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波波夫同学(ID:trip517),作者:波波夫,头图来自:《长安三万里》
看电影《长安三万里》时,李白错投永王而被擒,一代大V手戴镣铐,从船舷眺望战火中的黄鹤楼神情黯淡,我看到了心中的那个李白。所以我非常愿意给各位推荐这部国产动画片,我在朋友圈里说,这是我今年看到的最好的华语影片。
我评价一部电影是否好看,其实就是字面意思:能吸引我一直看下去,甚至不顾影院座位周遭的小朋友或在台阶上爬来爬去或跟着李白朗诵诗歌。《长安三万里》时而沉重忧伤,时而又明媚如春,总能引人入胜。在两个半小时里,观众经历了李白和他朋友们的一生,经历了时代的一粒灰尘如何成为落到一个人的肩头,经历了扬州从盛唐时的歌舞升平到安史之乱陷入一片焦土,经历了高适如何活学活用李白传授的相扑秘诀。但它最打动我之处,在于片中主角虽身逢乱世,逆水行舟,却依然心中有光。
《长安三万里》
说回李白。我心中的李白形象,并不是由唐诗三百首里的那些诗歌所塑造,而是由哈金写的《通天之路:李白传》所启发想象而来。哈金在书的开篇就写到:“我们谈到李白时,应该记住有三个李白:历史真实的李白、诗人自我创造的李白,以及历史文化想象所制造的李白。”
那时,我一直看到书的最后几页的后记时,才意识这个哈金,原来就是那个著名的美国作家哈金。他生于中国、长于中国,二十八岁时去美国留学从此长居北美,他坚持用英文写作中国人故事,获得过美国国家图书奖和福克纳奖等一众欧美大奖,是英语世界中最富声誉的华裔作家之一。
我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错觉,是因为哈金原以英文写作此书,而经由中文的转译,你完全看不出这本李白传记出自一个中国人笔下,一个陌生的李白跃然纸上。这大概也是哈金的稀缺之处。这种感觉也和我第一次读到《万历十五年》那种惊愕和冲击感类似。
今天大多数人所了解的李白,是源于他的诗歌,也就是“诗人自我创作的李白”和“历史文化想象所制造的李白”的混合体。哈金写李白传记时,想发掘的是“历史上真实的李白”,但困难重重,因为具有可信度的历史记载相当稀少,除了李白自己的诗歌,哈金写作时主要参考书目不过八本。
李白的诗歌对于研究者来说仍然极为重要,起码哈金对他死因就是由诗歌《七爱诗》中一句“竟遭腐肋疾,醉魄归八极”,推断其存在肺部疾病。而对于李白死亡日期,幸有唐代官方记载,唐代宗刚即位,便以“左拾遗”一职宣李白进朝,而圣旨抵达安徽当涂时,当地官员花了几日时间才打听到李白早在一年多前便已去世,于是学术界据此推断出,李白约莫在公元762年去世。
从代宗刚一即位就宣李白觐见,可见李白在当时早已名满天下,并非后来累世所叠加渲染。在《长安三万里》这部电影里,李白初遇高适时(历史上李白是和另一位朋友韦冰同游黄鹤楼),二人不打不相识,到黄鹤楼喝酒,兴起要去诗板上题诗,店小二暗示只有名门望族社会贤达才有资格题诗,可见李白当时并未建立自己的知名度。
导演之所以选择这一幕做开场,其实也颇有深意,这是李白人生的一大心理阴影。彼时,李白一看到崔颢所提的《黄鹤楼》时,只读了第一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瞬间就被店小二PUA到了。面对崔诗,平日出口成章的李白却愣住了,最后相传只做一首自嘲的打油诗:“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李白和崔颢年龄相仿,都是公元八世纪的00后一代,但李白出身商人,为社会末流,崔颢却出生当时唐代顶级门阀士族“博陵崔氏”,分别占据了当时社会阶层鄙视链的顶端和底部。二十多年后,当四十多岁的李白离开长安游历四方,行到金陵写下日后流芳的《登金陵凤凰台》,然是仿拟崔颢的《黄鹤楼》:“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半生已过,李白却没能走出崔颢律诗的阴影。
据故宫博物院官网记载,这幅李白草书“上阳台帖”是李白传世的唯一真迹,从字迹中可一窥其豪迈性格与强壮体魄。
但李白一生中更大的阴影在于,他对仕途的执着和来自命运的嘲弄,这一点是哈金深埋在《通天之路:李白传》中一条主线,李白二十出头离开故乡,抵达大城市成都时,终日所想之事便是如何“干谒”(文人拿着自己所写诗文谒见官吏,以求进入仕途,你也可以理解为类似今天一些人对“考公”“考编”的热忱),但是他的商人身世、桀骜不驯的性格和身逢乱世,最终无法施展他对公共事业的抱负。
李白对自己的人生设计原本是成为政治家,但最后却只是落了一个诗人的虚名,虽然他可以说是中国最知名的诗人,但那也许并非他的本意,从这点看,李白的自我成就感可能相当低。我试着问万能的GPT:“李白是一个官迷吗?”得到的回答是:“虽然李白在一些时期曾经在官场上有过一些经历,但他并不是一个官僚,更不是一个为了追求官位而拍马屁的人......虽然李白曾经为了寻求官职和荣誉而游说和上书皇帝,但这并不是他的主要追求和动力。李白对诗歌创作和文化艺术的热爱和追求远远超过了他对官位和荣誉的渴望。”
显然,GPT的看法没有哈金的书对我影响那么深,诗歌只是李白人生志向的载体,而非目标本身。李白从青年时代起,就把自己比喻成神鸟大鹏,一生中写下的最后一首诗《临路歌》:“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他多次希望飞向心中的理想之地——庙堂之高或传说中的神仙居所,但最终都失败了。
如果说哈金的书让我看到了李白作为狂热从政爱好者和修仙爱好者的另一面,那么,看完《长安三万里》,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了另一个问题,在没有公众号、微博、抖音的唐代,李白的诗歌是如何传遍大唐的呢?电影中,高适经常是许多年才见上一次李白,而每次相见时,高适总会背出对方新作的诗歌,想必,唐代一定会有一些渠道让一些诗人和诗歌走红。
那么居住在商丘梁园的高适有哪些途径可以读到李白的诗歌呢?目前从一些考据资料看,大概有两种渠道:
第一种,歌姬和达官显贵及诗人同行的口耳相传。在古代社会中,文化的传承主要是通过口头传递来实现的。李白的诗歌可能会被一些喜欢文学的人传唱或背诵,特别是从餐厅、酒肆等一些消费场所的歌姬中流传开来,类似今天抖音神曲的歌词,达官显贵常常是这些消费场所的高频客户,由此奠定了李白诗歌在圈内的扩散。此外,其他的诗人可能会从朋友、同学或其他人那里听到李白的诗歌,从而了解他的作品。
第二种,粉丝们的抄写传阅。在古代社会中,文字的传播主要依靠手抄、刻版印刷等方式。唐代尚未发明活字印刷,流行的还是雕版印刷,但是雕版印刷成本比较高,我们推测李白的诗歌大部分可能是被一些诗歌文化爱好者手抄成册,然后传阅给更多的人,从而扩大了李白诗歌的影响力。高适很可能就是从这些手抄本中读到李白的诗歌。
但李白成为唐代的顶流网红,除了出众的才华之外,还离不开官方流量的加持,特别是来自当时最高权力的关注。
李白在唐代断断续续担任过多个官职,与达官显贵相熟,他从开元年间进入官场,并时常有面圣的机会,他先后担任过右拾遗、太子舍人和秘书省校书郎;太和年间,李白被任命为右拾遗,后来又历任秘书省校书郎、左拾遗和翰林学士;天宝年间,李白历任国子监祭酒、兵部员外郎、工部员外郎等职;安史之乱后:李白离开了长安,暂别庙堂;开元晚期,李白回到长安,被任命为太子少保;天宝末年,李白被任命为右卫率府长史,此后他又历任过秘书郎、太子中允和左金吾卫上将军等职。左金吾卫上将军也是李白一生担任的最高职务。
与同时代大批默默无闻的诗人相比,李白的诗歌甚至得到了当朝皇上的关注,被非正式册封为“诗仙”。唐玄宗曾经多次召见李白,并亲自问询他的诗歌创作和思想观点。据《新唐书》记载,唐玄宗曾经赞扬李白的诗歌有“神仙之风”,并称其为“诗中之仙”。李白的诗歌作品多被收录到唐代官方诗歌选集之中。李白与当朝天子的交流影响也是双向的。唐玄宗曾经在李白面前吟诵过一首诗,这首诗后来成为了李白的作品《将进酒》的灵感来源之一。
如果生活在21世纪,李白仍有可能成为当下的顶流网红。观察今天活跃在TikTok和Twitter等社交媒体平台上的名流,他们大都具备独特的个人形象或风格、优秀的内容创作能力、活跃的社交互动能力和丰富的社交资源和合作能力等共同特点,而这些也是生活在1200多年前的李白所拥有的,李白好饮,颇与今天的酒吧夜店文化相合,他诗歌高产而质优可以给平台提供源源不绝高质量内容,李白一生还有一项伟大的技能是,他到处都能跟人建立友谊,使得朋友圈空前广大。他在去世前的几年与李阳冰相识,后者几乎对李白倾囊相助,甚至为其编撰出版了《李太白集》,使得这位诗人的绝大部分优秀作品流传后世。
唐代诗人年谱
李白人生行迹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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