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互联网为代表的平台经济,曾经造富了一代年轻人。他们是程序员、直播达人,也是外卖员、快递员、或者网约车司机。虽然富裕的程度不同,但这些新工种的收入大多被认为比传统行业更有竞争力。
日前,一直关注消费人群研究的青山资本,发布了一份“《平台工人》| 2023年中消费报告”,引发关注。
当中提出“平台工人”一词,指出随着平台经济发展,我国符合平台工人这个概念的群体人数超过了2亿。前面提到的程序员、外卖员等群体,由于不掌握生产资料,本身是靠出卖劳动为生,所以都可以被称为平台工人。
但现在这些曾经受惠于平台发展红利的“新时代工人”,似乎正在遭遇逆风。平台经济发展减缓,内部各领域发生较大的结构性变化(此前赚钱的领域现在已经不容易赚到钱),产生了一定的减员优化;同时围绕平台工人的群体生存,出现了内卷、躺平等职场文化;平台曾经对年轻人的吸引力似乎也在减弱中。
那么该如何看待这些现象, 对此,我们访谈了青山资本投资/投研总监金雨。
以下为访谈实录(有删节,Q代表真故研究室,A代表金雨):
Q1:提出“平台工人”概念的契机是什么?如何定义“平台工人”?他们和传统的工厂工人是否有本质区别?
A1:青山资本一直在关注人群。今年3、4月,全国总工会有一个新闻,说货车司机、外卖员、快递员等等这些人群有大概 8400 万人,带动相关灵活就业人口有2亿人左右。
人群数量大,深度服务我们的日常生活,但此前大家关注不多,所以觉得值得研究。
平台工人跟传统的工人有什么本质区别?在我们看来是没有区别。我们的定义方法是,只要你不持有劳动生产资料,通过出卖劳动力来赚钱的就都算工人,这是从传统的政治经济学或者社会经济学里面提炼出来借用的一些概念。
Q2:如何理解平台工人与中国新经济发展之间的互动关系?
A2:平台工人是服务于平台或者是在平台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新职业,它的出现跟所谓互联网平台的出现几乎是同时间点的。
第一个是在世纪之交的 2000 年左右,当时互联网迎来高速发展,现在回过头看那个时候像百度、淘宝这样的公司就可以被视为平台;
第二个发展过程大概从2009 、2010 年左右开始,移动互联网高速发展,出现的平台包括像美团、滴滴这种,诞生了更多今天我们耳熟能详的像快递员、外卖员这样的平台工人。
我理解平台工人的发展是跟新经济高度相关的。
Q3:成为平台工人,曾经被寄予了实现收入增长、阶层跨越的一个途径。确实也有很多人(比如程序员群体)收入实现了几倍增长。哪些原因给了群体“造富”的机会?
A3:我们是从就业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平台本身规模的增长就代表了容纳更多数量级平台工人的可能性,也代表了更多种不同类型新的工种的出现。
平台工人大量出现,并且工资水平可能跟其他行业或者传统工人相比有所提升,其实就是因为新经济本身的发展,或者说是平台本身的发展。对于不同类型的从业者来说,他能够造富或是赚多少,根本在于他们所依托的平台。
Q4:有一种说法是,过去平台得以造富,从国际上来看是因为有国际资本的加持,引爆了所谓的平台经济。您怎么看这种说法?现在,平台工人的求职、就业遭遇了不稳定性,收入的增长也慢了下来。当初“造富”的哪些条件、环境消失了,或者改变了?
A4:在过去平台高速发展的这20年时间内,这些平台的增长一定是跟VC或者说资本相关的,不管是国资的,还是美元基金或者什么类型的风险投资行业。
在回顾过去 20 年的时候,可以看到平台有一个双边网络效应。这个好处在于,一个公司发展过程中,它的增长速度会变得很快,并且头部公司的垄断效应会更强,这两件事情会使得风险投资行业能够获得更好更快的回报。这也是为什么在过去 20 年,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头部基金,核心成就都是通过平台带来的。
至于未来会怎么发展,第一,未来我认为平台或者任何新的经济形态发展肯定都会跟资本有关联。看资本要流向哪里、怎么样能够更好地既让资本赚到钱也让公司有增长。
第二,就中国具体的情况而言,现在美元基金也好,人民币基金也好,钱流向什么地方,也会影响未来出现新“某某工人”,比如新能源工人、芯片工人。
Q5:平台发展遇到瓶颈是否意味着,新一代求职者通过平台来实现工资收入大幅增长的目的、路径不再有了?
A5:我自己的理解是,事物的增长有一个天然规律,就是所有能够在初期造富的市场是相对蓝海的,平台也有更好的双边网络效应或者垄断的可能性。
今天如果我们去关注这些已经成为很头部、大家耳熟能详、千亿体量或万亿体量的平台,它的增速肯定不可能像初期发展时那么快了,所以现在跟它当初起步时高度相关的一些职业,比如说程序员这种直接去架构前端写产品代码的这些人,就不像平台发展初期时有那么强的市场需求,或者工资也不像之前有那么高的增速了,因为他们已经不是现在平台最需要的人。
但我们并不认为现在平台的发展本身已经到了一个瓶颈。
比如说商场盖好了,这里面要有电影院、剧本杀馆、奶茶店、家具集合店,那这个时候在里面填东西的就是做内容的,就有了新的就业机会,那这些人探索行业的过程,又有点像经历10 年前、 20 年前平台刚起来的时候,所以这些行业也会有新的平台功能。
至于5 年、 10 年之后还有没有新的结构变迁,我们现在没法预判。但可以肯定的是,整个世界偏信息化、偏数据化、偏智能化的大浪潮是不可逆的。
Q6:我国的数字经济是否还有造富于民的空间?
A6:20 年前大家都觉得互联网是人类的未来,但是没过两、三年就开始有泡沫,大家又都觉得互联网公司不值钱,你都不赚钱又凭什么值钱?包括像亚马逊、Google这样的公司也有很惨的时候。
但后来大家发现,第一,即便它没有真的在生产产品,它依然是有巨大价值的,这是互联网泡沫过了之后,反弹的第一步。
第二是它们与现实生活的消费生活实际上是高度绑定的,也就是脱虚向实,互联网开始有了价值。
再到接近2010年的时候,互联网普及到大家的日常生活中,增速也没有那么快。这些公司似乎没有太多想象的空间了。但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一个新的东西,叫移动互联网。因为 3G的出现,原本只能在手机上看文字或者发短信,到后来看图片、视频以及实时通话,在手机上传递信息的密度和速度迎来了技术的变革。
在今天这个时间点回头看,好像移动互联网又差不多到头了?但现在又出现了新东西,叫AI。我的理解是,因为移动互联网的存在,才有那么大密度的数据累积,而又因为大密度的数据累积,才会有现在所谓人工智能被训练的可能性,这个就是时代发展过程中厚积薄发的必然,但它的出现又是偶然。
在去年行业内都比较颓的情况下,年底OpenAI的出现又开始让人觉得,是不是 AGI (即通用人工智能,指一种能够像人类一样思考、学习和执行多种任务的人工智能系统)这东西马上就要实现了。
你的电脑、手机和你能接触到的任何智能设备,就可以去做很多人类无法做的事情,可以去生成图片、写小说、拍电影,这个事情从发生到现在的爆发可能也就半年时间,但却产生了很多新的发展的可能性,以及新的就业的可能性。
今天的造富效应其实也出现了跟当年相比比较离谱的现象。打个比方,像ESG 相关的、人工智能相关的一些新岗位,刚毕业也可能有年薪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虽然是极端个例,但也说明一个问题,就是还有新的行业在出现,也有更多能够赚更多钱的可能性,只是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在哪个行业会爆发。
Q7:围绕AI,现在已经出现了像数据标注工、 AI 提问师等的新职业,此前我们也报道过这种现象的出现。拿数据标注工为例,不仅大学里开相关的专业,连农村妇女也在做。AI的爆发式发展也带动了一批新的 AI平台工人的出现。
A7:这个挺有意思的。其实所谓的人类工作就是在干两个事情,第一个是把我们已经确定要做的事情做得效率更高;第二个就是确定什么需求是有价值的,能够让大家愿意为此东西付费。
单就AI可以完成很多画师做的事情就有两种观点,第一种是说画画这个职业不需要了,因为它画得够好了;第二种观点是说我们应该画什么?什么样的画作或艺术作品是有价值的,艺术表达依然是一个有非常高天花板的事,这个就是创作去创造需求。所以今天很多画家认为AI是一种工具,我应该拿这个工具去让我更好地展示我想在艺术作品上做的表达。
至于这种表达最终画成什么样?是用它来提高作画效率?还是画完之后去选其中一幅来表达什么?这都是很具体的问题,但这个问题背后代表的就是提高效率和创造需求,这都是人类发展过程中不断要去做的事情。
所以AI产品架构师也好,或者利用 AI 去做更多艺术作品的人也好,可能都是一种新的职业,它肯定是非常值钱的,或者是能够获得很多的收入,也可能创造新的一个富人阶级或者群体。这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也是人类可能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Q8:您认为平台工人是否形成了自己的群体消费文化?平台工人群体文化的共性和个性有哪些?
A8:我们之前写人群,包括Z世代、35 岁,不管是哪个消费场景、年龄或者职业状态,我们都觉得既然被视为一个人群一定是有共性的,这种共性又能提炼出一种消费趋势。但是当我们开始研究之后会发现几个跟我们预期不一样的东西。
首先平台工人是很大的词,没有统一标准答案,比如达人、程序员或者外卖员,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一样的。
程序员因为工作环境和工作内容,思维方式就有明显的行业划分。比如程序员喜欢消费什么样的东西、喜欢什么样的穿衣风格,都有很明显的共性,这是我们认为客观存在的。
需要出镜的美妆、护肤等以美为流量变现的这类达人,根据我们不完全的总结发现,她们会陷入焦虑,不断希望自己变得更美,所以有很高的医美渗透率。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比,也可以视为一种消费的共性,或者文化倾向。
但快递员和外卖员,不管是衣着或是审美风格,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工作形态让他们消费有非常相近的特征和文化倾向。
消费倾向很多时候跟收入水平更相关,比如说能赚1万块钱的外卖员和赚1万块钱的快递员,他们的消费倾向会跟赚5000块钱的同类型工作者更远。因为收入水平代表了很多消费观或世界观,这是我们在做调研时发现的,它有两个模型,一个是同职业,一个是同收入水平,这两个模型同时存在,所以说在不同的职业上可能表现出不一样的结果。
Q9:似乎在平台发展早期,群体文化给人一种欣欣向荣的感觉。后来则诞生了内卷、躺平,似乎大家的干劲消失了。就您的研究,是否出现了群体文化的这种演变?如是,造成这种演变的原因是什么?
A9:这其实跟上面的话题都相关,平台是不是到瓶颈了,平台工人整体的蛋糕就变少了,所以才有所谓的内卷和躺平。
首先我不觉得平台到了瓶颈,第二是因为有结构性的变化,所以才会有新的可能性出现,但具体会不会比以前创造更多就业岗位也不好讲,只能说从逻辑上来讲正在发生结构性的变化。
内卷躺平的现象不是不存在,而只是我们看到的整个平台里很小的一部分。去解释为什么这个部分在发生这样的变化,本质上还是因为平台结构性的变化。
如果把平台当成一个蓄水池来看的话,那一定是有些水池在变小或者枯竭,但是一定会有新的更多的水池出现,而且这个水池的种类会越来越多。
造成平台结构变化的原因,一是平台本身还在变化。前几年推电商时补贴很厉害,后来又推本地生活,现在又在跟美团PK调整策略,对平台来说只是一个动态调整的过程。
但对于从业者而言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以前在某个岗位领域有钱赚,现在变得不赚钱了,或者没法做直接被清出局。减员也好,内卷也好,平台的补贴力度也好,其实都来自于结构变化的影响。
同时也与政策调整相关,一方面平台在加紧对生活的渗透,一方面是防止资本无需扩张。
这两个事情同时在发生。其实从最近两年开始,国家给的一些文件或者政策引导,都在让平台有更多机会可以去提振经济、创造更多岗位,让消费者有更好体验。
我的理解是这种影响是需要一个时间段,比如半年、一年或者是两年,会有更多的新的政策的变化趋势,甚至是完全转向的东西,让这些真正的从业者去有所体验,现在可能刚好在一个前面几种不同状态的博弈过程中。
Q10:有的人会把互联网平台当做是一个盘子正在不断缩小、势微的行业,因为现在普通人看到的都是平台在减员、成本优化,他们的赚钱能力是有的,但是已经不需要中早期那么多的人来加持,硬科技被认为是接下来新的替代。您觉得平台经济还有机会吗?
A10:我觉得平台还是比我们想象得要大。
今天已经没有纯虚的互联网经济,都是跟“实”高度绑定的,其次是今天也很难有什么实体是跟数字经济、互联网平台没有关联的。平台在整个产业链上扮演的角色都没法直接抽离,已经是渗透到所有行业的东西了。
接下来,我相信随着智能化发展,平台能够在未来做更多我们想象不到的事情。
打个比方,一个外卖平台增长到什么体量、能容纳多少外卖员好像是可以测算的,但我们认为接下来更长的时间内,平台能做更多的事情,产生更多新的服务,随之就会产生新的就业岗位——比如即时零售这种,平台还是有我们想象不到的发展前景的。
Q11:您对现代年轻人求职平台经济有什么样的建议或者鼓励?
A11:第一个是要放宽视野,平台经济相关的职业工种比我们想的要多很多。对于年轻人尤其是刚刚毕业要求职的大学生来讲,是一个需要放宽视野然后找到更多可能性的过程。曾经大家可能作为平台经济的消费者,随着新的工种、新的需求的出现,现在去创造价值并将其作为一种职业而且有人愿意买单,这就是可能性。
第二个是眼光要长远,大学刚毕业的求职者,或者要选择专业的学生,他们看待问题是相对静态的。今天去看外卖员工资多还是少,程序员一个月能赚多少钱,都是相对静态的,但实际上真的高考完、读完大学、读完研究生时,等到进入这个行业3、5年工作稳定之后,他们才会发现所从事的职业与之前的想象有所出入,甚至变化很大。
除了横向上视野要宽,纵向上也要想得更远一点,在看更多职业可能性之外,不要觉得某一个行业需要非常多的人拿很高的工资就去,因为包括行业本身的变化也是越来越快,行业起来后陷入瓶颈或者直接消失掉都比以前要快得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故研究室(ID:zhengulab),作者:郑思芳,对话嘉宾:金雨,编辑:龚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