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衰老的到来,他们反倒更加年轻气盛。
老年暴走团,总是爱跟机动车携手并进。
他们哪里车多就往哪里走,哪里拥堵就往哪里走,哪里有六十码的全险半挂呼啸而过,就一定要往哪里走。
每当天色变暗,他们便在马路中央肃穆地行军,悄无声息,神色坚毅,像是缓慢流淌的铁水。
经常有人问,老年暴走团的意义是什么。我说,是反抗,是走上街去,向老天问罪。
走上街头,跟汽车肩擦而过,然后让自己命悬一线,身处死亡的边界,并以此为代价,向上天怒斥时光的易逝,叹息容颜的枯槁,你就这样对神明说,你说我连死都不怕,我还怕老去吗,廉颇虽老,但每天晚上我还是能吃很多,吃得多,拉得也多,老天爷,我不怕老,也不怕你。
听说,每当老年暴走团成功完成一次死谏,他们行径的路线都要下一场大雨,那是古老神明降下的沉默的罪己诏。
没人会对老年暴走团造成的动静无动于衷。
暴走的老人是缄口不言的诗匠,他们那些对于生活的感悟,都已随着稀碎的脚步,汇入了嘈杂汹涌的机动车道,当路边的行人不慎吸入飞扬的尘埃,就会与他们一同对上天踏出斥责的步伐。
路边的算命汉要是看见了老人暴走团,便会翻开破败的《易经》,一顿摇头晃脑后惊叹道,灵气复苏,胜天半子!
记得我去骨科医院看腰的时候,遇到过一个轮椅老人。
我闲来无事,便问,大爷,你是怎么了?他说,上周暴走,被车撞了。我说,你要小心啊。他说,你懂啥,小心是留给你们年轻人的。
他的模样与医院的白光灯搅合在一起,变得光亮且模糊,致使他在我眼中,竟变成了一尊秘密的佛像。我心想,这位爷爷,一定是悟了,下次再被撞,他一定能飞升。
我姥爷参加过一次老年暴走团,组织者是他老年大学的学习委员,那人七十多岁了,听说以前是钳工。
他们清晨出发,计划是一直走到枯叶变成春泥,或是被交警彻底围剿为止。我姥爷没扛住,才走两公里就打电话喊我去接。
我在电话里说,这下你也成英雄了,他说,我不是,我只是有幸跟英雄走在同一条路上。
电话那边喧杂不堪,想必是路过的汽车正止不住地向他们鸣笛敬礼。
我一直都很敬佩老年暴走团。
当他们开始行走,街上便要锣鼓喧天,致使大地震颤,他们步履铿锵,导致汗液四溅,他们五公里吃一次降压药,十公里打一次胰岛素,如果走了十五公里,便要打电话给儿女,交代自己的存折放在哪里。
他们身边往往要不停闪过超载的康明斯与违规拉客的尼桑,但这些都无法阻止他们继续走下去。
像荆轲刺秦王,他们踏出的每一步,都吟诵着有去无回的决绝。
上个月,我去龙泉驿那边修手机,刚好就碰到一个老年暴走团。
我听到卖手机的老板说,这帮人又来暴走,去年才撞骨折两个人,死了一个。
但我觉得没关系,我说,你看,他们的队伍像不像出征的罗马军团。老板说,有点像。我说,这就对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他们是在打一场愤怒的仗,有关于命运,有关于人生,有关于时间的仗,这很好,但如果他们愿意遵守交通规则,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