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 （ID：BooksAndFun），作者：潘文捷，编辑：黄月，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向天再借五百年》是歌手韩磊2008年的一首单曲，时隔15年后，却在韩国走红。不少韩国博主纷纷翻唱，男子团体treasure成员朴志焄也在直播时演唱了这首歌。他在媒体采访中提到，因为有一位韩国的YouTuber用这首歌做了短视频，十分火爆，从而带火了这首歌。
这位YouTube博主是needmorecash，他用《向天再借五百年》做的视频，内容是模仿中国短视频博主皮小浪的“蓝色妖姬”。这类视频中往往都有一位尊严遭到践踏的主人公，而“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的歌声一出，主人公完成变装，强大无比，令人仰慕。
土味视频的土与真
农村青年皮小浪是四川人，一直在珠三角打工生活，打工之余出于兴趣爱好制作上传土味段子。他的视频剧情内容大多是心爱的女人看不上他，转头又被渣男欺负，他换装来展示自己的强大，救下女主。一些视频中男主获得了尊重，另一些故事里，女主最后还是坐上了渣男的豪车，扬长而去。
皮小浪的换装内容包括油腻的发型、蓝色西装以及紧身的蓝色弹力裤，搭配一双造型夸张的金色切尔西皮鞋，这种穿搭风格被网友们誉为“蓝色妖姬”。在“蓝色妖姬”爆火之后，还出现了一系列模仿他而走红的“红色风暴”“黄色预警”“粉色回忆”“白色死神”“绿色毒刺”……
“蓝色妖姬你不爱，非在渣男身上找存在。”“英雄可以受委屈，但是你不能踩我的切尔西！”“身穿一身红，做男人不能怂！”从“蓝色妖姬”、“红色风暴”等人的宣言中可以看出，这种穿搭风格是男性自我身份的象征，不接受被藐视和玷污。
这种自认为时尚、实则土味十足的亚文化，可一直追溯至早年间的杀马特造型。《“杀马特”：一个需要被了解的存在》一文指出，杀马特“努力构建一个自己心目中理解的城市人形象，然后试图模仿之，在相似的群体中形成一种风潮。他们一直在试图接近城市文化，成为他们的一员，将cosplay（角色扮演）生活化”。可以说，和90后农民工间流行的杀马特造型类似，以新生代农民工为主体的土味视频也是大规模民工潮和阶层区分扩大的副产品。
皮小浪等土味视频制造者及其模仿者needmorecash的视频可以被归入“反击式叙事”。研究者胡泳、彭予阳在《从土味视频看新生代农民工的身份认同问题》中看到，“反击式叙事”是最常出现在土味视频中的一种叙事模式。在这类叙事中，主人公最开始通常以善良宽容的面貌出现，却遭遇了人格上的忽视和不尊重。一开始他们忍让退却，依然不被领情后，主人公就会爆发乃至反抗。这类视频的人设设定通常会有鲜明的好坏对比，蓝色妖姬和欺负女孩的“渣男”、蓝色妖姬和嫌贫爱富的女神等对比，都在诉诸道德的认同。
胡泳还看到，这类叙事倾向于将生活中多样化的矛盾简化为单一的男女之间的矛盾。“这也许和其他方面的控诉都不易表达的现状有关，只能将感情宣泄作为一种比较安全稳妥的情绪出口。”
“蓝色妖姬”等人用幻想的方式来改造现实。普通民工摇身一变成为“蓝色妖姬”，在幻想中使现实生活中被压抑的需求得到伸张。《向天再借五百年》原本是电视剧《康熙王朝》的主题曲，作为短视频背景音乐出现时，它成为了某种固定叙事的线索和卡点。
“做人有苦有甜/善恶分开两边/都为梦中的明天”的歌词，对应的是主人公自尊受到无视和践踏，往后唱到“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处，尤其是“看”字一唱出来，主人公瞬间完成变装，强大英武，令所有人看得起乃至仰慕，甚至下跪求饶，而身穿蓝色战袍的主人公潇洒离开，只留下一个背影。
作为《康熙王朝》主题曲时，《向天再借五百年》展现的是帝王的征服和至高无上的皇权，用这样一首歌为小人物的土味视频做BGM，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创作者对强者逻辑的认同。“蓝色妖姬”、needmorecash等人对欺负弱小者不齿，并抱有道德上的谴责，但却并不对强者进行控诉，而是在寻求权力认同。
在皮小浪的视频作品“韩剧都不敢这么演啊”中，不会穿搭的主人公遭到女友嫌弃，主人公选择不再隐藏，化身蓝色妖姬，西装和皮裤的时尚令人刮目相看。这意味着他也认可“会穿搭”的价值。在needmorecash的一则投稿中，主人公在公司打扫卫生时，受到白领的推搡指责，之后他进入白领办公室，邪魅一笑，变装蓝西服蓝裤子，白领当即跪在办公桌上向他求饶。可见，小人物最终的诉求其实是变成强者。
“蓝色妖姬”的作品“跑得再快的蓝色妖姬，也追不上坐上豪车的小美”，有着令人伤感的结局。小美在最后没有选择主人公，而坐上了小浪的豪车扬长而去。在网友们的二次创作中，“蓝色妖姬”变成了“跑得最快的男人”，带乱苏炳添，远超鲍威尔，吓坏博尔特，而这样的神速依然追不上带走小美的豪车。正如新生代农民工在阶层固化的现实中，极尽努力试图阶层跃迁，但有时终点甚至难以赶上他人的起点。
短视频时代的断裂与造梗
观众对于土味视频不乏调侃和嘲讽，土味视频流传到海外也得到了类似的调侃。《中国乡村青年在土味视频国际展演中的个体可见与国族呈现》一文认为，短视频时代本身就是“无名者”出场的时代。在中国的跨文化交流中，官方主导的传播策略追求宏大叙事和自上而下的议程设置，这遮蔽了边缘与草根群体的声音。土味视频的国际化展演提供了一种自下而上的补充性叙事；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土味视频展示的文化是落后而土气的，是对国家形象的抹黑。
韩国网站namu.wiki（类似国内百度百科）介绍needmorecash时称其是在模仿中国风格的TikTok视频，对于这种恶搞，他的观众用笨拙的中文翻译进行点评，不乏戏仿和嘲讽。但当韩国网友发现土味视频的BGM《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歌词含义时，称赞之声充斥了评论区。这些称赞又被制作成为短视频，发布在中文视频平台上，激发了中国观众的民族自豪感。
这一系列交流或反转都是脱离语境而存在的。needmorecash和他的观众没有意识到“蓝色妖姬”等土味视频是在中国民工潮和阶层差距扩大的现实中产生的，将之解读为一种“中国感性”。中国观众也很少意识到，needmorecash是在进行嘲讽。不过，两者却依然能进行对话。
固然needmorecash对“蓝色妖姬”、“红色风暴”等土味博主的模仿可以说得上是一种文化挪用，但是小人物想要逆袭强者的这类剧本在韩国也屡见不鲜。近两年的韩剧中不乏类似题材，比如韩剧《财阀家的小儿子》中，因人格得不到尊重而对财阀家庭展开复仇的秘书尹炫优就是这一形象。
在网络空间里，不同文化之间不受自然地理和时间的限制展开交往活动，不同的本土文化“脱离了原有的语境，作为一种浮动的符号进入到其他的文化语境之中，继而融入巨大的全球文化网络之中”（《跨文化传播学导论》）。
当十几秒的短视频越来越多承担起了文化交流的功能，文化传播的碎片化也在加剧。西奥多·阿多诺曾经指出，文化工业的产品使得公众时常心不在焉地听音乐，因此不可能认真去欣赏其中的旋律、和声、节奏、配器等方面的特质，留在听众记忆中的只有外在的音响现象，而非音乐的本质。
我们在麦当劳、在酒店大堂、在电影当中频繁听到音乐的片段，并将其划分为某种符号和象征，越来越少的听众会选择完整欣赏它们。人们只要截取全部音乐的十几秒、几秒，甚至仅仅几个音符，就能够不附带任何上下文地使用。在韩国博主needmorecash使用《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情况中也是如此，最开始不少观众只是把这个BGM当做“中国感性”的元素之一，之后才认识到其魅力。
在《短视频就是这个时代的形式》一文中，毛尖谈到，“短视频就是时代的自我揭露者……把时代的这种歇斯底里结构用最简洁的方式揭示出来，它们快速地把过程抽干风干，用神经病批评神经病。”
在以短视频为形式的这个时代，文化的流传很大程度上要依靠梗——也就是被压缩过的语义模块。一切都可以通过梗来传播。澳大利亚作家珍妮特·曼利（Janet Manley）曾在文学网站Lithub上写道，“过去几百年来，一本书能不能成功可能要看某个人的评价怎么样。如今推销一本书有了新办法：第一步，让一群Booktok网红待在同一座房子里；第二步，让他们发一些容易变成动图出圈的评论视频，比如‘这本该死的书’；第三步，坐着数钱就行了……”这里说的“动图出圈”就是梗图。
短视频时代里，互联网热梗推动着文化交流。在音乐领域，2020年爆红海外的费玉清《一剪梅》有着类似的情况。2020年3月末，“亚洲男子雪中唱歌”视频在Instagram走红，视频中的“egg man”在TikTok上流行起来，他唱的歌词“xue hua piao piao bei feng xiao xiao”随即成为了一个梗，使得《一剪梅》在海外音乐平台Spotify上热度蹿升，在芬兰、挪威、瑞典、新西兰都获得了前三的成绩。
《向天再借五百年》也是如此，随着主角的变身，“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的音乐伴随着老鹰的啸叫响起，原唱韩磊和相关电视剧《康熙王朝》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用户在生产内容和自发创造，在给梗转变语义和增添内容，将它与一个小人物逆袭的故事联系在一起。土味视频博主把《向天再借五百年》浓缩提炼成为饱受欺压后的得志和尊严伸张，从而使其进入了网络流行文化的序列当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 （ID：BooksAndFun），作者：潘文捷，编辑：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