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是一件很繁杂很麻烦的事,因为要吃好吃香吃精,便有许多的吃法出现,每一种吃法都有不同的内容,每一种内容都有不同的操作过程,每一种操作过程都有不同的方式,这样一环一环地套下来,就如同解一个一层套着一层的方程式,足以让人头疼。同时,吃又是一件简单不过的事,一个鸡蛋几颗花生米两块腐乳或者一个包子两块饼也可以把一顿饭吃得香香喷喷。

中国人有一个习惯,但凡遇到喜事,比方得奖了提拔了考上大学了,都会叫嚣着大吃一顿。既然把大吃二字叫出了口,也就不会随便地对付一下。桌上的菜肴多少会有些讲究,冷盘热菜甜点浓汤瓜果诸如之类,统统会一道道先后有序地端上来。吃的程序自然也多少有点繁琐,比方拉拉扯扯地敬酒呀比方喊喊叫叫地划拳呀还比方南腔北调地唱唱歌呀,一顿饭吃下来,大半天都过去了。更要紧的是,几张钞票是打发了不一顿复杂的饭局的。所以,想要大吃大喝,经济基础十分重要。只是,凡人所说的大吃,至多不过菜多一点,品种出新一点,排场大一点而已。真正大吃者能大到什么地步,却不是你我凡俗之人所能体会的。曾经看过一本名为《考吃》的书。书上注明是“北京朱伟”所写,我猜测这可能是我认识的那个朱伟,所以就买了。书中谈到了“满汉全席”。这道席虽然以前听人说起过,但其中究竟有些什么,我却是一直不清楚,于是便细看。真应了电视里常说的那句话:“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仅以民国初年满汉全席菜单为例。

有四拼碟子(主要是冷菜),四高庄碟(似是零食),四鲜果碟,四蜜饯碟,四果品碟,四糖饯碟。八大件(都是燕窝熊掌果子狸包鱼翅之类),十六小碗(是为山珍海味一类),八样烧烤(主要是鸡鸭鱼肉,其中还分四红四白的烤法,外带四个碟子饼类食品),八押桌碗(换了做法的山珍海味),四碗(用火腿作配菜的小菜),四个随饭碟(似是咸菜一类),再是点心四道(每道三种,有饼有饺子有卷有茶有面有糕),四样面饭(又是馒头饽饽之类),四望菜碟(干酪桃仁杏仁类),饭两种(分干、稀饭),到此为止,已经有大大小小近百个碗碟了,可这还不够,最后还有八只小猪,如实录下:麒麟小猪第一,如意小猪第二,满汉小猪第三,绉纱小猪第四,小磨小猪第五,松子小猪第六,天花小猪第七,龙凤小猪第八。不知那些吃满汉全席的人,吃到这份上还怎么会吃得下这些小猪。就算是饿了三个月来吃这顿饭局,到了此刻也恐怕撑得走不动路了。



不过满汉全席似的大吃,有幸吃到的人绝对少少,这绝对少少的人中,一辈子能吃到的回数也十分有限,无数无数的人是一辈子都碰不上这样的机会。更多的我们还是生活在小吃中间。为此,中国的小吃之发达绝不弱于大吃。

小吃虽不及大吃那么豪华气派,油香四溢,但却易让人生出亲切和温馨之感,让人有一种随意和放松的心情。如果说大吃是堆金彻银花团锦簇高楼大厦林立的繁华都市,小吃便如那村前有着一棵老树,几丛竹子,村后有一条淙淙溪流,几亩菜地的小村庄,就像陶渊明住过的地方那样。小吃所要图的就是一个自在。

在我印象中,南方的小吃远胜于北方。像我生活的城市武汉,便是一个遍布小吃的地方。什么面窝油条豆皮烧饼欢喜砣糯米鸡热干面福子酒,形形色色,足以让人眼花缭乱。而广东和上海的小吃,似乎更胜于武汉。有一回我发表这样的观点,一个西安人完全不服。认为西安的小吃品种多味道好才是居全国之最的。当时我真有点儿“友邦惊诧”,只是至今也没有去西安论证过。倒是不久前去到另一座北方城市石家庄,那里有一种名为“闲食”的小吃让我大为开心。光是这名字就足以让人怀想。起先想不出闲食究竟为何物,端上桌后一看,方知不过是用面和菜混在一起做出来的软饼。饼面上敷着一层淡淡的油光,其色彩白绿相杂,入口时软香满嘴,实在是很好吃。

一个人常吃大吃不行(胃口和钱都受不了),仅吃小吃也不过瘾(虚荣心和肚中馋虫都难以得到满足),最好的办法便是,交叉着吃。一个朋友说,像过年过节这样的事,其实就是专门为满足人们的大吃欲望而得已存在。他还说,大吃是情人,小吃是老婆。其意乃是大吃只在梦和企盼之中,而小吃却同我们如影随形。



方方,原名汪芳,祖籍江西彭泽,1955年生于江苏南京,当代作家。曾任《今日名流》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长江文艺》社长兼主编,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六、七、八、九届全委会委员。发表长篇小说《水在时间之下》《乌泥湖年谱》《水在时间之下》《武昌城》《是无等等》等,中篇小说《风景》《桃花灿烂》《奔跑的火光》《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水随天去》《树树皆秋色》《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出门寻死》《中北路空无一人》《春天来到昙华林》《万箭穿心》《刀锋上的蚂蚁》《民的1911》等。出版中篇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小说集《惟妙惟肖的爱情》,散文集《到庐山看老别墅》《汉口的沧桑往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