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江浙沪独生女”突然成为时下最值得艳羡的人设样板,网上也涌现出不少以此自称、分享幸福生活的女孩,比如,“从小爸妈没让我吃一点苦,情绪稳定、人格独立、乐观温和。”她们出生在江浙沪的优渥家庭,独享家中资源和宠爱,又因为父母的教育观和性别观足够开明,所以既有底气去实现职业梦想,也可以在不愿努力的时候回家,从而避开一切劳累和凶险,过着吃吃brunch逛逛新世界的“宝女”生活,毕竟江浙沪妈妈不会过度鸡娃,而是会带着佛系和宠溺说:“反正这个家又不靠她来养,找个班上交交公积金也是蛮好的嘛。” 


“江浙沪独生女自白”。图片来源:小红书


“江浙沪独生女”突然火起来,其逻辑和我们此前聊过的全职儿女非常相似——就业压力增加,年轻人纷纷退回父母身边,父母庇护儿女的能力此时显得尤为重要。另一方面,这个标签既有着“躺平也可以”的松弛感,又仍带有某种“独立女性”的意味——富养的女儿不仅聪明机灵能力强,也见多识广,因而,“江浙沪独生女”成为了打工人的某种终极想象。


只不过,这个标签究竟是符合现实还是更接近于都市传说,仍有待追问。已经有不少“江浙沪独生女”发言指出,江浙一带的高考竞争十分激烈,父母又看重子女读书好工作好的面子问题,即使“不用她养家”是真的,女儿们也断然是不会轻松的。而庇护和所谓“一生顺遂”的代价则是不能离开本省、乖乖待在父母身边,也不能找外地男友,等于把女儿关在了又一个金丝鸟笼中。


“江浙沪独生女”的双重期待与双重矛盾


徐鲁青:我感觉大家讨论里的江浙沪独生女,一边是父母不过度鸡娃,不要求赚钱养家,另一方面在婚恋和定居地域上又会积极介入,比如小红书里的讨论是“反正我认识的叔叔辈都不愿意女儿出去”、“我妈已经帮我圈定未来只能嫁的城市了”。这么看来,不鸡娃倒更像是出于保守观念的做法,抱着女孩子家不要太累,在父母身边找个家底相近的人结婚就好的心态。毕竟大多数情况下,花父母钱的代价,是要多听他们的意见。但对比起来,能有家境不错的原生家庭做缓冲阀,纵使自由受到约束,也是人们感到艳羡的情况了。


虽然长三角地区人均收入很高,但收入之下掩藏的现实困境不一定比别处少。小红书“江浙沪独生女”的话题下有一个热帖,说的是一个十岁女孩在江苏一家大酒店办生日宴,女孩穿着晚礼服过梦幻生日,底下一条同样来自江浙沪的留言是,“我18岁生日是在酒店给另一个18岁的女孩子的成人礼上当服务员。”


林子人:看到“江浙沪独生女”被网络热议我心情复杂,这个人物画像确实让我想到一些身边的朋友。如果你能心甘情愿地在父母羽翼下接受庇护(以及迎合他们对你的期待),那么可能是挺幸福的,但如果你有点“反骨”,那就会对父母期望的前后不一致感到困惑:在学生时代,父母的确会在你身上倾注所有关怀和资源,要求你在学业上力争上游,争取日后得到一份体面工作;但工作以后,父母关切的重点又变成了,有工作很重要,但也不能太重要,你还是需要结婚生子,照顾好家庭。“工作那么拼干什么?既然那么累,别在外面飘着了,回家吧。你们一直不生娃你公公婆婆怎么说?”这样的话这些年我父母明着暗着跟我说过很多。


另外,正如鲁青所指出的,标签化的“江浙沪独生女”是有其鲜明的城市中产属性的,这遮蔽了非城市中产女性的生活现实。


尹清露:我的一个好朋友就是子人讲的“反骨”江浙沪独生女,所以她对这个话题是很有共鸣的。毕竟,受到家庭庇护的她并不是普遍意义上被社会赞扬的“独立女性”,但她也不甘心于早早结婚生子,仍在寻找自我价值和主体性,但这一切又要基于对原生家庭的反抗之上。前阵子她被外企裁员,明明想借此机会尝试创业,但还是被父母逼着找工作,“哪怕工资五六千也可以,一个是为了有面子,另外有工作就更利于相亲。”


子人说的“前后不一致的困惑感”,我作为旁观者也有感触。去上海上学时,我曾觉得大家都是差不多的人,都希望过自由的、甚至有点漂泊也无妨的生活,但是随着大多数本地同学买房结婚,而我literally仍在漂泊,才明白其中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潘文捷:仔细学习网友对“江浙沪独生女”的定义,可以提炼出来的关键词好像是“富养”和“独生”,主打的意思是家里有钱,都是我的。不由有些伤感,是个女生,还要套上“江浙沪独生”这么多定语,才能被家人给予毫无保留的关爱,这不是任何男宝宝天生都能得到的吗。


“江浙沪独生女”的状态就是身上被寄托了双重期待,既要做男人,又要做女人。意思就是作为唯一的孩子,既要和男人拼事业拼赚钱,也要和女人拼嫁得好。我认识的一个姐姐家里让小孩不要叫外公外婆,两边都叫爷爷奶奶,意思是女儿嫁出去了,但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不算是泼出去的水。似乎显示出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独生女的状态,只能说她享受的待遇和儿子一样。


结婚更是人生惊险的一跃,或许只有真正非常有钱的“江浙沪独生女”可以丝毫不考虑对方的经济状况。之前《赘婿》挺火,到头来也是女孩子给赘婿出谋划策,让赘婿大放异彩成为人生赢家。英国小说家德博拉·利维在《自己的房子》里的话令我感同身受:


我认识的许多女性,包括我自己,在财务上都不依赖其他人,却要为别人的财务负责。靠他人的天赋来谋生的人,通常都满腹怨气,充满敌意。他们想把这些女人拉下高头大马,但他们自己的生计却有赖于她熟练地驾驭高头大马,向辽阔但糟糕的世界奔去,好帮他们偿付贷款。


《自己的房子:论女性与私人财产》

[英]德博拉·利维 著 付裕 译

浦睿·湖南文艺出版社 2023-8


无忧无虑值得羡慕,但真的要退回幼儿吗?


董子琪:无忧无虑、天真饱满的状态好像确实很值得羡慕,这个词一火起来,我想到的就是关雎尔,不是很多人都说《欢乐颂》里最合适当老婆的是她吗?邱莹莹其实也来自江浙沪,并且是独生女,因此排名在樊胜美前面。“合适”是相对而言的,大概有经济和文明双重角度的考虑:该地区经济普遍发达,生活基础较好,独生女享有同儿子一样的教育投入,再加上传统江南的想象还在,有教养的姑娘多是嗲囡囡吧。可是这都是作为老婆的合适标准,强调的是在婚姻家庭中不费力、不拖累,还能增添情趣,为夫助力,但对一个活生生的女孩来说,这个模板是单调的、缺乏想象力的,而且充满着驯服和居家的感觉。


事实上,很多文学作品都显示了,诱惑(驯服)年轻女孩是容易的,因为她们可能缺少生命和情感经验,还没建构起维护自我的堤坝,以为向她示爱的男子就是她出生的意义——但说服一个中老年女性就困难多了,她们更有生活经验,还经历了许多失败,不那么恬静如水了,更有威胁性,这也是许多人认为老妇如“鱼眼珠”的原因。学者研究童话发现,在有些故事里,人物到了老年,男女的性别气质就会对调,老婆子反而会变成走出家庭、拯救家人的主人公。


对于江浙沪独生女的羡慕,看来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向往,而是来自担心和恐惧,类似一种风险管理,可世事弄人,单纯饱满离开家后能保鲜几天?婚后的关雎尔也许变成《斯通纳》里的伊迪斯,甜美可人的伯尼黛特婚后也成为了霍华德夫人二世(《生活大爆炸》)


林子人:这个热议话题中特别指定“江浙沪”这个地域其实颇值得玩味。从历史长时段来看,江浙沪即江南地区至少从宋代开始就是全国的经济中心,商品经济(在当代主要是指民营经济)发达,这给这里的人带来了丰富多元的发展机会,并在一定程度上让父权制有所松动。


读介绍明清江南士人阶级女性的历史作品,比如高彦颐的《闺塾师》和曼素恩的《缀珍录》,我们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明清时期的士大夫家庭就很重视女子教育,将家中女儿擅长诗赋当作值得炫耀的文化资本,而当时江南地区发达的印刷业让这些出身良好的女性得以出版自己的诗集,这进一步促进了她们的家族声望,形成女性自己的交际圈。即使如此,这也不意味着她们就能跳脱出父权制的性别规范。一定程度上来说,这种“开明”与“保守”兼具的性别观念也体现在如今“江浙沪独生女”的真实处境里。


《闺塾师》

[美]高彦颐 著 李志生 译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22-5


尹清露:不久之前,我们还在羡慕过年回家发红包的单身小姨,以及离开婚姻的宛瑜,现在江浙沪独生女又引发了关注,如何解释这种看似矛盾的讨论?羡慕这两者的也是两类人群吗?还是说其中有某种对女性来说实然和应然、理论和实际的缝隙?


林子人: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没有发现是从单身小姨到出走的宛瑜,再到江浙沪独生女,是一步步退回家庭、退回幼年么?是女儿,所以无需在家庭外的未知世界里冒险闯荡了,甚至无需承担人生的重责了,父母会呵护你,庇佑你。


三个女性人设的转变,让我不免想到人类学家阎云翔提出的“新家庭主义”。他认为,近20年来,随着社会结构的个体化将风险转嫁到个人头上,家庭在中国社会中的重要性急速上升,在风险社会中难以自己应对系统性风险的个体只能回到父母和家人身边。阎云翔注意到,新家庭主义呈现出两方面的特征:一方面“父系”弱化,比如孩子可以选择随母姓,另一方面代际之间的亲密关系大大增强,出现了“亲子一体”的认同感。在我们钦羡、认同“江浙沪独生女”这个标签的时候,我们需要意识到是怎样的社会结构性力量让这个标签变得可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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