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程序员或许是一个沉默、低调的群体,穿着格子衫沉浸在程序的世界里,或者困在大厂的“996”作息中。工作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刻,或是极致的加班时间,或是强大的项目压力,自己的生活被无限压缩,宅似乎成了这个群体大部分人的现状。
但是,他们中也有许多人走出了工位,用有限的业余时间,在户外找到了更大的天地。
将户外作为“第二人生”
很长一段时间里,骑车下班是Keya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与地铁或者公交的封闭空间不同,骑行的感受是开阔的,除了赶时间之外,还能让人有观察、感受、思考的空间。
当时,Keya骑的还是简单的折叠车,下班时刚好是傍晚,一些很日常的风景在她眼里都变得美好:向西行驶总给她一种在追赶夕阳的感觉。抬头看天,天空在不同的时间呈现粉色、橘色、紫色、蓝色等不同的色彩,一排排亮晶晶、像玻璃珠的小路灯总会在黄昏时亮起,北京四环路上车水马龙,总有汽车碰见她时会减速示意让她先行。
“每天最美好的时刻就是骑车下班,不是因为结束工作而美好,而是因为开始感受生活与爱。”买自己的第一辆折叠自行车时,Keya这样记录自己的心情。
此后,除通勤外,Keya也会参加一些夜骑长安街等其他的骑行活动,折叠自行车变成了现在的公路车,骑行逐渐地占据了她的全部业余生活。
每周周中晚上,Keya会和骑友一起去奥园刷圈,每周末则会雷打不动的骑百公里小长途,偶尔也会参加一些骑行比赛。这几天,keya正处于工作Gap期,她几乎每天都会出去骑车。除了北京,还去了青岛、济南、泰安、内蒙古等各个城市骑车。“每当骑完一个痛苦的长坡,站在山顶看见周围风景的那一刹那,会觉得生活真美好。”Keya说。
像keya一样把户外当作第二人生的人还很多,Luke也是其中一个。
Luke在大厂工作,晚上加班到11点甚至12点之后是常态,但他还是会坚持8点起床,晨跑10km,状态和时间都允许的时候,他还会5点多起床,去奥森跑30KM。
在喜欢户外的父母的影响下,从很小的时候,跑步就占据了Luke大部分空余时间。他是一个目的性极强的人,享受制定目标然后完成它的愉悦感,大学期间,他先后完成了半马、全马和铁人三项这几个目标。
2017年,Luke第一次接触到越野跑,他发现,与路跑相比,越野跑的挑战性和趣味性都更强,时常需要与长长的陡坡、泥泞的路况和疲惫不堪的身体做对抗,面带微笑冲线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我的人生中不能没有跑步。”Luke说。
此后,他开始密集参与越野跑比赛,里程从50km、70km到百公里以上。以比赛为核心,他制定了规律的日常训练计划。
即便是在以“卷”著称的大厂,生活时间被无限压缩的情况下,但他还是保持着惊人的运动量:据Luke自己统计,过去的一年,他平均每个月跑步300km,穿插10~20小时的健身房,再穿插一定量的骑行。
“每天11点、12点左右下班,回去之后迅速睡觉,还可以有7、8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在Luke的规划中,业余时间被精准切割,且90%都用在跑步和训练上,“还有5%用在训练衍生项目上,比如按摩。”
除骑行和越野跑之外,在攀岩这种小众运动圈,程序员也占据了一定的比例,“每到周末,每一个岩馆的墙壁上都长满了码农。”一位岩友在社交平台分享道。
阿冯就是周末“长在岩馆墙壁上”的岩友。一年前,阿冯还没有接触任何运动,久坐让他的身体出现了些问题,动一下能听到骨头“咔啦”响。
去年3月,在女朋友的带领下,阿冯第一次接触到攀岩。他属于天生适合攀岩的人,身形较瘦,柔韧性好,能轻易做出一些需要技巧的动作,且手部皮肤干燥,有时不需要镁粉就能扒住岩点。第一次攀岩,他就完成了V3路线。
除室内攀岩外,阿冯也尝试过野攀。有些野攀地点偏僻,路上长满了草,需要割掉草才能往前走。在看似不可能爬上去的岩壁上探索出路线,爬到顶,俯瞰城市的风景时,阿冯觉得那种美妙感无以复加。
此后,攀岩成为了阿冯最大的爱好。每到周末,他会一直待到岩馆关门,工作日也会趁午休时间去攀岩一小时。
逃离与进入
在骑车之前,Keya也接触过滑雪,踩着滑雪板以极快的速度冲到白雪皑皑的山里,风在耳边呼啸。这个时候她觉得,“速度”把以前那种抽象的“自由”的感觉变成了很具体的东西。此后,当她骑着公路车往山里走,或者放坡的时候,自由的感觉又会出现。
Keya觉得,程序员群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属于“小镇做题家”,自己就是这一类型。父母无法提前为自己铺路,读书时选择理工科,工作后选择程序员,都是因为这是最稳妥、最容易就业的路。看起来自由的他们,好像一直被隐形的社会规则所束缚。
当然,在求学的过程中,她也曾对技术痴迷过,被高精尖的东西所震撼。但这种狂热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对“1010”这个规律但枯燥的世界的疲惫,有同事自嘲,他们就像科技界的“富士康工人”。
每天的工作就是不断解题,沉浸在抽象的思维中,似乎和一些具体的东西越来越远。生活变得和程序一样规律但简单,就是公司和出租屋的两点一线,有时工作中遇到解不开的难题,下班也会持续想,Keya身边的许多同事“想玩都不知道去哪里玩”。
骑行给Keya封闭的生活撕开一道口子,灌进了一束光。在外面骑车,她关注的只有风景和路况,完全从工作中抽离。她看见日出,看见山顶的景色,感受风从脸庞吹过,这和工作中看到的一串串代码如此不同。
即便这些景色本身很普通,在Keya眼里,也非常美丽。“因为你太习惯痛苦,给你一点点快乐,就会觉得非常快乐,一点点景色就会觉得太美了。”Keya自嘲说,自己“没怎么见过世面”。
骑行也让Keya的社交圈变得更大。骑友的友谊来得很快,在路上只要看见骑车的,打个招呼就能成为朋友,下一次还能约着骑车。她记得有一次几个骑友约着看日出,大家彻夜不眠,玩游戏到两三点,这让Keya有一种很强烈的归属感。
以前,生活在偌大的北京,Keya连三环四环五环都分不清楚,现在怀柔、密云、延庆……周边城市她都摸得很熟,对于城市的归属感也更强烈。
Keya父母曾经担心她骑车危险,想让她放弃,Keya对他们说,如果没有骑车,她一个人在北京是生活不下去的。
“不管我有没有工作,或者哪怕最后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我还能骑车,生活就在继续。”Keya说,“骑车让我觉得,活着真好,还能骑车。”
和Keya骑行的心路历程相反,阿冯爱上攀岩恰恰是因为它和写程序有相似之处,二者都让他着迷。
阿冯从小就对理工科有极大的兴趣,他喜欢自己做物理化学实验,探索世界的底层规律,然后复现规律的过程让他觉得非常奇妙。
稍大一点,他接触到了计算机,一个简单的操作为什么就能触发这么多功能?阿冯觉得很神秘,想去“撕开他的底”然后复现出来。很长一段时间,阿冯沉迷于代码世界,他也确实有天赋。上学时比较调皮,学校的水卡额度太低,他就写了一个黑客程序,破解了学校的IC卡,来提高卡的额度。
大学时他经常自己写程序到凌晨,还加入了一个相关的社团组织,开发了一些专门针对学生的网页、App,在社团里,阿冯的代码常常是条理最清晰、架构最清楚的那一个。
攀岩本身是体力与智力相结合的运动,需要去钻研,每一条线都有不同的解法,完成之后可以再去尝试更优解,探索线路的过程让他感受到了和优化代码一样的趣味性。
在难度更大的抱石中,定线员可以定出许多花样线路,有些动态线路需要人“飞”过去,非常优美,如岩壁上的舞蹈,也如诗一样的代码。
野攀的趣味性会更强,阿冯曾攀过一条名为“如履薄冰”的线,从表面看没有任何可以下脚的点,需要慢慢摸索,找到极小的起步点位,通过一个较高难度的动作爬上去,快到顶接近精疲力尽时,最后一步又需要很强的手臂力量才能支撑住身体。
Keya觉得,这和接触新项目的感觉非常像,需要从头调研,摸索技术框架,跨过第一个坎之后,后面还可能有更大的坎。
当然,当项目上线或者攀爬到顶的瞬间,阿冯的成就感也都是巨大的。
大厂思维卷到户外
尽管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个性,但有些时候,特定的群体总会有一些群体特征。
在北京自己开岩馆的客栈时常接触到程序员群体,他发现,相比于其他职业,程序员群体在攀岩时更喜欢通过数据来做定量分析,研究一个动作时,甚至会思考动作的角度需要做到多大。完成一条线后,他们也会倾向于反复磕线寻找更优解,或者反复磕某个动作,找到不足后制定训练目标。
Luke在大厂工作了6年,和他一起跑步的还有同事阿南和明雪,在他们身上能看到极其明显的大厂特质。以越野跑比赛为目标,3个人都制定了严谨详细的训练计划,他们称之为“课程表”,经验比较丰富的Luke有时还会评论批注他们的课表。
▲明雪课表
明雪在飞书上以表格的形式列出了每天的训练日程和完成情况,每周游泳、跑步、力量训练等穿插进行。她觉得,提前规划的好处在于,能合理分配长距离耐力运动和交叉训练的比重,上半身和下半身的训练也可以交错开,给身体恢复时间的同时保证训练强度。
阿南很长时间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课表,后来让ChatGPT帮自己做了18周的训练规划,按照课表训练,效果提升了许多。Luke的规划更加细致,比如跑步会耐力跑和长距离跑交叉进行,每次跑步的速度、时间、心率、发力点、补给时间和补给物都经过了精细的规划。
▲阿南课表
如果因为意外,某一天的训练计划无法完成,他们便会想办法弥补,阿南有一次因聚餐错过了晚上鬼笑石的训练,他便跑10km跑回了家。
外出集体活动或参加比赛时,他们会用项目管理的思维去对待。活动开始前先建立Excel文档,Luke作为主理人搭好文档框架,包括全天时间安排、赛道情况、公用补给和个人装备参考等,随后每个人补充各自负责的部分,再开会对齐文档、商讨流程。
在文档中,每一天的每一个小时需要做什么,会遇见什么路况,带什么补给,都会被提前安排好,出行的安排密集而有序,不会浪费任何无关紧要的时间。
去年明雪参加一个户外团组织的长穿毕活动(注:从小金县四姑娘山长坪沟穿越至理县毕棚沟,一条经典徒步路线),入群第一天她就觉得不适应,在群里说,“实话讲,现在户外团的项目组织管理能力太差了。”
在一次灵山越野跑活动中,明雪和几个女生后半程充当后援队,需要开车带食物提前到补给点。山上没有信号,盘山公路比越野线路长,疫情期间还要经过多道检查关卡,他们需要计算好男生到达的时间,有一个补给点明雪晚到了10分钟。这样一件小事,现在提起来明雪还耿耿于怀。
每一次活动结束后,他们都会分别做团队和个人的活动复盘。明雪在飞书上写过一篇“崇礼168和香港100的复盘”,赛前训练情况、配速策略、补给和体能、痛感位置和等级都被详细记录下来。根据复盘情况,她重新思考了对长距离跑步的认知,并制定了下一次70KM的越野跑训练计划。
对训练的精细控制延续到生活中,他们的生活也因为越野跑改变了不少,最明显的就是饮食。
明雪是东北人,以前习惯咸辣的食物,接触越野跑之后,饮食结构彻底改变。她现在习惯自己做饭,一顿饭只需要5分钟:将杂粮米饭、蔬菜、鸡蛋、鸡胸肉,牛肉等切碎放在锅里炒,朋友笑称,明雪是“猪食大师”。
Luke对美食更没有追求,周末训练有时没有时间,他会直接喝医用的能量粉,一次满足一整天的能量需求。
伤痛
去年,明雪第一次接触攀岩。她有点恐高,快到顶时,因紧张手滑了一下,没抓住岩点摔了下来。落地时明雪的身体已经变形,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脚上,
她清楚地听见骨头响了一声,随后一股剧痛传来,到医院时拍片时发现已经骨裂了。
普通人进行高强度的运动,很容易犯的错误就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极限在哪,过量运动导致受伤。明雪最后做手术从脚后跟取出一块骨头填在缝隙中,打了1个钢板6个钢钉。
在这次受伤之前,明雪并没有系统科学的训练计划,每次都会把自己逼迫到极限。攀岩的前一天她在健身房待了6个小时,当天早上还在奥森跑了10KM,身体承受过多负荷是导致她受伤最根本的原因。
明雪的经历并不特殊,Luke也有过类似的受伤经历。
2017年,Luke完成了长白山50KM越野跑和几次马拉松,长白山的赛道以柏油路为主,感觉良好的他,没有多想就报名了阳朔的一场115KM的越野赛,结果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击。
阳朔的赛道2KM后就是山路,下着雨,路上十分泥泞。Luke从没有预设过这样的路况,他身上穿着一件借来的一次性雨衣,脚上是一双耐克的路跑鞋,怕鞋子沾上泥还临时买了双10元的塑料鞋套,看着别人轻轻松松就爬上了泥坡,自己只能把手插在土里,手脚并用地艰难爬上去。
75KM之后,Luke的身体已经出现了状况,腿每走一步,每弯曲一下就巨痛,当时他的头灯也坏了,黑夜在山上找不到路,“今晚可能会死在这里”的想法真实出现在了脑海里。
不过,当时Luke并不明白严重受伤和普通肌肉酸痛的区别,他一直对完成预设的目标有一种强烈的执著,每一次想放弃的时候,他总会问自己,“如果今天没坚持下去,以后人生这么长要怎么坚持?”
所以,即便当时身体状态已经非常糟糕,他还是硬撑着,在关门前一个多小时挪到了终点,然后立马进了旁边的医院打点滴止痛。跑完后,Luke肌肉严重发炎,整整一年不能做任何运动。
经历过重大伤痛后,Luke和明雪对运动的观念都发生了很大转变。明雪意识到,在大厂高强度的工作状态下,休息时间有限,身体的自我修复程度也有限。以前她总觉得只要自己再努力下,结果一定会不一样,现在发现,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规律和极限。
“最终极的专业训练是对自己的感知和判断,只有逐渐了解自己的身体,才能更好地训练它。”明雪受伤后接受了很长时间的康复师治疗,在与康复师持续沟通的过程中,明雪逐渐明白了自己的身体处在什么状态。现在每一次比赛和训练,明雪都会记录下自己的“痛感”并打分。
Luke之前觉得人定胜天,自己要处于巅峰状态,永不言弃,稍有挫折就容易崩溃。但接触到越野、登山之后,他发现,人在自然面前是渺小的。他慢慢接受了“适当佛系”的状态,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
放弃的理由
他们经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是,工作这么累,为什么还能坚持玩户外?
对于他们来说,四肢的酸痛和身体的疲惫反而能放松大脑,对冲工作的压力。阿南觉得,早上跑完步后自己头脑会更清醒,工作效率也会更高。“以前开会,从上午10点开到下午5、6点就有点不行了,现在甚至能从上午10点开到晚上10点。”阿南笑说。
对于他们来说,户外是工作之后的另一种人生。尤其是程序员和一些大厂员工,他们的工作强度大,容易被工作困住,下班之后依然沉浸在未解决的问题中,但工作中有许多难题自己无法掌控,容易变得焦虑,结果是工作中的情绪持续挤压生活空间。
户外或多或少给了他们一个出口,让他们能对人生有掌控感,从而更松弛地对待工作,运动中的正反馈也总能给出一些积极的信号。在一次又一次制定目标完成目标后,运动带来的正反馈也会反映到工作,“自己会变得自信,别人做不出来的项目,我就觉得我能行。”阿南说。Keya则觉得,每天工作的动力就是周末的骑行。
所以,当被问及有没有可能因为工作太忙放弃户外这个爱好时,他们的回答都是否定的。甚至,他们会把未来的人生规划与户外联系到一起,Luke把自己的人生规划到了60岁,35岁之前会参加需要速度的跑步比赛,之后则会尝试长距离的登山、徒步,明雪之后则有想法转型成为户外自媒体博主。
但也有一些人,在工作和生活的压力下,没能把户外这个爱好坚持下去,小鹏就是其中之一。
小鹏做生物信息相关工作,大学之前就酷爱户外,大学期间骑行了川藏线。工作后,小鹏买了摩托车,每到周末就会骑车或者徒步进山,北京周边方圆100KM的地方基本上都被他探索了遍。
今年上半年,小鹏离开北京去了苏州。在离开之前,小鹏想要在工作上做出一些成绩,去年一整年全身心扑在工作上,周末也时常需要加班。他把北京当作中转站,没有时间和心思进山,甚至和最亲近的朋友都很少联系。
来到苏州后,接触到了新的工作和新的技术,小鹏日常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学习新知识,或者将做错的东西返回加工,也鲜少再去户外。
更重要的是,来到苏州后,他觉得生活突然慢了下来,即便不出门也有无穷无尽有趣的事情可以做。“我可以回家睡午觉,可以三顿饭都自己做,可以拼巨大的积木,买一堆垃圾书,不用担心搬家带不走,也会认真打扫屋子,而在北京总会觉得‘凑合着能过就行’。”
在这样的状态下,小鹏的业余生活大部分都是静态的,似乎自己并不需要再用户外充实自己的生活。不过,等天气凉快些,生活完全安定下来,小鹏还是会重新进山。“我依然很喜欢那种自由、不被束缚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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