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霞光社(ID:Globalinsights),作者:Yinting Hou,编辑:刘景丰,原文标题:《我在缅甸创业:“电诈”之外的商业世界》,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如今的“缅北”,几乎就是电信诈骗(简称“电诈”)的代名词。


近日,随着电影《孤注一掷》热播,缅北“电诈”的惊险故事,让人们对缅甸再次心生恐惧……


缅北,主要指缅甸边境与中国接壤的掸邦、克钦邦等地,此地面积广阔,武装力量错综复杂。而在2021年缅甸政局动荡后,这里更加接近“法外之地”。


曾经,缅甸也是中国游客十分喜欢的旅游目的地之一。根据缅甸旅游部统计数据, 2018~2019财年赴缅国际游客达417.3万人次,中国、法国、美国游客分别占国际游客的60.98%、4.61%和4.18%。也就是说,2018财年去往缅甸的中国游客超过250万人次。


但在2022~2023财年,缅甸只接待了36.7万名国际游客。其中,尽管中国游客仍是最多,但也仅为4.8万人。游客人数直线下跌九成以上,缅甸旅游业可谓“凉了”。


即使本月国家文化和旅游部办公厅将缅甸恢复到团队旅游的第三批国家和地区名单,中国游客也对其望而却步。


这背后,“电诈”仅仅是局部因素。从2021年开始,缅甸持续内战,全国各地陷入不稳定状态,经济状况更是每况愈下。


在这种状态下,会有中国出海创业者吗?他们眼中的缅甸,是机会,还是“深坑”?


“2019年,缅甸的经济非常好,很多中资企业如国产手机厂商几乎都实现了盈利。当年,缅甸导游就有数万人,光中国游客就养活了旅游业上下游产业链的所有人。”来自湖北的阿杜(化名)对霞光社表示。


从2014年开始,阿杜就在缅甸连续创业,如今在仰光(缅甸第一大经济中心)拥有一个约10人的团队。尽管当地社会、经济处于低谷期,但他仍未放弃这个市场。


根据缅甸官方统计,全缅甸进出口商7325家,华人占60%以上,达4000余家。此外,根据环球时报7月报道,缅甸中国企业商会副秘书长、纺织与服装分会秘书长罗穆珍指出,截至2023年6月,缅甸552家实际运营的制衣企业中,来自中国的企业共有312家。


处于“风口浪尖”的缅甸,仍然有许多中国人、中资企业在此,经营着合法商业。在此奋斗多年的阿杜,就见证了缅甸近10年的兴衰变化。


一、我在仰光连续创业


2011年,缅甸军方政府第一次承认民盟的合法性,允许其参选。新政府建立后,缅甸开始打开国门、对外开放。从此,探寻机会的外国商人逐渐涌向仰光,这其中就包括阿杜的表兄,2013年在缅甸开始智能手机领域的创业项目。


在2011年及之前,缅甸的通信行业尚未成熟,一张手机SIM卡售价可达150~400美元,只有极少数人能够用得起手机。彼时,缅甸人均手机拥有率为世界最低,互联网普及率可能也在全球垫底。


2012年,缅甸通过新电信法,引入国外电信运营商,逐步开放电信市场。手机卡定价降低至几十元人民币,手机市场迎来爆发式增长。


“我表兄的公司在缅甸市场发展很快。短短三年,到2015年公司就扩大到了2000多人的规模,有了全国直销的手机品牌。”2014年,适逢阿杜大学毕业,他来到仰光,加入表兄的团队,开启了在缅甸的第一次创业生涯。


创业初期,团队的十几个核心成员,都来自中国。他们与深圳的几家手机代工厂合作,销售6万元缅币(按当时汇率,约合300元人民币)的智能手机,迅速抢占缅甸市场。彼时,他们跟OPPO、vivo同场竞争,每年营业收入过亿元。


按照阿杜估算,2013年缅甸智能手机的市场占有率仅有5%,而到2018年,渗透率涨至30%以上。目前,缅甸国内占有率较高的几大手机品牌分别是小米、vivo、三星、OPPO、Realme(OPPO旗下子品牌)和华为,“十个手机里,可能七八个都是中国产的手机。”


仰光工业区手机一条街。图源:阿杜拍摄


2015年开始,国内的O2O(Online线上网店Offline线下消费)电子商务爆发。看到这一机会的阿杜决定离开缅甸,回国学习、积累更多互联网行业的经验。从2016年到2021年,他在国内做了本地生活、东南亚数字广告等业务,同时做东南亚跨境电商。期间,他在印尼、越南、土耳其等国家尝试机会,几乎将各个新兴市场探索了个遍。


2021年10月,阿杜从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回到缅甸仰光,开始本地生活业务的创业,也即到店团购业务。


他搭建了七八个人的小团队,除了他自己,其余都是当地人。起初半年比较顺利,在仰光跑了1000多家店,他们就签约了200多家,“过程中发现市场很大,商户的体量大,但都没有POS机,接入互联网服务的比例非常低。”


由于“地推”模式的转化和增长比较慢,去年12月阿杜开始摸索用TikTok做引流渠道,通过本地探店视频,来推荐特定餐厅的套餐,销售团购券。为此,今年2月、4月,他回了两趟国,跟经营东南亚不同市场的朋友交流,了解TikTok的打法,如直播带货、MCN机构运营策略等。


但艰难的形势让他无法乐观。根据新华社报道,2021年2月,缅甸总统温敏、国务资政昂山素季及全国民主联盟部分高级官员被军方扣押。缅甸临时总统敏瑞发布命令,宣布实施为期一年的紧急状态,国家权力移交给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


此后,缅甸国内不支持军方政府的地方武装,时常与政府爆发冲突,至今仍未能达成和平。根据新华社最新报道,缅甸国防和安全委员会举行会议,决定从8月1日起,再次延长全国紧急状态6个月。


由于政局动荡,仰光也不太安稳,时常有事故发生,他甚至已经不敢让员工到店跑业务,他在仰光的团购业务范围逐渐缩小了。


后来,他干脆将主要精力调整到自2015年就在运作的中缅跨境电商业务。


早期,他通过微信群,将缅甸一些水果、燕窝等农副产品销售到国内。如今,他主要合作国内供应链,在仰光租赁约200平米的仓储,通过Facebook社交电商模式,将国产电子烟、饰品、数码产品销售到缅甸,单价基本在100元人民币以内。


在2021年上半年之前,他的跨境电商业务发展不错。但随着社会变动,经济下滑,缅甸普通民众维生艰难,整个消费市场的存量也萎缩了。


“人们失业,失去消费力,原来有收入、有利润的很多项目都做不下去了。简单的团购业务不好做了,3C数码等非刚需类产品都不太好卖了。现在赚的钱,只够勉强养活团队。”阿杜表示,但他仍在等待转机。


二、错过互联网经济爆发期


疫情期间,东南亚电商市场爆发,互联网经济呈现大幅增长趋势,但缅甸失落了这个时期。政局变动,让缅甸经济“一夜回到解放前”。


缅甸GDP数据(截至2021年)


这次变局,也影响了缅甸整体营商环境,许多此前创造许多就业岗位、经济贡献的外资公司、工厂,纷纷退出缅甸。


8月17日,根据外媒报道,Zara品牌的所有者Inditex表示,该公司将停止对缅甸采购,逐步退出缅甸。Inditex将逐步减少在缅甸的供应商数量,但未说明退出的时间表,也未公布供应商清单,故尚不清楚涉及多少缅甸工厂。


阿杜指出,此前缅甸社交电商发展平稳,但如今随着民众大批失业,消费力大不如前。平台电商则几近于无,2018年被阿里收购的Daraz,此前在缅甸也有部分业务,日均订单量数千,但至今销量未有增长。


缅甸的电商平台及电商规模无法发展,除了经济下行的影响,互联网用户规模减少也是重要原因之一。阿杜指出,2019~2020年,Facebook在缅甸的月活跃用户是2800万人,但政局动荡后,这一数据已大幅降低。


他分析道,“一方面,很多民间组织在Facebook上发布反对军方政府的内容,遭到大批封号;另一方面,运营商提高了流量资费,同时缅甸电力供应不稳定。”


根据新加坡市场调研机构OOSGA年初发布的报告,在2023年1月的统计中,2023年Facebook在缅甸共有1638万用户。


“现在Facebook月活用户下降到1500万人了。”阿杜称。


当然,随着TikTok风靡全球,缅甸的部分Facebook用户,也转移到TikTok上。阿杜获得的信息显示,TikTok在缅甸估计有500~600万活跃用户。但囿于局势,TikTok未在该市场做商业化行为。


目前,阿杜经营的社交电商,是缅甸比较主流的网购方式。所谓社交电商,主要是当地人通过Facebook购物,形式类似于国内的微商。在仰光,阿杜认识的Facebook电商卖家就有上百人。


但不稳定的社会环境下,电商业务的开展也不顺利。例如,阿杜不敢租赁真正的仓库,担心遭遇抢劫,故而租了民宅的房间来做仓储。物流、快递也常常出现问题,如快递员“带货跑了”等情况,他原本与五六家物流公司合作,如今只剩下两家相对靠谱的快递合作商。


三、中资企业曾在此创造百万就业


缅甸曾是东盟中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之一。2012~2019年,GDP平均增长率达到了6.5%左右,高于东盟同期平均的5%。


在缅甸,纺织服装是最大的出口创汇行业,也是用工最多的一个行业。数据显示,2012~2019年,缅甸纺织服装行业迎来了较快发展,到2019年出口额突破了50亿美元,年均涨幅超过20%。


2021年2月之前,进入缅甸的外资企业很多,而其中,中资企业占了半壁江山。


根据商务部国际贸易经济合作研究院等部门联合发布的《对外投资合作国别(地区)指南》之《缅甸》(2022年版),近年来,在缅甸市场从事工程承包的央企及地方企业有70多家,包括中能建、中国电建、中国建筑、中交建、国家电网、云南能投、云南建投等。


此外,《缅甸》指出,中国在缅纺织制衣产业链上下游的企业约有500家,带动当地就业50余万人, 2020年以来受缅疫情和政局变动影响较大。


阿杜指出,在缅甸的中资企业主要分为三类。第一类是通信类行业,小米、华为、中兴等业务都开展得较好;第二类是传统外贸商,他们多在云南、广州等地有供应链,跟缅甸当地采购商合作;第三类就是加工制造业,其中尤以纺织业为主导。


“前几年我曾住在仰光一个别墅区,有四五百独栋别墅。刚入住的时候,小区入住率不到30%。但到了2018年,小区已接近住满,里面都是当地开服装厂的中国老板。”他回忆道,当时缅甸成衣制造业增长非常迅速,涌向当地的中国企业亦很多,以至仰光工业区的中餐厅数量增加了10倍,“路上都是中餐厅。”


仰光别墅区。图源:阿杜拍摄


根据公开信息,上市公司嘉欣丝绸、江苏国泰都在缅甸投资了服装产业基地项目。阿杜认为,中资企业在缅甸带动的就业人数超过100万。


但随着政局变动,很多外资制衣厂撤离,中资工厂也面临诸多挑战。成衣制造业也在2021年受到打击。


根据央视新闻报道,2021年3月14日,仰光多个工业区的十多家工厂遭遇纵火和打砸,涉及企业多数为中资企业或中缅合资企业。


今年3月,江苏国泰曾就“缅甸纺织产业基地建设项目”回应投资者问,“因缅甸国内局势仍然复杂,导致其国内政治经济存在一定不确定性,公司会持续密切关注缅甸局势进展,审慎推进该项目。”


阿杜听说,如今部分中资服装厂订单量下降严重,这是由于来自欧美等地的需求下滑,缅甸曾经的供应链成本优势已经难以体现。


根据缅甸中央统计局数据,2021~2022财年(2021年10月~2022年3月),成衣出口下降至22.29亿美元。2022~2023财年(2022年4月~2023年3月),成衣出口总额为53.88亿美元。也即,2022年的成衣出口额大致恢复到2019年的水平。


《缅甸》表示,“2021年2月缅政局突变,缅国内经济及社会运行,外部国际环境等均发生较大变化。建议投资者综合考虑缅国内形势、安全环境、产业发展前景等,审慎进行投资决策。”


四、“想办法活下来”


根据世界银行发布的2023~2024财年收入标准,缅甸被列入中低收入国家名单。缅甸人均国民总收入为1210美元,与越南的人均收入差距高达2798美元。


世界银行发布的报告预计,缅甸2023上半年GDP增长3%,通货膨胀率将于9月下降至14%,但国内矛盾日益恶化、电力短缺、通胀压力等情况继续存在。


7月27日,国际劳工组织发布的缅甸劳动力市场简报显示,受新冠疫情危机、2021年军事接管以及随后的社会经济动荡的影响,2022年的就业人口比率仅为54.5%,比2017年低8.2个百分点。


国际劳工组织驻缅甸联络官李东林表示:“缅甸的就业条件依然脆弱且充满挑战,许多工人面临着非常不确定的未来。恢复民主对缅甸及其人民的未来前景至关重要,也是实现社会公正和体面工作的必要前提。”


图源:阿杜拍摄


缅甸到底多不安全?阿杜进行了一番分析。


此前,他调研过缅甸前20大城市。他发现,官方登记人口超过20万的城市,不足20个。而在这些人口超过20万的主流城市中,只有前三大城市相对安全。所谓相对安全,是指没有明目张胆、大张旗鼓的地方武装和军政府的对抗,但时有炸弹爆炸、枪杀官员等事件发生。


阿杜回忆道,2018~2019年,是缅甸经济发展的高峰期,彼时老百姓生活安逸。但现在,战乱与经济差,人们要“想办法活下来”。


尽管处境艰难,他仍然要回到缅甸继续创业。他认为,缅甸的“紧急状态”不会一直持续,等社会状态变好,人们有工作、赚到钱,这个市场还是有很大的增长潜力。目前,缅甸Facebook社交电商的体量仍然很小,线上交易份额很小,仍处于早期阶段,“我很看好线上交易的未来增长。”


实际上,像阿杜这样,在缅甸本地建仓,有本地团队的中国跨境商家,比较少见。近一年,他们主要开拓的都是印尼、泰国、越南等市场。


但是,如今的越南、印尼跨境生意,也开始面临残酷的竞争压力。


阿杜在越南、印尼都做过跨境电商,时间都超过两年,但他发现,这些热门市场,大卖家太多,很多人砸钱做规模,赚钱很难。而在缅甸,尽管消费人口只有两三千万,也还是一个很大的市场,尤其适合他这种没有创投背景的普通创业者,“大玩家看不上,我就可以建立自己的生态位。”


他发现,缅甸也有不少富人阶层和精英人群,他们的消费水平能与国内一二线城市看齐。而普罗大众的消费欲望也很强,他们物质匮乏,渴望各类食品、物品,只不过他们消费力不强,只买得起便宜的商品。


阿杜准备下个月就去缅甸。如今五星级酒店价格只要两三百元人民币,“没有必要太过于担心(安全)这个事,毕竟仰光是经济中心,极端情况下也要‘保经济’,乱都是可控的。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别去不应该去的地方,晚上不出门,就还好。”


他期盼着缅甸这个市场出现转机。正如2014年的智能手机项目一样,能再次站在风口上,创业成功。


(文中阿杜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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