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来,大量的文学、影视作品共同塑造了巴黎的“浪漫滤镜”,然而,这座割裂的国际大都市,正在被一场骚乱打破滤镜。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小林,编辑:陆一鸣,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法国骚乱尚未平息,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前往法国旅游的决心。
据澎湃新闻报道,自6月底法国骚乱以来,赴法国的机票、酒店等基本没怎么退订,甚至还有新增报名法国游的旅客,想着在“浪漫之都”巴黎补度蜜月。
一边是巴黎郊区烧车砸店的画面在各大新闻平台滚动播出,另一边,巴黎华人朋友圈却在发街头表演和逛艺术展的照片,一派“岁月静好,安静祥和”。
巴黎究竟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暴力事件,人们的“巴黎滤镜”怎么还没碎掉?
一、巴黎,好割裂
破碎的窗户、燃烧的汽车、法国市长住所遭袭、公共图书馆被烧……这是法国近日大规模骚乱的一些场景。
这一切源于6月27日的一个突发事件。当日,17岁的北非裔少年Nahel驾车,在巴黎郊区的交通检查中遭到警察枪杀。随后,成千上万的居民走上法国街头,通过烧车、纵火等暴力手段,表达对于当地警察过度执法的愤怒。
短短一天,骚乱就从巴黎西郊蔓延至里昂、马赛、里尔等大城市的郊区,继而波及巴黎的中心城区。
这次骚乱前后持续了5个夜晚。据法国内政部统计,法国全国共派出45000名警察,5天内共逮捕约3200人,其中60%的人没有任何前科。这些人平均年龄只有17岁,其中甚至有12岁至13岁的孩子。
提起巴黎,人们往往率先想到的是塞纳河、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和香榭丽舍大道等美丽地方。美剧《艾米丽在巴黎》的台词写道:“巴黎其实很小,小得像个小村庄似的。”那是因为主角只在巴黎市区的一个小角落活动。
实际上,巴黎非常大,一共有8个省,横跨50公里见方的区域,居住着1200多万人口。其中,编号为75的巴黎省是巴黎的核心区域(法国实行大区、省、区、乡、镇五级行政管理体制),俗称“小巴黎”,另外的7个省属于巴黎郊区,俗称“大巴黎”。
如果用北京来类比的话,“小巴黎”相当于北京二环内的东城和西城,“大巴黎”相当于从二环到昌平的大部分北京。
过去一个多世纪来,“小巴黎”和“大巴黎”仿佛两个平行世界。骚乱发生后,“大巴黎”郊区在宵禁,“小巴黎”市区却一切如常,艺术展继续开幕,草坪上依旧是日光浴的人们。
风格优雅的奥斯曼式(Haussmannian)寓所、铺设鹅卵石的街道、露天的旧式咖啡馆……“小巴黎”负责让游人迷醉,然而,当你漫步来到巴黎郊区,你将发现一个从旅游宣传片中隐形的、完全不同的世界。
巴黎市中心一个普通角落,也像电影布景。(图/unsplash)
巴黎的东郊像一个“缝合怪”,凌乱散布风格诡异的后现代建筑。随着时间的流逝,多数建筑物失去了往日的色彩,腐朽崩颓。这里是反乌托邦题材电影的末日之战取景地,例如《饥饿游戏》第三部。
巴黎东郊的后现代建筑,许多已人去楼空。(图/unsplash)
相应地,巴黎的西郊则是一个“复制怪”。阿尔及利亚裔少年Nahel,居住在巴黎西郊的楠泰尔市(Naterre)的一处大型公屋内。这种大型公屋是二次大战的产物。当时巴黎政府为了照顾战后退役的人,以及大量涌入城市工作的人们,快速兴建了多个郊区新城和一系列高密度的高层住宅。
这些匆忙建起、造价低廉的高层公寓,像一个个“火柴盒”,有的宽度长达50米以上,人在里面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此外,这些公寓通常还被铁路、高速路、墓园、仓库等紧紧包围,连通性不佳。尽管满足了新移民的住房需求,但配套设施也不完善,里面连商店都很难找到。
阿尔及利亚战争后,这些高层公寓迎来了大批少数族裔新移民。如今住在郊区的年轻人,多是第三或第四代移民,出生在法国,自认是法国人,却处处被当作二等公民。
高人口密度、高失业率和高移民率,逐渐使这些巴黎郊区成为贫困、犯罪、被遗忘与被损害者的代名词。
历届巴黎政府花费了数十亿欧元用于郊区的重建计划,例如,将市区地铁线路延长至郊区。个别像拉德芳斯(La Defense)的郊区新城能够开到规划“彩票”,翻身成为跨国公司常驻的CBD,但大多数郊区却始终被割裂于社会繁荣之外。
一条大道通向繁荣的拉德芳斯。(图/unplash)
报道今年的骚乱时,许多媒体都将之与2005年巴黎郊区骚乱相类比,在当时,两名非洲裔青年在躲避警察追捕时触电死亡,导致了三周的骚乱。该起骚乱事件发生在距离市中心不到1小时车程的地区,大多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建成的高层住宅,主要聚居着非洲和阿拉伯移民。
那次骚乱发生的10年后,《卫报》记者再次走访发生骚乱的社区。当地居民介绍,他们的贫困与被歧视的处境,依然没有得到改善。即使你在巴黎出生,年过四十,拥有硕士学位和妻儿,只要长了一副非洲模样又住在巴黎郊区,每天都会遭到警察歧视,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拔枪相向。
法国大革命曾将“自由、平等、博爱”的观念,从巴黎传播到全世界。在最近的法国骚乱中,愤怒的少年袭击了警局、市议会、税局、学校、图书馆等公共场所。这些建筑本来是法国所信奉的价值观的化身,通过破坏它们,抗议者们表达了他们对这套价值观的最强烈的质疑。但核心区的巴黎人,是否愿意听见?
二、“小巴黎”,被百年滤镜所累
巴黎不仅在空间上形成割裂的世界,而且在时间上也背负了过多的神话滤镜。
在法国历史教授帕特里斯·伊戈内看来,巴黎从启蒙运动以来就被塑造成一个矛盾丛生的神话:革命之都、光明之都、文化之都、时尚之都、浪漫之都、理性主义之都……
我们在义务教育阶段接触到的外国名著作家,许多都曾旅居巴黎。他们在巴黎游荡,在巴黎聚会,在巴黎写作。
蒙田写下诚恳的巴黎爱情宣言,“我就是因为这座伟大的城市才成为法国人”;巴尔扎克追忆老巴黎,反复提及“一座没有历史的城市,到处是没有记忆的人,没有眼泪的心、没有爱情的灵魂”;海明威献上《流动的盛宴》的扉页题词,“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
在巴黎,看似不起眼的建筑和角落,都可能曾有某位作家的身影:雨果写《巴黎圣母院》时的住所、波德莱尔儿时走过的街道、乔治·奥威尔当洗碗工的饭店、王尔德跟新婚妻子度蜜月的旅馆……
在行政规划上,巴黎左岸包含巴黎六个区;在文学历史上,左岸是卓尔不群的精神指标。有人说,左岸的咖啡不但加糖和奶,而且撒了文学、艺术和哲学的精华。
走进一家百年老店,一不留神就会坐在海明威坐过的椅子上、萨特写作过的灯下、毕加索发过呆的窗口。
然而,现在的左岸,早已不同于萨特和波伏娃当时的左岸。萨特要是穿越回来,估计也会被周边高昂的房租吓得陷入虚无。
走进花神咖啡馆,仍可见到复古的装修,但客人全都换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占比极高,上来杯咖啡一顿拍照后,就开始惦记隔壁双叟咖啡馆的柠檬汁。
巴黎花神咖啡馆。(图/unsplash)
上世纪20-50年代,塞纳河仿佛是两个世界的天然边界,右岸象征巴黎的权力和财富,左岸是给思想与精神安居。如今的左岸到处是卖衣服的店铺和价格高出一截的餐厅,传说中的精神氛围荡然无存。
巴黎作为文化之都和艺术之都的地位,在20世纪下半叶被纽约承继。看着海明威长大的好莱坞导演和编剧,顺势接过“巴黎营销主管”一职,继续打造影视版的“巴黎滤镜”。
《爱在日落黄昏时》里男女主在巴黎莎士比亚书店再次邂逅,企图坐实“浪漫之都”的美誉;《天使爱美丽》用快速切换场景的意识流,将书报摊等巴黎街景染上奇幻色彩;《午夜巴黎》串联罗丹美术馆、凡尔赛宫、橘园美术馆等景点,直接用视听语言复刻巴黎“黄金时代”……
巴黎著名景点被暖黄色的怀旧滤镜所包裹。(图/《午夜巴黎》)
美剧《艾米丽在巴黎》算是近年“巴黎滤镜”的集大成制作。剧中艾米丽穿细高跟走路上班,却让巴黎妹子都迷惑了:
到处是鹅卵石铺设的人行道,咋还能不崴脚?播了三季,路边怎么一个流浪汉都看不到?逛蒙马特高地怎会不遇到扒手呢?法国网友甚至调侃“很怀疑这部剧压根儿是用老旧的刻板印象,来笑死法国人”。
这部法国人眼里的搞笑剧,却让世界各地的“巴黎脑”一秒沦陷。万千剧迷梦想有朝一日能长居巴黎,一对美国夫妇正是其中的“行动派”。
香槟、小黑裙、埃菲尔铁塔等元素,可说是巴黎浪漫滤镜的必备。(图/《艾米丽在巴黎》)
年近六旬的Foster女士和丈夫Tony原住在佛罗里达州的海边,过着舒适的中产生活。他们一直怀有法式田园梦,到2021年痛下决心,变卖自己的大房子和四辆车,移居至巴黎。
他们在巴黎市区租住的“老破小”,没有电梯。每天爬59级台阶,Tony半夜会被膝盖痛醒。法国人对法语的热爱和对英语的拒绝,更是伤透了这两个不会法语的美国人。不到半年,这对“巴黎脑”就搬回了美国。
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EHESS)博士生栾颖新曾经把过去几年在巴黎工作生活的感受记录下来,写成了随笔《那个苹果也很好》。
她感慨道:“文学作品和想象共同构成了刻板印象,在亲眼看过之前,那些刻板印象一直存在、一直起作用。……如果沉浸在过去的描写中,以过去的描写为滤镜去观察当下的巴黎,去了巴黎也是白去一趟,因为文学滤镜会遮蔽当下。”
《那个苹果也很好》,栾颖新 著,湖南文艺出版社
三、巴黎的浪漫滤镜,没了就没了
也许你会天真地想,不去巴黎郊区瞎逛应该就能安全了。然而,巴黎的卫生状况还是让不少游客怀疑人生。
动画电影《美食总动员》里的主角,为什么是老鼠?也许因为巴黎的老鼠实在多。这些“鼠辈”会在巴黎地铁站内跑酷,到卢浮宫花园里嬉戏,甚至爬上咖啡馆餐桌,抢走客人的三明治。
2017年以来,巴黎发动了上千次灭鼠行动。全市广设气密垃圾桶、使用毒鼠药和避孕药等,灭鼠投入了不下170万欧元(约合人民币1338万元)。
老鼠至少在巴黎住了150多年,也算老住户了。(图/电影《美食总动员》)
不过,到了今年6月,巴黎正式向老鼠举白旗。巴黎市长劝200多万当地居民,要学会与“鼠辈”和平共存。目前,巴黎老鼠总数持续稳定在600万只左右,也就是全市人均三只老鼠。
过去冬天来了,这些老鼠会躲起来避寒,瑟缩在罗丹“巴尔扎克”雕像下的灌木丛里。受全球气候暖化的影响,巴黎的冬天恐怕不再能阻吓鼠辈。未来,也许不是老鼠闯入人类世界,而是人类住在老鼠的包围圈里。
此外,飘荡在巴黎地铁里的,除了复杂的香水味,还有呛鼻的尿骚味。巴黎地铁站没有厕所,可能是因为百年车站内修建公厕比较麻烦吧。大部分法国餐厅和咖啡厅,要消费才能借厕所。
由于街头公厕太稀罕,有游客逮到一处公厕,就算没尿意也要进去转一转。谷歌地图上有游客留下这样的评价:“这公园门票只要2欧元,我们玩了一整天,上了4次厕所,太值了!”
巴黎旅游局推出过“公厕地图”APP,前两年还出巨资在街头新建400多个自动清洗的免费公厕。这些公厕冬天有暖气,配备洗手池,甚至还自带BGM。只是有幽闭恐惧症的朋友,请向后转离开。
尽管做了一些努力,但巴黎公厕却依然紧俏。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在2022年发文吐槽:“这个问题背后应该有法国人历史悠久的心理问题吧。否则,文明到能运营并免费开放14处美术馆的巴黎市,却无法给市民以及来自世界每一个角落的游客们提供适合于人类的公共厕所,能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呢?”
面对日本人的批评,巴黎人大概率会不屑一顾:只要你有发现厕所的目光,巴黎到处是回应自然召唤的场所。与此同时,清洁墙角的大片尿渍,也就成为巴黎清洁工永远推不到山顶的巨石。
一直以来,总有人抱怨巴黎不好,巴黎不是以前的那个巴黎。但实际上,巴黎一直都在改变。
19世纪中叶,奥斯曼为了开辟宽敞笔直的道路,拆掉了巴黎近1/3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接着又把周边的乡镇吞并进来。无论是塞纳河左岸,还是蒙马特区,在建成之初都并不属于巴黎。
自奥斯曼改造后,巴黎先后进行过六次大规模的城市规划。新冠疫情三年,巴黎在全市推广“15分钟生活圈”的概念,将霸占巴黎市区道路几十年的私家车赶了出去。
按照帕特里斯·伊戈内的说法,巴黎的神话塑造,实际上搭建起了一种人为的、武断的、商业化符号(信息)的模型,展示的是经歪曲、简化的“真实的虚假画面”。
这些神话式滤镜层层叠加,一度遮掩了巴黎适应大量外来移民涌入带来的发展压力,直到巴黎郊区的暴力骚乱轰动全世界。
一个理智健康的人不应该单单为了人设标签和他人期许所生活,而一座世界级大城市也不应该被过去的神话和滤镜所束缚。正如法国作家埃里克·阿藏所言:“幸好巴黎在变化,它一直在变化,就像一个有生命的有机体一样,巴黎从未停止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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