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7日午夜刚过,罗曼·星期五(Roman Friday)整理了一番他几个月来收集的干粮清水,摸着黑前往尼日利亚首都拉各斯的港口。那天更早一些的时候,他发现港口里停了辆大型油轮,他决定“搭”这艘船偷渡到欧洲。之所以给“搭”打引号,是因为油轮这种货船当然不会允许无关人员上船。他只能像扒绿皮火车那样,扒船。



(所谓的“扒船”,肉眼可见的危险)

船体外唯一的容身之所是船舵,但从码头到船舵尚有距离,他只能找到一位渔夫将他摆渡过去。星期五回忆道:“那渔夫是个圣人,他看得出我想离开,没有收我的钱。”

黑暗中,渔夫的小船悄无声息地抵靠在船舵旁,星期五费力地爬了上去,向渔夫告别。好容易站定,他习惯性地左右一看,差点吓得摔进海里。船舵上早挤了三个人,都跟他打着一样的主意。

好在四个人出自同样背景,很快就习惯了彼此的存在。接下来15个小时内,他们一动不动,生怕被船员发现......太阳东升西斜,快落山的时候,他们终于感受到引擎传来的震动。船动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几人欢呼一声:只要熬过接下来的七天,他们就能抵达欧洲,彻底将过去抛在脑后了......

他们畅想着在新世界里闯出崭新的未来。殊不知他们即将开启的,是一段死亡之旅。因为油轮的目的地,根本就是不是欧洲,而是巴西。从尼日利亚到巴西,需要14天。



(油轮实际走的路线)


第一天


码头越变越小,海岸线越变越长。前者渐渐成了一个微不可见的小点,后者则拓成碧波万顷。

离家的欣喜、海洋的壮阔、对未来的憧憬,让他们暂时忘了烦恼。然而风景很快就看腻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实问题带来的恐惧。

船舵上本来就不能容人,何况是四个。唯一可供人躺下的是两面小渔网,用粗糙的绳子系于船舵,大概是某位前任偷渡客的杰作。

它们悬在水面上岌岌可危,但累极的时候,也只有它了。

在外人看来,如此冒着生命危险在大海上漂流,几乎就是疯了,但对于尼日利亚人来说,出海也许是仅剩的生机。

经济方面,尼日利亚是典型的能源国,石油和天然气占总出口收入的90%以上,因此腐败、官商勾结等现象屡见不鲜,选举舞弊也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人口构成方面,尼日利亚有250多个民族,光语言就五百多种,

这就已经够乱了,但他们还有复杂的信仰问题:北部人大多信伊斯兰,南部人又大多信基督,还有一些非洲本土宗教夹在中间.......

不难想象这种地方会有多乱了........



(尼日利亚经常发生绑架案,图为被绑架的孩子留下的物品,远处是他们的家人)


近几年受疫情和能源价格影响,尼日利亚经济受到不小冲击;去年,一场十年最大洪水又让人们的生活雪上加霜,140万人流离失所.......在这种压力下,选择铤而走险,偷渡欧洲的人不在少数。然而由于尼日利亚的地理位置,这一步并不好走。



(尼日利亚在非洲的位置)


向南,跟星期五一行四人一样,在大西洋上扒船,生死未卜。

向北,先是穿越一望无际的撒哈拉大漠。这一步活下来了,还得坐严重超载的橡皮艇渡过地中海.....



(横渡地中海的偷渡客们)


据国际移民组织(IOM)统计,今年已经有1200名尼日利亚人在北线丧生了。

这还只是七月份的数据,还有五个月呢.......



(七月IOM的统计数据)


如今趴在船舵上的一行四人,只能说是时代浪潮中的一点浪花吧.......

以星期五为例,他在拉各斯街头流浪了三年,都找不到工作。

他说:“在尼日利亚的每一天都充斥着犯罪与邪恶,人们自相残杀、恐怖袭击不时出现、绑架案成为日常.......”“我只想要个更光明的未来。”

船舵上,紧挨着星期五坐的是感谢上帝·耶耶(Thankgod Yeye),他本来经营着一间农场,但在去年的洪水之后,他变得一无所有,也没有保险能弥补他的损失。



(星期五(左)和耶耶(右))


今年的总统选举,成了压垮耶耶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曾将选举视作希望,但今年的选举又出了不少舞弊丑闻,他的希望终于还是落空了。

更可悲的是,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他也不可能了解真相。

耶耶决定,是时候离开了。

油轮驶入壮阔的南太平洋,海浪时不时溅起水花,洇湿他们的裤脚。四人在不适、无聊与恐惧中度过了最初的几天。

此时的他们仍不知道,欧洲已经越来越远了。

第五天


掰着手指头数到了五,他们终于意识到危险的临近。食物是不够的。早就转成了定时定量配给,那最多只能让他们饿不死,暂时的。睡眠是不足的。没人敢真正沉睡,万一风暴来了,一条命掉进海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船舵无时无刻不在转动,他们不敢站着,怕被甩下去。需要上厕所的时候,他们就将绳子系在腰间,侧过身解决。



(狭窄的船舵)


实在撑不住了,就去网里眯一会儿,也只能一会儿。因为要不了多久就会被突如其来的坠落感惊醒,或者被冻醒。

有时渔网松了,他们用不熟练的手法重新系紧,接下来就担心它再松。

星期五说:“如果网破了,你会直接掉进水里,然后你就没了,彻底的。没有营救的可能,没人知道你掉在哪。”

太阳一次次沉入海平线,陆地不见影踪。星期五一直盯着手表上的时间,数日子的手从右换到左。

渔网系了又系,每餐的食物分量越来越少,喝到的水越来越小口。他们口干舌燥,肚子饿得生疼。

四个人越来越虚弱,终于完全不再说话,只剩一点信念在脑海盘旋:

千万别被大海吞噬。

第十天

四个人心里担心着同样的事,又很默契地避之不谈。这一天,担心终于成为了现实。食物和水都用光了。嘴唇早已皲裂,海风吹得裂口生疼。风平浪静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胃在徒劳地蠕动。耶耶说:“那是最困难的时刻,生命中头一次,我真正,真正理解了水到底意味着什么。”在某个时刻,耶耶打破了沉默,告诉兄弟们他在求雨。他们大笑出声:就算求来了,你怎么收集呢?反而雨越大,越危险。



(船舵被船体遮住,其实没办法收集雨水)


笑声逐渐止息,绝望的情绪重新蔓延开来,他们越来越渴。星期五盯着表上的秒针,想让它走快些,只无奈地发现秒针喜欢跟人对着干。星期五成功用绳子和饼干的包装纸做了个简易的兜水装置,靠着它收集了些海水给兄弟们喝。实在饿了,就舔一舔牙膏。几个人都没出过海,不知道海水只会让人更渴。其中一人还开始剧烈呕吐,险些掉进海里,幸亏星期五抓了一把。“我是当时仅剩的,还有力气的人。我必须抓住他。”死亡逐渐临近,所有人都知道,但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了。为了分散注意力,星期五开始独自跨坐在船舵上,徒劳地盯着海平线,期待着那里出现些海水之外的东西。第13天,他看到了一头鲸鱼。



(示意图,图源为美国海洋大气局)


“我人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生物,如果在家乡,我跟人说自己见到了鲸鱼,他们会说我在撒谎,但那天,我坐在船舵上,看见了鲸鱼。”“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又渴又饿,我看着那头鲸鱼,仿佛看到上帝创世。很神圣的一刻。”

第十四天


可能鲸鱼真的给他们带来了好运。第14天,当海平线上出现第一缕曙光时,星期五又回到了船舵边缘,这时他感觉到发动机的振动逐渐减小,船变慢了。接着,死寂了14天的海平线似乎终于出现了一点变化。那是陆地。紧接着是各种建筑,然后视野里出现了一条船。油轮终于要靠岸了。当人们发现四名偷渡客时,星期五依旧保持着跨坐的姿势。对面的船传来一声呼喊:“你们知道自己在哪吗?”



(巴西海洋警卫队拍到的视频)

星期五试图大声回应,但几天没喝水,喉咙着火一样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两个小时后,四人终于迎来了警卫队和一大桶水。“这儿是巴西。”他们说。



(警卫队员将四人救起)


一番安顿之后,四人用借来的手机给家人打电话报了平安,这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他们都有很多话说。接下来就是安置的问题。目标从欧洲一下变成南美,几个人都有点无法接受。在度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其中两人当即决定返回尼日利亚,这一趟算是白跑了.......耶耶和星期五则决定留下来,把这里当做新家。圣保罗的一家庇护所收留了他们,目前两人还在学葡萄牙语。等到语言关过了,耶耶希望在巴西创业,把妻儿接过来。至于星期五,他没有那么多想法,还在努力适应。



(星期五跟家人视频)


虽然第差点死在海上,但在踏上新家之后,他感觉过去在尼日利亚的那种无力感渐渐消失了。两人的未来究竟如何着实很难预料,黑人在巴西比较难找到好工作。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无论未来的日子多难,也难不过海上这14天了.......这种困难都能熬过来的人,想必很难再被生活所打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