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L,题图来自:《西游记》


86版之后,《西游记》的影视改编似乎就没有不翻车的。


最近的一部《西游ABC》,集结了杨紫琼、吴彦祖等老牌港星,但也只是挂着西游的皮,讲了亚裔在美国的故事,豆瓣网友打分5.9。

难道“惨遭魔改”就是《西游记》一众妖精的命运?《西游记》的取经故事和妖怪文化,如何从社会学、文化学的角度来解读?本刊记者和《西游妖物志》作者、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赵爽聊了聊。


以下为正文:


在《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四人的取经之旅可谓历尽艰难险阻。在求取真经的途中,一行人数次遭遇妖怪伏击。唐僧被抓,徒弟们想方设法解救他,似乎成了西游故事中的标准“套路”。在这些妖怪中,有的武力超群,有的诡计多端,而与孙悟空狭路相逢时,它们最后的命途却截然不同。


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研究明清小说的赵爽在2022年出版了《西游妖物志》一书,以“动物妖精”的角度切入,探讨了《西游记》中的众多妖怪形象在书中的意义。近日,《新周刊》就《西游记》中的妖怪与赵爽进行了一场对谈。


一、各路妖怪,如何组成取经团队?


《新周刊》:在《西游记》诞生前,叫“大圣”的一般为猴精,而在《西游记》中,也不时有角色称孙悟空为“妖猴”“泼猴”,这个形象是如何渐渐从妖演化成取经人的?它在不同文本中分别具有哪些特质?


赵爽:猴子是人们比较熟悉的动物,它给人的印象是又精又灵,但在比较早的文本中,它往往以妖的形象出现。譬如唐传奇《补江总白猿传》讲一只成精的白猿抢了一个人的妻子,等这个人杀死白猿找到妻子,妻子已经怀孕,后来生了个尖嘴猴腮的孩子,就是后来的大书法家欧阳询——有点人身攻击的意味。


在研究《西游记》源流时,我看到有说孙悟空的原型是印度神猴哈奴曼。前些年,首都博物馆做了一个和印度相关的展览,其中的哈奴曼雕像确实很像孙悟空,但这只神猴是温驯听话的,跟孙悟空的性格差异很大。另一种说法是,孙悟空的原型是淮河水怪无支祁。它喜欢兴风作浪,最后被大禹降服,锁在了水下。这种捣乱的属性,以及它后来的命运和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极为相似。从宋元话本开始,其中的猴精经常被叫做“大圣”,但是这些“大圣”的品行都不大好,比如性格残忍、喜欢抢人家媳妇等。


猴子与“大圣”孙悟空。(图/《西游记》)


另一方面,在西夏时期的壁画里,唐僧身边就已经出现了一个猴子形象的徒弟,这可能源于玄奘弟子为他写的传记。玄奘为了前往印度那烂陀寺取经,到达了当时唐朝和西域的边境瓜州(今甘肃省酒泉市瓜州县)。在当时,越境是违法的,玄奘于是在瓜州寻找机会偷渡。有一个名叫“石磐陀”的人拜玄奘为师,说要给他当向导,尽管师徒二人最后分道扬镳,但这个段落却很重要。推测起来,瓜州在大唐与西域的边境,所以石磐陀很有可能是个西域人,五官比较突出,有点像猴子。


这段故事流传到后来,“唐僧”就有了个“猴徒弟”,也是孙悟空的雏形。这个形象在西游故事中不断地被演绎,而吴承恩把之前的“大圣”和“猴徒弟”形象综合起来,重新塑造,最终造就了挑战权威、伸张正义、可爱又带点淘气的孙悟空。而那些不太可爱的特点,都被移植到了别的角色身上。


取经途中的孙悟空。(图/《西游记》)


《新周刊》:你在书中提到,“为什么要给孙悟空搭配一只猪,而不是别的动物”。我们该如何理解?这只猪在取经团队中起什么作用?


赵爽:志怪小说《搜神记》中有一个猪妖的故事,说起来有点重口味。一个书生同一个美女有了一夜情缘,临走时,他留给美女一个金铃,系在她的胳膊上。第二天早上,他又想回去找那位美女,发现猪圈里有一只猪系着那个金铃。这是比较早的猪妖故事。在元代的一些瓷枕上,取经团队中出现了猪的身影。


在元代作家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中,这个猪妖后来被收服,成了唐僧的徒弟。猪妖住在黑风洞(后来成了黑熊精的住所),说自己是“摩利支天部下御车将军”。摩利支天,是印度佛教故事中的一位菩萨,是主管光明的使者,北京的法海寺壁画里能够找到这位菩萨。她有时骑一头猪,有时则坐在车上,前头有七或九只猪来拉车,每天驾着车走过天空,与太阳同起同落,而这个猪妖,就是摩利支天的拉车猪之一。后来经过转化,拉车猪变成了掌管八万水军的天蓬元帅,也就是猪八戒。


猪八戒背媳妇儿。(图/《西游记》)


在猪八戒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普通人的一些特点,比如质朴憨厚,却又难免有一些小阴小坏,像他陷害孙悟空就看得让人生气。但总的来说,猪八戒更像是有缺点的凡人,而且还是《西游记》的幽默担当,贡献了书中的大部分笑点。《西游记》的成功也就在这里,形象塑造得恰到好处。


《新周刊》:沙僧“在流沙河为妖吃人”,流沙河本来是“鹅毛漂不起,芦花定底沉”的,他吃剩下的人骨头一般都会沉下水去,但唯有九个取经人的头骨浮在水上,所以他就把这九个头骨戴在脖子上玩。这样的设定有什么寓意?


赵爽:沙僧形象最早也出现在玄奘的传记中。之前我们讲到玄奘想要出境,需要越过“五烽”(五座烽火台),很幸运地被当地官员指点了近路,但也很不幸,他在荒漠中迷路了,水袋里的水也洒光了。在里面走了四天四夜,接近死亡边缘的时候,玄奘梦到了一位高达数丈、手持长戟的神人,让他快点赶路。


沙僧。(图/《西游记》)


玄奘醒来后继续往前走,不久,在老马的带领下,抵达了一处泉眼。这位神人叫深沙神,所在之地虽是大漠,却别称“沙河”。在后来的演变中,大漠变成了大河,深沙神从大漠神人变成了大河之妖,而且还干了一件细思极恐的事——他吃掉了唐僧的前九世,所以他脖子上会有九个骷髅,这也是我们说唐僧是十世修来的好人的原因。所以说,沙僧最初的形象信息很丰富,只不过到了小说《西游记》里,他的角色变得非常弱了。


二、照妖镜,映照出的全是人类问题


《新周刊》:唐僧师徒取经途中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妖怪是黑熊精,你在书中写,他最大的特点是“贪”,这样设计对于后续内容有什么影响?作为“观音三章”(“收悟空”“收龙马”“收黑熊精”)的一部分,收黑熊精的桥段为整个故事奠定了怎样的基调?


赵爽:吴承恩可能是有意识地把各种各样拟人的东西都加在了妖怪身上,这一路的磨难,其实更像是遇到了众多奇奇怪怪的人,人们在读的过程中,就会将这些障碍理解为妖。黑熊精所占篇幅不小,但它的妖气真的不算重。这个故事的隐喻很有意思,如果单纯从佛教的角度去讲,人们会理解成要把人身上的贪念戒掉。


但我们仔细看,会发现黑熊精的桥段很有反差感。熊这种动物,特点是贪心而残忍,但在故事中,黑熊精还会写花团锦簇的请柬,文法还蛮好的,这说明它本身的修养很高。而且它还喜欢“慢生活”,打架累了、饿了,就去睡觉、吃饭,让孙悟空在外干等。这样看,黑熊精段落奠定的基调是,妖精承载的其实是人的特质,它们是面镜子,会照出人类的许多问题。


黑熊精。(图/《西游记》)


《新周刊》:你在分析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的片段时写到“‘金角’‘银角’的故事,主角虽是狐狸,影射的却是人” 。结合吴承恩所在的时代,如何解读这句话?在《西游记》中,哪些妖怪的出现有类似的作用?


赵爽:金角、银角是太上老君的看炉童子,原本是小角色,可到了人间以后就摆起了谱。像在捉唐僧师徒时,它们还画影图形,这是官府才干的事,它们却敢“山寨”。再比如金角、银角的“老母亲”九尾狐,她出门时,有一堆小女妖捧着她的镜架、手巾、香盒紧随其后,不过一个山野妖狐,却显得很有排场,看起来就滑稽。红孩儿也是如此,他所在的号山,土地山神都非常不体面,被他盘剥得很厉害,忙本职工作的同时,还要天天给他当差站岗、当杂役。


银角大王和母亲“九尾狐”。(图/《西游记》)


这些内容的出现,和吴承恩的个人经历有所关联。吴承恩很早中了秀才,但是乡试屡次败北,中年以后才补了个岁贡生。在当时,一个“天才型选手”一直得不到功名,在熟人社会里肯定会被笑话。怀才不遇的他有机会冷眼看世情,比如狗仗人势、巧立名目、装腔作势等,这些都被巧妙地写进了《西游记》。


三、取经像场“游戏”,妖怪充当其中的“NPC”


《新周刊》:在写作《西游妖物志》时,你追溯了九头虫在《山海经》中的源头,在《山海经》中,还有哪些被《西游记》借用的妖怪?这两部作品之间有什么内在关联?


赵爽:吴承恩本身是个很有趣的人,又博览群书,他对《山海经》应当是比较喜欢的,从其中借鉴最多的就是九头虫这个故事。我在溯源时,在《山海经》中搜到了相柳,它是蛇的身子,有九个头,但回看原著,九头虫其实应当是一只鸟,对应着《山海经》中的“九凤”。“九凤”产在海的最北边,而九头虫被哮天犬咬伤之后,“投北海而去”,和《山海经》的说法一致。


青牛怪。(图/《西游记》)


与之类似,很多妖怪都能从《山海经》里查到。比如说,青牛怪,它是老子的坐骑,最大的特点是独角,人称“独角兕大王”,这个在《山海经》中就有记载,即“兕”,并且还和独角的犀牛区别开来写。


《新周刊》:《西游记》里,女妖叫妖精,男妖叫妖怪,在称谓上,这能反映出什么?妖中的女性角色,比如玉兔精、蝎子精、蜘蛛精等,对于整个故事有什么意义?


赵爽:虽然这些女妖都说想和唐僧结婚,但她们的目的并不单纯,是为了采补纯阳,这也是一种修炼,本质上和男妖怪吃唐僧肉是相同的。这些女妖,可能是为了使故事有所变化而设计的。有的女妖乖顺,有的女妖狡诈,而唐僧把这些关卡都过了,那也就通过了“色”的各种考验。


试图勾引唐僧的蝎子精。(图/《西游记》)


《新周刊》:最后,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像花豹精这种没有后台的妖怪,结局往往是被打死,而青牛怪等一系列有后台的妖怪,总会被及时地“拯救”,我们该如何理解这样的命运与结局?这与当时的创作背景是否有相应的联系?


赵爽:这一点在古典小说中都会存在。比如说《水浒传》中,高俅的叔伯兄弟高廉把柴进弄得家破人亡,如果不是梁山好汉出手,他是会毫发无伤的;《红楼梦》里,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薛蟠打死人也没有受到大的刑罚。这些都是现实层面的问题。


在《西游记》的后半部分,孙悟空也不轻易打妖怪了,他会先问清楚妖怪的底细,大家就会说他变聪明了、学乖了,但其实他很可能是看清了,整个旅程就是一场“游戏”,各路神仙都在用妖给取经人设置障碍,在这个局里,神仙的附庸贡献完自己的力量,自然就回去了,而那些草根的,只能有相对倒霉的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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