿,偶有雨,我们在南京见到他时,他神情暗淡,正疲于应对自己人生中的一场最重大变故——几天之后,随园书坊将被推倒、拆除。
该如何具体解释这种疲倦和感伤呢?随园书坊并不是一栋普通的小平房,它是朱赢椿花费13年心血用心经营的“生物星球”,充满着他对自己与自然关系、生活状态的思考。一切都蕴藏在院子的一草一木中、若隐若现的虫子洞间、雨后墙上山水画般的水渍上……
如今,这一切就要消失在我们可见的世界里,只存在于朱赢椿的回忆中了。
朱赢椿,书籍设计师,艺术家 ,南京师范大学书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他设计或策划的图书曾多次获得国内外设计大奖,作品多次获得“中国最美的书”和“世界最美的书”称号。图为朱赢椿接受《新周刊·局外人》视频采访,他所创作的“便形鸟”在他身后站岗。(图/局外人视频)
房子塌了,告别13年的虫邻居
随园书坊由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的一间废弃印刷厂房改造而成。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里曾经机器轰鸣,书香满溢。
1995年大学毕业后,朱赢椿进入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开始从事书籍设计工作。他曾亲眼见证印刷工人在这里装订图书,一本本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新书从这里走出,走向一家家新华书店、走向每一个读者的手中。不再用于印刷后,这栋小平房也是校内为数不多留存的一间介于民国建筑和现代建筑风格之间的民用建筑。
朱赢椿刚来时,这只是一间破旧的厂房。13年间,他倾注了大量心血,对其进行重新改造、有效设计、细节把控,才营造出如今曲径通幽的环境。
原先的自行车棚被改造成前院,种植着凌霄花、爬墙虎、香椿树,北侧有一块狭长空地,野草、野花自然生长。走过一扇竹子围成的大门,木蜂、马蜂在此筑巢,各种小虫子在地上、墙上、树上爬行,寒来暑往,相映成趣。
随园书坊外观。(图/局外人视频)
对于前院的改造,朱赢椿最花心思。他一直希望院内的植物自然生长、丰富茂密,能够吸引更多的虫子来此生活,所以从不打农药,也从不剪枝。虫子来了,他也不会打扰、清理它们,任其在此驻扎、生活。一到夏天,一整片绿色将一栋白房子包裹住,绿荫覆盖之中传出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夏夜晚星,诗意盎然。
房子的每一处或大或小的改动,今天拆门、明天加墙、后天换砖头,朱赢椿都会即时记录下来。本想收集好所有资料,写一本《修房记》。如今房子没了,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写下去,“回忆这些事情,不知道是难过呢,还是幸福呢?”
白房子周围5米之内的所有生物也是朱赢椿的观察对象。虫子、鸟、花草树木,他都把它们当成邻居。在这里,他创作了10本与虫子有关的书,包括《虫子旁》《虫子间》等观察日记系列、《虫子书》《虫子诗》等当代艺术作品、《蚁呓》《蜗牛慢吞吞》《蛛嘱》等带有疗愈色彩的成人绘本。还有3本作品进行到一半,现在戛然而止。
《蚁呓》。(图/受访者提供)
或许很多人无法理解朱赢椿的创作。他用5年时间记录、收集了大量虫子在叶子上、墙壁上、玻璃上、土地上爬行啮噬的痕迹,把它们变成一本由虫子自己创作、无法用人类语言解读的书,取名《虫子书》。他又将这些虫子的痕迹,以现代的、古代的诗歌形式排列,被读者误以为这是一本国外或是少数民族创作的诗集,《虫子诗》诞生了。
“这些书的特点是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审美体验和想象力去阅读这些虫子的书。”孩子们拿到虫子写的书,可以大声地朗读、大胆地翻译,从不会觉得无厘头,只觉得其乐无穷。
一些艺术工作者看到虫子们留下的痕迹,也会有所触动。朱赢椿举例,很多书法家看到虫子们的痕迹,它的用笔、粗细变化、节奏感会对他们有启发;一些画家们看到虫子们在树叶里啃咬,再经过风吹日晒留下的如宋代山水画般的“画卷”后,也会被触动。
创作之外、生活之中,朱赢椿不知疲倦地观察着虫子们。他会花一整天的时间,观察、拍摄一只毛毛虫的冬眠、鼻涕虫在蜘蛛网上的爬行、蚂蚁军团的大战……多年来,一共拍摄1000多条短视频。每当他忙到极致、累到极点的时候,就会打开这些未经剪辑、配音的视频。从虫子们的生活习性、日常琐事中,他总能发现戏剧性和哲理性,得到快乐和启发。
朱赢椿回看自己制作的虫子微电影。(图/局外人视频)
与其说朱赢椿是一位艺术家,不如说他是一个造梦师。13年间,他为无数大朋友、小朋友,也为自己造了一个有关虫子世界的美梦。
突然有一天,梦醒了。
因周边的房屋功能改变,出于消防和房屋安全考虑,校方决定将工作室“随园书房”于2023年7月拆除原址,搬至新址。
朱赢椿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又理所当然的“失去”,十几年来工作室周边的植物和昆虫生态已趋稳定和谐,可是一再修补的阁楼已经摇摇欲坠,自己每天都能见到的花草虫鸟,自己亲手打造的“家”,即将被推为平地,这让他一度伤怀。
但他也慢慢接受,从其他角度看待这件悲伤的事,在书坊最后的时间里,他把书坊内外收拾、打扫得干净整洁,向来到书坊参观的人诉说书坊中的自然生态、虫子创作、文化交流故事,讲诉他是如何用心对待这处地方的。他要把这个虫子的世界,长久而广阔地向前延伸。
在更强大的力量面前,一栋房子不堪一击。(图/局外人视频)
朱赢椿有种恍惚感,以为自己在做梦,一切都是梦里发生的事情。现实中,他仍在白房子里做创作、做研究,会一直做到退休。7月31日上午,朱赢椿从外地赶回来,与房子告别。站在一片废墟前面,他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心里有一种弥漫的忧伤。
朱赢椿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他曾用铁锹在书坊门口的竹篱笆下翻土,意外翻到一个蚂蚁窝。蚂蚁窝非常庞大、结构复杂,如同一个宫殿。一撬下去,整个蚂蚁窝暴露在阳光底下,所有蚂蚁立刻抱着小蚂蚁、卵、食物,四散逃窜,逃到哪里也不知道。
所有的房子,其实都是一个蚁窝,里面住着房主的生活、梦想、悲伤和热切的向往。
朱赢椿站在被推倒的随园书坊前。(图/局外人视频)
献给朱赢椿的一株凌霄花
学校给了朱赢椿一个新的居所。校园的另一头,一栋崭新的红色建筑在阳光底下显得鲜艳、热烈、时尚又孤独。因为建筑颜色的不同,朱赢椿把之前的随园书坊叫“白房子”,新的则为“红房子”。
随园书坊新址。(图/受访者提供)
“白房子”和“红房子”之间的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但13年的扎根与经营,如今要拔出根系、全盘清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不仅是朱赢椿一个人的搬家,而是书坊周围全体生物的大迁移。
木蜂是朱赢椿观察得比较多的小动物,因为它们比较固态,而且不在高处,很方便观察。由于最不舍得木蜂,它成为了这个生态社区里第一个离开的邻居。
每年春天,母木蜂会来到书坊旁边的竹篱笆上咬孔、筑巢,把它们的孩子产在竹筒里。到了第二年春天,小木蜂纷纷从孔洞中飞出,到花田间采蜜,找竹材钻孔、产卵。就这样,木蜂们日复一日地构建自己的家园。
一个下雨的午后,朱赢椿把带有竹孔的竹竿拆下来,搬到红房子。有一只木蜂刚好不在家,等采蜜回来,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家,在篱笆附近徘徊、飞舞。后来,那只木蜂随便进了其他木蜂的家里,结果两个木蜂在门口打了起来,“侵入者”只好退到外面,趴在竹子上,一动不动。
“它已经过了产卵的季节,不会再产卵,也没有力量再去钻孔了。它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在外面流浪,很快地,就会消失在大自然中。”朱赢椿驻足在旁,满脸不忍。在场的众人也陷入沉默。
给木蜂搬家。(图/局外人视频)
满院子郁郁葱葱的植物是朱赢椿的另一种精神依托。凌霄花是2015年他在路边捡回来的,简单截成几段,埋在墙角下,再也没有管它。两三年之后,凌霄花突然发疯似地长了出来。
香椿树是一个朋友栽在花盆里送给他的。小时候,朱赢椿的家门口就有一棵香椿树,所以他对香椿特别亲切,一定要把香椿放在前院。一段时间后,他再去移动花盆,移不动了,仔细查看,才发现香椿的根已经破开花盆底,透过砖头缝,扎进更深的泥土里。朱赢椿把花盆外壳去掉,任其自由生长。“你看,植物并不需要你多关照它。只要一株植物接地气了,你把它交给土地就行。”
搬家那几天,朱赢椿常常会面对一个角落或者区域突然停下来,别人以为他在发呆,其实是他一边搬家、一边沉浸到了过往回忆之中——想一想他在这13年里,是如何认识并和他的那些小小的不为人知的虫子邻居们相处的。
把“邻居们”搬到新家,主要是出于朱赢椿个人的情感需求。“对于虫子来说,它在哪里都无所谓,但从感情上来讲,我每天看它们看习惯了,自然而然有情感投入。所以当我搬到红房子后,心里仍旧牵挂着他们,并且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担忧,还不如索性一起带过来,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相互陪伴了。”
搬迁是深沉的告别。(图/局外人视频)
旁人很难理解朱赢椿的这种深爱与离愁。朱赢椿想留下房梁,拆迁队的负责人上到阁楼,看到房梁是杉木做的,随口说了一句,“如果是金丝楠木,那(这房子)就牛了。”
“如果真的住进金丝楠木的房子,我们只会小心翼翼地呵护它,磕碰一下就觉得闯了祸。正因为是杉木,我也没有精心呵护,住得很轻松,它照样很好。刷上一点桐油,就会散发出桐油的香味;搬家具的时候磕一下、碰一下,杉木很快又会恢复原样,因为它的木质比较软。”在朱赢椿看来,这才是一栋真正让人生活在其中非常放松的房子,人和房子相互作用,没有谁给谁压力。
朱赢椿在房梁前吐露心声。(图/局外人视频)
人不知道、无法理解的,动植物们都知道、都理解。拆迁现场,一只蝴蝶在墙壁上飞过;一只松鼠在挖机前的颓墙上蹦跳着跑过;一只小鸟飞上朴树,来回盘旋,挖土机的长臂向它伸过去,它也毫不惧怕,“或许它们的家也在旁边”,朱赢椿觉得,它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段时间机器轰鸣,铲车、大货车进进出出,连旁边的树都是有感知的。鸟和虫子也是有感知的。”
拆除工作即将结束时,一只小尺蠖突然出现在地上,朱赢椿伸出手。就像明白了什么,尺蠖落到他的手上,被带到了红房子、一棵新的大树上。
朱赢椿将几株凌霄花摘下,放进花瓶里,带到红房子。(图/局外人视频)
两个世界之间
朱赢椿小时候在苏北淮安长大,农村物质生活匮乏,想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都没有。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一切,就是朱赢椿能够接触到的东西。
“我小时候又比较内向,心思细腻,所以总是有一点孤独的感觉,胆子又小,不愿意跟小伙伴们打架,所以常常一个人玩。家里边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一个人玩无非就是走向大自然。”朱赢椿常常去自然中寻觅。
他喜欢骑动物,骑过羊、骑过鸡、骑过猪、骑过牛,骑不上就硬骑。有时走进麦田深处,摁倒一片麦子,一个人躺在中间,周围弥漫着植物的气息。手往旁边随便一摸,就能摸到豌豆,把它剥开,就可以吃到甜甜脆脆的豌豆。小青蛙刚刚冬眠出来,小蛇从他身边经过,朱赢椿从没觉得害怕,把它们都当成自己的伙伴。抬头看,鸟儿在天空飞翔,“最好玩的是一只细细长长的黄鼠狼,也在麦田里走,突然看到有个人在这里,站立起来,跟我敬礼、打招呼。”
童年时代,大自然中的一切他都觉得可爱,都是乐趣所在,都是消除孤独最好的方式。考上大学、来到城市,在紧张和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中,朱赢椿也曾经历过迷茫。
如今,人到中年,回首过往,童年的那些体验和乐趣时不时跑到他的脑海里来。“小孩子有极强的感受能力,需要的东西也简单、纯真。”是不是我们在成长过程中把这些东西丢了?朱赢椿想重新唤起那种体验。
恰逢2010年他来到随园书坊,这里植物茂密、繁杂,虫子也多,观察起来非常方便。“只要我蹲下来、低下头、趴下来、抬起头、转过头,就能看到这些虫子。日积月累,我慢慢发现积累的素材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世界上第一本虫子创作的书面世了。
可以说,随园书坊就是朱赢椿为自己重新塑造出的童年世界,这里倾注了他所有的耐心与爱。
朱赢椿一头扎进虫子的世界。(图/受访者提供)
沉浸到虫子的世界后,虫子作为载体,从美育层面、生活乐趣层面、生命教育层面,给朱赢椿带来许多启发和疗愈。比如,虫子的建筑不仅实用、好看,又有着种种神奇之处;虫子们各种伪装、隐蔽自己的方式也常让他惊叹。
虫子世界就像一面镜子,照见我们人类世界。经过这么多年的观察研究,朱赢椿真实感受到人和虫子其实是一样的,是同类。“你看着这些虫子的生活,回头再看看自己,会会心一笑。你以为自己比虫子更高级吗?它们抢夺地盘、食物、伴侣,人不也是这样的吗?”
“不同的是,人有思想,比虫子更痛苦一些。虫子活在当下,人很难活在当下,我们都被记忆所捆绑,对未来充满着憧憬。所以人的痛苦会多一些,幸福、喜悦也会多一些。我想一直留在这儿,可能就是这里留存着我太多太多的记忆了。”
虫子与人相互照见。(图/受访者提供)
重新种下创作的根
白房子和红房子同样是两个世界,前者代表瞬间倾覆的旧世界,后者属于尚未开启的新世界。生态重建是这个新世界的首要议题。
红房子的前身是一个砖窑,整体呈圆形,一根大烟囱直插向天空,外墙表面贴着假瓷砖,太阳一晒就发烫。而且此处靠近街道,夹在大巴车上客点和音乐教室之间,每天人来人往、车辆轰鸣、乐声不绝于耳,朱赢椿担心这里并不适合虫子筑窝、生存。
凌霄花和爬墙虎的根被朱赢椿移植到了红房子四周,倒上两大盆水,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时间过去,等待下一批植物的生长。植物多了,虫子和鸟就多了。但这些植物能不能活下来,几年之后又会长成什么样子,谁也不能预料。
朱赢椿给移栽的植物根系浇水。(图/局外人视频)
朱赢椿的创作同样处于未知之中。以往的白房子坐落在校园深处,被绿荫遮挡,且建筑本身呈狭长状,被设计成好几个独立空间,可供他躲藏、隐匿,“小篱笆一关,谁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现在的红房子更像是一个现代美术馆,朱赢椿要重新打造、重新适应。
他发现自己创作的根一下子断掉了,得重新去种,等待它生长、开花、结果。
为了适应充足的光照环境,朱赢椿想着可以在院子里种些喜光的植物;草本植物也得多种些,它们比木本植物长得快一些,能留住更多虫子。明年春天,他还想在红房子周围种上油菜花,等到开花的时候,木蜂就可以就近采蜜,重新安家。
然而,岁月不等人。随着年龄渐长,朱赢椿对于时间的紧迫感也越来越强。“40多岁的时候感觉在爬坡,总觉得有很多时间,来日方长,”遇到什么挫折,需要重头再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那是他生命力与创作力最旺盛和蓬勃的时候,创作出了《虫子旁》《虫子书》等“虫子系列”作品。他说,说不定这就变成我的代表作,(以后再也)超不过了。
如今,他五十多岁了,迈入知天命的人生阶段,媒体采访、展览邀约、公开演讲、在地项目……行程一刻不停,他明显感觉体力不支,“要改变节奏,找到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最在意的,还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创造冲动。”
那是他的生命力。
朱赢椿背影。(图/局外人视频)
改变习惯生活了13年的环境,之后的创作是否还能和原来一样,他现在无法确定。“以前在安静的地方,闲云野鹤般创作安静的、富有禅意的内容,这是一种能力。但是如果在这种喧嚣的马路边、停车场旁,我还能把一件作品做得非常宁静、安逸、有禅意,可能更高一筹。我现在就要接受这个挑战。如果我真的做了出来,说明我成长了,我进步了。”
在红房子里,朱赢椿畅想着之后的创作可能,或许可以利用充足的光照、结实的房屋架构、宽敞的展厅,与外界做一个有效的连接,或者改造成一个幽暗的空间。“它这种像烟囱一样的造型,感觉像在接收着天外的信息,是不是在预示着我们可以和某种神秘的信息连接,在这里创作出一个非常魔幻的东西,是不是有这种可能?这些都让人期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赵皖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