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21年后,53岁的李玉前出狱了,但仍旧是一名“嫌疑人”。
5月7日,“刑满释放”归来的他发现,当年的家再次被贴上了封条。雪白的封条纸上写着:4月24日,钟山公安分局,杨柳派出所,两处尾部盖了红章。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有三四个大小不一的破洞,透露着沧桑和破败。
李玉前说,他的狱后人生,就是为了收拾残局。
作为九十年代的大学生,李玉前毕业后进入贵州省六盘水市水城钢铁集团(以下简称水钢)。短短六七年的时间,他结婚生子,从一位普通员工,做到水钢炼铁厂铸铁车间主任兼党支部书记,下面管着一两百号人。
直到2001年3月19日晚,妻子谢初明和三岁半的儿子牛牛一起失踪。
李玉前和妻儿的合影。 澎湃新闻记者卫佳铭 翻拍
两天后,李玉前到附近的派出所报案称,孟瑞红——李玉前曾经的情人,可能绑架了妻儿。公安经调查后发现,李玉前家和孟瑞红暂住的单身宿舍有谢初明的血迹;李家的墙壁上有两枚孟瑞红的血指纹;且有数人目击到了孟瑞红“毁尸灭迹”的经过。
2004年10月,贵州省高院终审裁定,李玉前“杀妻灭子”后,由孟瑞红将尸体抛入炼铁高炉内焚毁。李玉前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缓;孟瑞红犯包庇罪,判有期徒刑八年。
李玉前不服判决,称自己没有杀人,是被孟瑞红栽赃陷害。
多年来,在家人和岳父母的帮助下,他一直坚持申诉。2020年9月,贵州省高院撤销原一、二审判决,发回六盘水中院重审。李玉前说,在监狱里,他无数次想过死,去陪妻子和儿子。他也曾想过杀死孟瑞红,与她同归于尽,是家人和岳父母的不放弃给他带来了希望。
2022年11月23日,21年前的案件重审开庭,李玉前再次变成了“被告人”、“嫌疑人”。在此一个月后,获数次减刑的他“刑满释放”出狱。案件至今未宣判。
2023年5月上旬,李玉前联系相关司法部门,询问家被查封的事。对方告诉他,案件还在再审过程中,为保护案发现场,他们慎重考虑后,把他家里查封了,等结案后再解封。
狱后人生
“刑满释放”出狱后,李玉前曾回过两次水钢的家。
那时,屋子还没有被查封,李玉前推开铁门,蹒跚走了几步后,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那个不足50平米的房子,一片狼藉,覆盖了二十多年的灰尘,已看不出任何物件的颜色。
似乎,时间在这里静止了,唯有阳台上的衣服在飘荡。
2016年,李玉前的家。 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图
李玉前说,房子还是当年的房子,但物是人非。早些年,曾有人入室偷盗,翻空了柜子和抽屉。事实上,除了破旧的家具和旧物,屋里早已没有了任何值钱的东西。
恢复平静后,李玉前用两块土豆做底座,点燃了两炷香,以及一些纸钱,祭奠逝去的妻子和儿子。他看着纸钱化为灰烬,收拾好阳台上的衣服,从抽屉里翻出妻子的日记、信件,以及儿子的鞋,捡起地上的玩具……他把它们带回了毕节的住处,擦洗干净,一件件地收藏了起来。
李玉前在收拾妻儿的旧物。
李玉前和谢初明的结婚证,以及儿子的幼儿园学生证。 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图
5月初,李玉前翻出这些旧物,介绍它们曾经的故事:妻子喜欢穿的衣服,给儿子买的小汽车、小鞋子……仿佛在讲述就发生在昨天的事。
李玉前说,等他找到工作,准备攒钱给妻儿建一个衣冠冢,接他们“回家”。
出狱后,他住在小弟李玉刚毕节市的家中,偶尔回父母大方县崔家寨的老家。父亲在他入狱前就因病过世,2020年,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也过世了。如今,老家的房子杂草入侵,越发显得冷清,但这里让李玉前感到内心安宁。
李玉前回到毕节老家。
在监狱时,李玉前无数次梦到回家,有时候跟妻子、儿子一起,有时候跟母亲一起……有一次,他梦见自己一个人回家,周边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迷失了方向。突然,二哥李玉山从山边的小路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只蜡烛,“突然就照亮了某种希望”。
多年来,李玉山一直坚持为弟弟申诉。
他坚信弟弟没有“杀妻灭子”。李玉山说:“如果是他做的,他死多少回都应该!”因父亲身体不好,初中毕业后,李玉山开始帮家里干活,之后外出打工,供弟弟妹妹读书。
李玉前的哥哥李玉山。
五姐弟中,李玉前排行老三,是家里唯一上了大学的孩子。
李玉山评价三弟,从小聪明,学习成绩好,性格要强。1994年秋天,李玉前从贵州民族大学毕业后,追随当时的女友谢初明进入水钢。因能力出众,短短几年时间,他从一个“实习生”,做到了水钢铸铁车间主任兼党支部书记,也与女友谢初明结婚。
而一场因男人的不忠引发的悲剧,毁掉了这一切。
爱与恨
在谢初明后来出事的家中,挂着一张婚纱照,照片里的谢初明穿着一件白色婚纱,脖子上挂着一串红色项链,依偎在李玉前的怀里,脸上透露着幸福和对未来的信心。在她短暂的一生之中,那可能是她和李玉前在一起后,最幸福的时刻。
李玉前与妻子谢初明的结婚照。
谢家有五姐弟,谢初明是老大。在母亲张琳合记忆中,大女儿身材瘦弱,一米五几,从小懂事,不让父母操心。一直到她出事前,都在帮衬着家里,照顾弟弟妹妹。
1986年至1989年,谢初明和李玉前是大方县百纳民族中学的高中同学。但两人开始谈恋爱,是在他们去贵州民族大学之后。谢初明读中文系,李玉前读的是物理和冶炼专业。两人经常一起看电影,出去玩,李玉前记得,她温柔、文静,会把多余的饭票拿给自己吃饭。1992年,李玉前跟谢初明表白,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
李玉前与妻子谢初明的旧照。
那一年寒假,李玉前第一次去谢初明家。
谢初明父亲喜欢拉二胡。李玉前回忆,他当时从生活费里节约出一百来块钱,买了一把二胡,手抄了一本二胡谱曲,送给了谢初明的父亲。
1994年夏天,李玉前追随女友进入水钢。谢初明在水钢水电厂上班,李玉前则进入了水钢炼铁厂料运车间工作。两人各自住单身宿舍,不时需要倒班,休息时一起做饭,出去散步聊天。
三年后,两人结婚,之后生下了儿子牛牛。
李玉前记得,他在医院守了一个晚上,凌晨三点,医生把他叫进了病房,让他站在妻子床头鼓励、安慰她。1997年8月29日凌晨5点38分,儿子出生了。李玉前说,此前他总觉得缺了一点什么,不时会跟妻子发生争吵。那一刻,看到儿子小小的身子,柔软、粉嫩,他觉得,他的世界“建立了起来”,他们这个小家完整了。
李玉前儿子牛牛的照片。
5月初,李玉前对澎湃新闻记者说,他没有想到,他婚前跟孟瑞红的那段地下情,后来导致他家破人亡,整个世界崩塌了。
1994年7月,李玉前进入水钢料运车间后,认识了车间女工孟瑞红。
那时候,铸铁厂单身宿舍的男女职工们经常聚在一起打牌、游泳,或者出去游玩。孟瑞红、李玉前都曾跟着出去玩过,但两人并没有过多的交往。
孟瑞红父亲是水钢退休职工,1992年,高中毕业的她进入水钢,在铸铁厂食堂任炊事员。1994年4月,调到料运车间任皮带工。李玉前说,他此前对孟瑞红没有什么印象,记得她很漂亮,什么话都敢说,和谢初明性格不同,当时追她的男生很多。
1995年底的一天,李玉前回宿舍路上偶遇孟瑞红。打了声招呼后,李玉前邀请对方去他宿舍玩,孟瑞红于是跟着他上了楼。两人就这样在一起了。
2023年5月初,李玉前回忆往事称,因虚荣心作祟,他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他觉得,从一开始,他和孟瑞红都没有认真对待这份感情,彼此抱着玩一玩的心态。孟瑞红知道他有女朋友,两人经常私底下联系、见面,厂里当时也没人知道他们之间有两性关系。
李玉前说,他们在一起的一年多时间里,孟瑞红曾怀孕过两次。他问孟瑞红要不要干脆结婚,孟瑞红拒绝了。孟在后来的供述中称,她为李玉前打过七八次胎,但当时并不想和李玉前结婚。
1997年3月16日,李玉前和谢初明结婚,孟瑞红参加了酒席。
婚后,李玉前与谢初明不时发生争吵。1998年10月,谢初明在一份离婚协议上写道:两人结婚后,李玉前经常深夜不归,她已忍无可忍……协议中,谢初明表示孩子一直是自己和父母抚养,要求法院把抚养权判给自己,且称李玉前“历来自称很有能力”,因此“经济和财产上”请法院视情况而定。李玉前在上面签字,同意离婚。但两人之后并没有离婚。
一个多月后,谢初明又写了一封信,劝李玉前珍惜这个家,珍惜他们多年的感情和年幼的儿子。她写道:“你仍是我最痛爱的人,永远不变,可我是被爱而爱,如果我不再被你所钟爱,或者你的爱有所分散的话,那我宁愿选择逃避……”
时隔二十多年,再看妻子写的信件和日记,李玉前说,“恨自己当年竟如此混账。”
李玉前收拾妻子信件后写道”字字断肠,恨自己当年竟如此混账“。(注:华平为李玉前的乳名)。
2000年5月,知道李玉前和孟瑞红的事后,谢初明非常生气,再次要求离婚。
李玉前跟妻子解释,他跟孟瑞红是婚前的事。他不想离婚,请求妻子原谅。
与李玉前的说法不同,孟瑞红曾供述称,她和李玉前分开后,交往过一个男友,只是她“并不爱他”。1998年秋天,李玉前告诉孟瑞红,他离婚了,想和她结婚。两人于是又在一起。2000年上半年,得知李玉前没有离婚后,她到李玉前上班的地方闹,公开了两人的关系,但遭到不少人唾弃。
李玉前回忆称,孟瑞红当时纠缠他,要求他跟妻子离婚,跟她在一起,他拒绝了。此后,孟多次找他闹,两人关系恶化。“她在我腰上刺了一刀;用石头砸我们家阳台的玻璃;到派出所告我强奸她;甚至当着警察的面说,要让我家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时隔多年,李玉前反思,他当时打了孟瑞红一巴掌,骂她“给妻子提鞋都不配”,后来还拒绝跟她有任何沟通。他觉得自己行为有些过激,“把孟瑞红逼到了绝路”。
据案卷材料,2000年12月4日,谢初明在水钢炼铁公安科办公室做了一份笔录称:9月底的一个晚上,孟瑞红带着一男生拿石头砸他们家的玻璃。110来了后,孟瑞红当面跟李玉前争吵,随后两个女人不断在语言上起冲突。
几天后,孟瑞红以谢初明打电话骂她,在单位造成不良影响,侵犯了其名誉权为由,在六盘水市钟山区人民法院起诉谢初明。2001年1月19日,双方对簿公堂。
李玉前说,发现自己站在她身边后,妻子才又慢慢原谅了他。但没等到案子判决下来,两个多月后,妻子和儿子双双被害。
漫长的申诉
2001年3月19日,案发当晚,李玉前同事龚定军带着妻子周慧来李家玩。李玉前说,接到朋友电话后,他和龚定军去外面吃烙锅,周慧留在他家陪谢初明聊天。
时隔多年,周慧依旧记得,她离开李玉前家时,谢初明带着儿子在洗脚,准备上床睡觉。她看了一眼电视,时间为晚上十点半。
约半个小时后,龚定军去李家接周慧回家,李玉前则跟朋友去了水城客车站大光明旅社。此时,周慧其实已回家了。龚定军记得,他当时敲李玉前家的门,没有人应答;又到楼下用公用电话打他家的座机,同样也没人接电话。
第二天凌晨两三点,李玉前回到家中。
他回忆,发现妻儿都不见了,以为妻子跟他怄气,带着儿子去了朋友家。因为喝了酒,他疲惫不堪,倒头就睡了。第二天,谢初明没有去上班。他开始觉得不对劲,打电话给岳父母和亲友,到处寻找,无果。
3月21日下午,李玉前到六盘水市巴西公安分局报案称,妻子和儿子失踪,怀疑是孟瑞红绑架了母子俩。
很快,孟瑞红承认了“毁尸灭迹”,同时指控李玉前“杀妻灭子”。
李玉前回忆,3月28日中午,他被六盘水市巴西公安分局带走。警方告诉他,他妻子和儿子已经不在了,凶手就是他本人。他听完后崩溃了,没有办法说话。他称,此后遭遇刑讯逼供,逼他承认杀害妻子和儿子。4月4日,他被送进看守所时,人已无法行走。
据案卷材料,4月4日,李玉前被刑事拘留。4月28日,李、孟两人被逮捕。
六盘水中院重审一审判定:2001年3月19日晚,李玉前外出,次日凌晨三时许回到家,见谢初明对其不理睬,由平时对妻子怨恨转为杀人恶念,冲到床上将谢初明杀死,由于谢的挣扎惊醒了睡在旁边的3岁半的儿子,李惧怕哭声惊醒邻居使其罪行败露,又用枕巾捂住儿子口鼻,将其捂死。为掩盖罪行,李玉前找来孟瑞红,在家中卧室将谢初明的尸体肢解成六大部分,连同儿子的尸体分装在编织袋内。3月20日晚上9点过,孟瑞红用方形背篓先将谢初明的躯干和双下肢背到炼铁二号高炉,丢弃于运料皮带上再转运到高炉内焚毁。返回李家后,孟又将剩下的尸块和衣服分三次转运到炼铁女单身楼304室,后又用背篓背到炼铁二号高炉焚毁。李玉前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刑二年执行。孟瑞红犯包庇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2004年10月,贵州省高院维持了上述判决。
李玉前至今记得,当年听到贵州省高院维持了一审原判后,他一拳把提审间的玻璃打碎了,手上、头上全是血。他想过一死了之,感觉到“一种绝望、一种无法形容的黑暗”,“你无法想象心中的那种愤怒。”
很快,李玉前被送去了贵阳的监狱。
李玉前的前辩护人、律师徐昕此前对澎湃新闻说,本案的证据仅有李、孟二人矛盾重重、前后不一的口供,且李玉前的口供是在非法拘禁期间获得,合法性存疑,“排除口供,本案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李玉前。”
警方的检验报告显示,2001年3月28日晚,技术人员在李玉前卧室门边的墙上提取了两枚血指纹,经鉴定为孟瑞红左手中指遗留。此外,李玉前家中发现血痕,经物证检验鉴定为谢初明所留。
留在李玉前家卧室墙上的血迹。 澎湃新闻记者 卫佳铭 图
2020年9月,孟瑞红一审辩护律师夏生荣曾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他会见或开庭时,孟瑞红都对自己的包庇罪行为供认不讳,因而他当庭也为其作有罪辩护。
有一段时间,李玉前对孟瑞红恨得咬牙切齿。他记得,2001年一审开庭前,有一次,他和孟瑞红并肩坐在囚车里,他脑海中闪过杀死孟瑞红,与她同归于尽的念头,但最终没有这样做。
刚进监狱时,他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花了两三年,头发慢慢长回来。李玉前说,那段时间,他无数次想过死,又觉得应该要坚持下去,寻找真相。
有一次,他在监狱里看到一份报纸,讲的是在非洲草原,一只母猎豹在捕杀了一只大猩猩后,看见母猩猩怀中爬出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猩猩,母猎豹开不了口了。旁边一群猎狗虎视眈眈威逼上来时,母猎豹没有顾及到口的猎物,把那只小猩猩衔在嘴里,迅速爬到树上保护了起来。李玉前说,他把那张报纸剪了下来,在上面写了一句:“人连畜生都不如。”之后让监狱的人转交给了同在服刑的孟瑞红。
李玉前说,在狱中,他无数次梦到妻子、儿子和母亲,梦醒来之后,总是感慨、愧疚,伤痛不已。他也曾梦到过孟瑞红,梦里她总在不断找自己的麻烦,让他感到又恨又怕。
后来,在岳父母和家人的帮助下,李玉前慢慢看到了希望,他请人买了一些纸、笔,以及法律方面的书,一边看书,一边写申诉材料,同时也看一些时政、财经类杂志等。
2016年5月,贵州省高院决定对此案进行再审。2020年9月,贵州省高院以一审程序违反了证人出庭作证的相关程序规定、违反了鉴定结论出示及重新鉴定的相关程序规定,原审判认定李玉前故意杀人的犯罪实施存在疑点和矛盾,裁定撤销原一、二审裁判,发回六盘水中院重新审判。不久,孟瑞红的罪名由此前的包庇罪变更为帮助毁灭证据罪。
一直到2022年11月23日,该案在贵州省六盘水花溪法院重审开庭。
没人知道孟瑞红是怎么想的,当年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七年前,澎湃新闻记者第一次采访此案时,曾联系到孟瑞红的弟弟,对方说孟瑞红2009年出狱,不久就外出打工了,一直到2016年也没有结婚。
“她是很乖的人,读书的时候也没打过架,毕业之后就分配到了水钢,也没在社会上来往过。”他称不相信孟瑞红杀人,也不知道姐姐和李玉前的关系,“没听她说过。”
家庭的“罪人”
出狱的第二天,李玉前由二哥李玉山带着,去祭拜已去世六年的岳父,在其坟前表达愧疚之情。疫情高峰期过后,他又去妻弟家看望岳母张琳合,并向他们家人忏悔和谢罪。
2022年初,张琳合生病后,慢慢几乎不能说话了。李玉前说,他看到岳母后,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泣不成声……八十多岁的老人,坐在火炉边的轮椅上,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一遍一遍地抚摸他的头,说不出任何言语。
李玉前后来回想,谢初明的父母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半个儿子。他至今记得,婚前有一次,他去谢初明家玩,一位高中同学跑去找他聊天,两人在谢家门口聊了半会儿。后来,他因为受凉,全身起了麻疹。张琳合知道后,一把拉着他就往街上跑,去找她最信任的医生。
在张琳合心里,女儿和女婿感情一直很好。她记得,外孙出生时,自己因生病没能去照顾女儿,女婿将女儿照顾得妥妥当当。
女儿与外孙遇害后,张琳合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收到李玉前狱中的来信,她不顾子女的反对,偷偷搭车去看守所见他。“当时李玉前哭了,我也哭了,他说不是他做的,我说你把这个事情详详细细写下来。”2016年春,张琳合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
李玉前的岳母张琳合。
2001年7月,一审开庭后,李玉前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张琳合说,她也曾怀疑过李玉前,直到一审开庭时,多方证据出现矛盾,孟瑞红的说法也前后矛盾,她觉得李玉前不是凶手,不能让真凶逍遥法外。
2001年秋天,李玉前的来信透露出轻生的念头,张琳合又去了一次看守所。她对李玉前说:“她娘俩是你杀的,你要死现在就死;她娘俩不是你杀的,你就要找出凶手来。”张琳合回忆,说完,李玉前哭,她也跟着哭。
她后来也去监狱看过孟瑞红,并对她说:“你杀死她娘俩,她娘俩不会放过你的。”张琳合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孟瑞红听完后,转身走了。
背负“杀妻灭子”的嫌疑,李玉前说,那是一段他不愿意去回想的岁月。
2001年11月,贵州省高院以犯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六盘水市中院重审。2003年12月,六盘水市中院判定,李玉前犯故意杀人罪,判死缓;孟瑞红犯包庇罪,判有期徒刑8年。2004年10月,贵州省高院维持了此判决。
李玉前说,他一直以为案子在看守所就会结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监狱关这么多年。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被时间的泥土一点一点地活埋了”。
十多年里,张琳合和丈夫到处奔走,到六盘水法院、贵州省高院、检察院和政法委递交申诉材料。张琳合说,有工作人员看了她的申诉书后对她说,“从来没有见过受害者家属为凶手申冤的”。
李玉前岳父母的信访回执。
张琳合后来解释,自己并不是为女婿伸冤,是希望找到真凶,用真相告慰逝去的女儿和外孙。其后,她又去监狱探望过李玉前几次,鼓励他要坚持下去,找到真凶。
5月上旬,李玉前说,自他母亲走了后,岳母是这个世上他唯一牵挂的人。女儿过世前,五十多岁的张琳合就身体不好,有轻微脑梗塞。女儿过世后,她经常头痛、失眠。谢初明父亲谢洪禄每天借酒消愁,后染上了肝硬化。2016年12月,谢洪禄因肝癌过世。过世前,张琳合希望女婿能回来见他最后一面,但李玉前没能及时办好证明,最终没有参加岳父的葬礼。
丈夫过世后,张琳合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去年年底,案子重审开庭时,张琳合因身体不适,委托其子参与庭审。尽管她一直为女婿申诉,但认为女婿对女儿和外孙的死有责任,她提出了李玉前赔偿50万、孟瑞红赔偿150万的刑事附带民事赔偿金。李玉前说,他希望法院支持岳母的赔偿诉求。
出狱后,李玉前第二次再去看望岳母时,弟媳让他以后不要再去,并告诉他:“我们家不欢迎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李玉前说,他不知道如何去弥补对岳母一家带来的伤痛。
死缓执行两年后,李玉前减刑为无期徒刑。2009年,他减为有期徒刑17年半,后又减了一次刑。李玉前说,减刑必须“认罪伏法”,他对此一直很纠结,“在减刑与不减刑、认罪与不认罪之间煎熬。”他不愿认罪,但又不想一辈子关在监狱里。他的一个狱友,2001年被判无期徒刑,一直不愿减刑,直到他出狱时,对方还是无期徒刑。
李玉前说,监狱对他“网开一面”,最终同意减刑。
2022年12月22日,经数次减刑后,李玉前“刑满释放”出狱。
“嫌疑人”
5月7日,李玉前见到了水钢从前的邻居李平。
他感叹时光易逝,自己却依旧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记忆里。那时候,妻子谢初明总在家里做家务,他带着儿子牛牛到楼下骑车、踢球,有时李平的儿子也会跟着一起玩。
李玉前记得,案发前一天,正好是周末,他带着牛牛和李平儿子去水钢电视台山顶放风筝。“我们到山顶后,两个小孩吃起了零食,大的追逐小的,玩疯了……”
如今,李平的儿子结婚成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如果牛牛没出事,应该也有二十六七岁了。”李平感叹,他五十多岁,头发花白,已过上了退休生活。
李玉前与老同事老朋友重聚。
而刚回归社会的李玉前,在重新寻找工作,希望生活早日步入正轨。
内心的悔恨和痛楚,他鲜少表现出来。出狱后,他多数时间住在弟弟李玉刚毕节市的家里。早上6点多起床,吃完早餐后,去楼顶锻炼拉伸、跑步等。这是母亲在毕节最喜欢待的地方。李玉前回忆,在狱中时,母亲不时打电话来,劝他不要有怨恨,出来后好好生活。
如今,母亲也已经去世,他只能在心里怀念。
白天,李玉前在家里看书,去街上走走,或者去驾校练车,二哥李玉山帮他交了学车费用,希望他能学一些基本的技能。李玉前说,二哥和弟弟还不时带他去见朋友、亲戚,或者参加一些应酬,希望他尽快了解、融入社会。
对李玉前来说,现在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和曾经的朋友、同学,几乎都失去了联系。“你原来的人生,原来的那个世界,那个圈子,已经不复存在了。”李玉前说,他站在马路上,看着四通八达的路,不知它通向何方。
即便如此,李玉前给自己拟定了一个目标:好好生活、彻底翻案、彻底翻身。
李玉山说,他希望案子改判后,三弟跟过去有一个切割,好好开启新的生活。但李玉前觉得,弄清楚这件事情的真相,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
让他迷茫的还有自己的法律身份。
2020年9月,贵州省高院撤销了此前一、二审判决后,李玉前多次找监狱方。他很疑惑,既然此前的判决与裁定已经撤销,刑罚执行的依据不存在了,为什么自己还被关在监狱中?他到底是罪犯,还是嫌疑人?
后来,监狱跟法院方沟通后告诉他,他不算是罪犯了,应该是嫌疑人,是被告人。
李玉前反问,既然已不是罪犯,为什么自己还被关在监狱里?一直到2022年12月22日,他“刑满释放”出狱前,还在问监狱自己算不算“刑满释放”。
服刑21年,如今又重新变回了“嫌疑人”。李玉前说,他坚持申诉20年,不仅希望还自己清白之身,更希望查清妻儿被害的真相,让他们的冤魂得以安息。
5月28日,李玉前从毕节飞往北京,开启了一个人的北漂生活。他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跟三四个人住一间房,每天吃包子、馒头、方便面,半个月只花了两百多块钱。但自己养活自己,不再成为家人的负担,让他感到内心踏实。
他依旧在等待判决的结果。
李玉前在北京生活,去菜市场买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