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国际汇市流行一种套利交易,即借入数种低息兼汇率疲软的货币,用以买入另外数种高息且汇率相对稳定的债券,以期套利甚至套汇。被沽空的主要为东亚货币,被做多者主要为欧盟强国的主权债。


这是看待当下人民币汇率趋势的一个汇市交易视角。如果叠加2023年下半年对中国居民消费、民间及外资投资、外贸和物价形势,则可使趋势交易判断更明确一些。但若观察一种货币的中长期趋势,需要较长的历史视角。


改革开放以来,人民币的国际地位经历了一些变化,粗略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汇率软弱和黄牛黑市期,这是对高估官价很自然地修正,这延续到20上世纪90年代初期。第二阶段是汇率并轨和人民币持续温和升值期,这延续到2015年,经济增速和外汇储备为其背书。然后是人民币的华彩时刻,尽管2015年因A股动荡影响到汇市,但当年年底人民币还是顺利地加入了国际货币基金(IMF)的特别提款权SDR的篮子之中,标志着人民币国际影响力的重要提升。此后,人民币进入市场调节为主,稳中双向波动的时期并延续至今,经济增速变轨,外汇储备大致在三万亿美元。


近期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有所起伏,引发了诸多关注,如何理解其现状和未来?让我们兜兜转转地来叙说此事。


一、货币本质是什么?如何演进


凯恩斯的说法是,货币即货币职能(money is what money does),只要能高效完成货币职能,从贝壳到黄金皆可充当货币。这在货币史上,是我们一度批评过的“名目论”。


货币的演进,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货币载体的演进,也就是什么在充当具体的货币形态。早期有千奇百怪的东西,诸如公牛、贝壳、布匹、金属等,最后逐渐聚拢到黄金。因此有“货币天然不是黄金,黄金天然是货币”的说法。全球金本位大会是在1900年召开,到布雷顿森林体系,美元即已盗取了黄金的核心地位,因此该体系是以“双挂钩”实现的虚黄金实美元体系。此后,货币载体演进到了纸币本位(pay in paper)、塑料本位(银行卡,pay in plastic),以及呼之欲出的数字本位(e-payment)。这意味着数字技术作为货币载体,在极低成本极高效率和技术安全等多角度均具有无可匹敌的优势。目前无论在移动支付还是在法定数字货币领域,中国是领先的。


顺带说一句,中国历史上可能是以铜本位为主,金银本位为辅的复合本位制。


另一类是货币信用的演进。黄金作为货币,决定性因素在于其极难仿冒、容易分割和保存。在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之后,货币依赖国家信用为基础,加速进入信用本位时期。当然国家综合实力不足,财政金融纪律不严肃的国家,其货币也无望成为国际货币。当下无论美元英镑日元,本质上都是以国家信用为基础的国别货币,代行国际货币的职能。小国大金融的时代早已结束,相反,在一些本币币值动荡的国家,其企业和民众更热衷于使用美元等强币,带来了所谓的事实美元化甚至法定美元化的现象。当下人类仍处于信用货币本位时期,即国家信用最高的货币在代行国际货币,货币战争也许就是国家实力和国家信用的动态竞争。


数字货币本质上仍是货币载体的演化,而不是数字货币的国家背书有了什么变化。至于比特币之类,本质上更接近于美国财政部长耶伦所表述的“高度可疑和不确定的数字资产”,它们也许有利于分布式智能化簿记系统的出现。至于法定数字货币,基于国民对隐私保护的普遍担忧,如果强制推行,一些人可能会从数字支付退回银行卡支付,甚至退回现钞支付。目前全球推行法定数字货币的需求并不紧迫。


总结而言,第一,人类迄今仍以国家信用支撑货币,这决定了国家强权甚至霸权在国际货币体系中显然存在;第二,人类货币史曾短暂地统一于金本位,黄金至今仍在国际支付和储备领域有一席之地,但严肃的金融学家通常不会有重返金本位的设想;第三,以数字货币为潮流的载体演进,不意味着货币本质的变化,除非未来真的会迎来哈耶克所预言的货币非国家化(denationalization of currency)。顺带说一句,中国民间对黄金的热情从未消退;包括中国央行在内的诸多央行近年持续增持黄金中。


二、本币如何走向国际化?有何途径?


货币国际化,即本币超越国境的国际接受和国际使用。考虑到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至今大约50年,因此在各国外汇储备和国际结算中,美元、欧元、英镑、日元位列前四位也很自然。尽管中国是全球第一贸易大国和第二大经济体,人们对人民币国际化寄予厚望,但2016年至今,人民币国际地位有所起伏,既未飞跃,也未褪色,稳居国际第五大货币,离日元和英镑仍有差距。


一个不太恰当的分类是,也许货币国际化可分为资产货币和负债货币两大途径。所谓资产货币途径,也就是非居民整体上是某种货币的债权或权益人,他们自然期望这种货币利率汇率强、资产价格高。所谓负债货币途径,也就是非居民整体上是某种货币的债务或者资金融入方,它们自然指望这种货币利率低,汇率软,这直接等于减轻了其债务负担。欧元丧失对美元的强势后,有数十年都处于利率低、汇率软的境地,结果全球的欧元债券发行持续攀升。欧元国际地位变得更为脆弱不堪。看来货币国际化必然选择资产货币途径,而不应选择负债资产途径,唯有资产货币途径的国际化,才使非居民和居民的利益期待趋同,而不是相反。既然美元在国际货币体系中居霸权角色,毫无疑问,二战至今美元国际化,走的是资产途径,国际投资者大量持有美股美债等资产后,期待的是美元资产强势升值。


因此,本币国际化走负债途径,穷者来;走资产途径,富者来。其深层机理是国家能力决定的国际铸币税分配机制。在计价和结算领域的国际化,不能形成非居民对某种货币的稳定持有,而只是短期贸易融资头寸;最多只是国际化的引子而已。


三、什么是汇率?是用钱投票的信任表达


货币汇率,本质上就是国内外投资者对某种货币的用钱投票的显示机制。升值显示乐观预期,贬值显示悲观预期。略微细致一点来说,决定汇率的三个最主要的因素,一是对一国经济增长前景的预期;二是一国国际收支的趋势;三是国内外利率差异趋势


第一,国家维持稳定的中长期增长预期,并对飘忽不定的短期预期进行有效的预期管理非常重要,但预期管理仍不及稳健可持续增长来得重要。货币当局需持续意识到,货币是国家信用,汇率自然就是国家实力的背书。兼顾经济安全、增长质量和增长速度三者的均衡很重要,安全是底线,同时维持适当经济增速之际,才谈得上改善发展质量。


第二,国际收支当中,资本和金融项下,较之经常项下更为易变,因此即便有持续的贸易顺差,也不可忽视跨境资本流动、海外净资产收益等的重要性。IMF通常以一国外汇储备规模/银行业总资产为基础指标,衡量汇率稳健性。这隐含着瑞士甚至英国等“小国大金融”在未来难以为继。过去七年,中国银行业资产规模应已翻倍。同时,跨境资本流动较之外贸差额,日益显着地影响人民币汇率。


第三,国内外基准利率的差异也会很大程度影响到汇率波动。从短期看,中国经济修复强度稍逊预期和美国经济表现略超预期的预期差;以权益市场为代表的A股和海外股市的冷热差异;以及美联储加息周期长于预期,拐点滞后的现实,共同影响了2023年以来人民币汇率的走势。折射出中国经济周期和金融周期,相对独立于美国西方的趋势有所加深。顺带说一句,疫后中国经济是修复而非复苏,股汇联动也卷土重来,离岸汇率可能含有A股先行指标的味道。


中共二十大会议决议明确指出,要统筹兼顾安全、发展和增长,既要维持合理经济增速,又要坚持高质量发展,还要牢牢守住安全发展的底线。如果这三者能持续做到,那么它即构成人民币汇率的稳健基础。


从货币本质看货币本位的演进,看汇率决定和货币国际化,更为直截了当,成为“扛鼎”的货币背后,是一个大国历经惊涛骇浪,力能扛鼎、一言九鼎。


(作者系民生加银基金首席经济学家)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钟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