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号称是“全球最大中文互联网社区”的天涯,到底为何被拍倒在时代的沙滩上?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花瓢白,编辑:萧奉,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4月25日,天涯社区被爆出因资金流动性困难无法访问,之后可能面临永久关闭。
此消息炸出了一批初代网民,他们火速聚集,在5月28日开启了“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的直播义卖,希望以此为天涯筹得300万资金。
组织者宋铮是天涯前执行总编,也是天涯的第一位全职员工,江湖人称“小黑”。对于一个从未直播过的草台班子而言,这完全是一次难以达成的极限操作,但宋铮看不得天涯以这种“屈辱”的姿态不告而别。
在当代年轻人听来,天涯或许有点陌生,但它曾号称是“全球最大中文互联网社区”,注册用户超过1.3亿。
在那个以文字为主流的年代,天涯言论自由度高,草根气质蓬勃,是一代人的青春纪念册和赛博博物馆,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和天下霸唱的《鬼吹灯》都是在此生根发芽。
但如今,这个初代网民的精神故乡一片死寂,还因为身负巨债不得不闭门谢客。天涯到底怎么了?
在直播结束三天后,宋铮接受了新周刊的专访。他与我们追忆了天涯在黄金时代的十年,以及一代天涯人青春往事的伤逝。
一、“天涯不告而别,对不起我们这一代人”
51岁的宋铮,在“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的直播上哭了两次。
第一次,是在跟作家章红连线时,聊到她的母亲杨本芬。这母女俩都是天涯网友,因为热爱写作,杨本芬在80岁高龄也转行成为作家,著有脍炙人口的《秋园》。但如今因为网站的关闭,母亲辛辛苦苦敲下的文字全消失了。
那一刻,宋铮像是“被胡椒粉撒进了眼睛”。他知道还有许多天涯网友,正面临着和杨本芬一样的困境。
章红的求助帖,后来成为了宋铮决定重启天涯的缘起。图/微博
第二次,是在7天直播结束谢幕时,宋铮看着筋疲力竭的团队,突然就情绪失控了。
他从未料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前员工和老涯友依然义薄云天,在他“振臂一呼,揭竿而起”之下就赶来江湖救急,有人打着胰岛素干活,有人从出家路上折返,就为了搭一把手。
他更没想到,自己离开天涯14年了,如今人到中年,竟然重新为天涯“头脑发热地扛大旗”,从决定重启天涯到真的站在镜头前,不过短短18天。
第一次直播,宋铮极度紧张,也觉得在镜头前哭既丢人又羞耻,因为他私底下本就怕社交,也怕露脸,从没出镜或直播过。
首播前一小时宋铮发的朋友圈。
但为了天涯,他觉得老脸也可以不要了。
如果不是邢明在4月底的那一通电话,宋铮都不知道天涯已经陷入如此深的泥潭。
邢明是天涯社区的创始人,他告诉宋铮,天涯自从被招商到成都后,就不慎形成了投资损失,而后接连遭遇银行断贷、员工离职高额赔偿等连锁反应,最终拖欠了巨额的电信IDC费用。
虽然困局难解,但邢明一直不想躺平,觉得天涯还没到要退出江湖的地步。直到拖到最后一秒,他才发现真的解决不了了。
这是宋铮14年来第一次接到邢明的电话。刚离职时,两人因观念的分歧不欢而散,但如今天涯有难,两人很快就形成统一战线:筹300万让天涯恢复访问,至少可以让网友把想保存的东西下载下来。
在涯友扶苏的提议下,团队决定尝试直播带货。宋铮希望尽可能吸引大家关注天涯,也承认7x24小时的“搏命式”超长待机,就是为了炒作。
但其实从第一天开始,宋铮就知道可能成功不了了。一个匆忙搭建的草台班子登上一个完全陌生的舞台,现场随时要“翻车”,首播3小时最高观看人数仅徘徊在1000人。
宋铮本身也不太适应短视频的敏感词限制,频繁犯规,偶尔提到曾在天涯发酵的“艳照门”事件时,还被关了1分钟“小黑屋”。
宋铮在直播现场。图/受访者提供
志愿者杨铭见证了整个过程,他在事后写下了一段记录:“第一天参加项目会的时候,我悲观到了极点。在临近三天上线,分工组织一片混乱,设备和人员仓促准备,甚至每天的嘉宾和工作安排都要临时确定……”
特别在项目启动后,更多问题逐步暴露,设备临时更换,口播准备不足,嘉宾连线故障,评论区呈现一边倒的批评和嘲讽。
但就是在这样混乱的背景下,杨铭突然领会到了天涯人的侠义和拧成一股绳的劲儿,“从来没有一个团队会抱得如此之紧,几乎每个分工扔下来,都会有人能接住”。
现场状况不断,有网友评论:这事儿很天涯。图/受访者提供
7天下来,天涯只完成了5%的目标——从抖音平台总计收入14.99万元,还有其他平台的捐款共计54766元。
这一场行为艺术,最终以失败告终。但宋铮没有太多遗憾,也不打算就此放弃。他把天涯比作一个推进ICU、心跳已经停跳的病人,即便医生已经宣布没救,但网友们却像家属一样,都希望能再救一救它。
“天涯这样不告而别,对不起我们这一代人。”宋铮说。
二、网瘾青年,与天涯的黄金十年
如果天涯不是以这种“屈辱”的方式突然倒下,宋铮或许不会如此冲动要重启天涯。
他的青春仿佛是跟天涯深度捆绑在一起的。大学毕业之初,宋铮本来在一家国企上班,但从1998年接触互联网后,就彻底成了网瘾青年。
那时候的网费很贵,白天20块钱一小时,晚上10块钱一小时,他就常常用公家的电话在半夜拨号上线。结果,工资才1000多元的他,一个月就花掉公司3000多元的网费。
老板怒了,跟宋铮说“要么戒网,要么就辞职别干了”。碰巧在这时候,邢明在天涯杂谈的一场辩论中相中了宋铮,并发出工作邀请:你来我这,我让你免费上网,还每个月给你5500元工资。
这对宋铮来说是个很大的诱惑,他毫不犹豫地飞往海口,加入天涯。最初,宋铮是“体育聚焦”的首任版主,每天就在各个体育论坛里邀请网友来天涯发帖,就像当下的“拉新”。
那时候是1999年,能上网的人极少,多数都是来自科研院所、高校、媒体等的知识分子,因此第一批天涯网友的平均素质很高。
而且,刚成立不久的天涯,对内容质量也进行了有意识的控制,“天涯就是要强调原创的,不能灌水,不去冲流量,不去做没意义的事情。所以早期天涯的内容质量是很高的。”宋铮说。
因此,那时候在天涯论坛上经常能看到一些未必很长、但观点很犀利的内容,后面的回帖比主帖还要精彩。
在此后十年间,宋铮眼见初代网民的雏形一点点形成,而后走向成熟。2005年,宋铮留意到天涯上有大量来自底层草根的求助帖和爆料帖,因此重组了编辑部,想利用“天涯聚焦”平台来关注社会民生。
为了做得更专业,天涯甚至从中山大学招了一批中文系应届毕业生,并把编辑部从海口迁到了拥有强大媒体矩阵的广州。
这些决定,让天涯开始带有强烈的媒体属性。“天涯聚焦”用推头条的方式,成功发酵了很多热门话题,比如“黑砖窑”事件、重庆女大学生卖身救母、朱令被投毒一案等,也让很多网友和记者知道了“新闻源在天涯”。
天涯还因此被称为“民间信访办”,因为很多普通人愿意把生活中的不幸经历发在天涯上,希望以此吸引网友乃至媒体关注,进而改变个人命运。
到了2008年,天涯在各种社会话题的实践上都到达顶峰,拥有一箩筐“大事记”。
先是年初多地发生大雪灾,编辑部看到很多返乡的农民工滞留在广州火车站,就在论坛上组织网友去送救灾物资。
2008年雪灾,正准备前往海口的编辑部也被滞留在白云机场。图/受访者提供
也恰好是在那个春节前夕,天涯上出现了“艳照门”事件的帖子,一晚上就收到十几万条回帖,天涯的娱乐八卦版块也因此火了起来。
5月12日,汶川发生8.0级特大地震,但在刚发生不到10分钟时,无人知道震中在哪里,只是一直在天涯杂谈上讨论。编辑部就发了一个调查帖,问“你那里震了吗?”
根据网友的回答,宋铮发现震感最多的是重庆,其次是陕西、甘肃、青海、云南。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清晰的地图,这些省份围起来,中间空掉的地方就是四川。
因此,在新华社正式宣布之前,天涯就分析出可能是四川震了。事后宋铮回看,地震发生的时间是14点28分,天涯选上头条帖子的时间是14点29分,前后只相差了1分钟,因此大家把它叫“地震第一帖”。
天涯还和壹基金合作发起了募捐,共筹得救灾款逾8000万元。网友们也直接从全国各地寄来救灾物资,把整个广州编辑部变成了仓库。
很多广州的网友听说忙不过来了,义务过来帮忙打包清点,后来编辑部直接雇了卡车,派了两个编辑押车,才一路把50多吨物资送到了汶川。
“当时广州公司只有20多人,人数一直很少,大多数活动全因网友参与才做得那么大。这一直是天涯的特色。”回想起当时天涯网友的古道热肠,宋铮很感慨。
三、天涯的命运,是可以被预见的
然而,宋铮很快就在2009年辞职了。在对天涯核心价值的认知上,他和老板邢明存在重大分歧,经常吵到面红耳赤拍桌子,而后愤而离去。
在宋铮看来,天涯之所以能走到那样一个江湖地位,是因为有足够优秀的作者和内容,大量网友的“围观”满足了作者原始的写作虚荣心,这是天涯最早能良性循环的核心驱动力。
然而,人的虚荣心是不足够支撑持续创作的,因此,宋铮希望用出版的方式帮作者变现。2007年,他曾尝试跟用户签版权经纪约,然后对接纸质出版。
那一年,天涯签了100多本书,收益大概是二三十万。但公司觉得这个投入产出比太差了,而且用这种功利化的方式诱导用户,会破坏天涯原生态写作的体验,就把这个业务叫停了。
宋铮至今都不认同给他扣的这个“帽子”。“当时天涯上有名的作者,起点、晋江乃至各个出版社都会抢,如果天涯能帮作者解决收入问题,他们就不会离开天涯,天涯也会在内容领域挖下一条非常深的护城河。”
另外,在关于天涯的媒体属性上,两人的意见也未能达成一致。“邢总觉得做媒体很危险,稍不注意就会擦枪走火,然后网站随时可能被关。但他没有认识到,媒体性只是内容的一种价值延伸,我只是证明了天涯的内容是值钱的。”
在宋铮看来,邢明一直把天涯定义为一个泛社交平台,但这种纯粹以社交为原始动力的用户属性未必存在,大家聚在一起是因为天涯的内容吸引人,然后顺便交友,并不是冲着“天涯”这个牌子来交友。
天涯曾是互联网上最大的舆论场之一。图/微博
在多次争吵后,宋铮一去就不再回头。不久后,移动互联网大潮席卷而来,天涯在日新月异的新平台冲击下,显出江河日下之颓势。
2012年,已经投身移动应用行业的宋铮见到邢明,提议天涯移动端做多个垂直的子品牌APP。
“比如像‘莲蓬鬼话’,它就是一个独立的APP,里面有文字,还可以二次创作语音视频,甚至可以跟当下的密室逃脱结合,然后就会吸引一批对鬼故事有强烈兴趣的人。包括当时的时尚板块,如果及早把它独立出来,后面可能就没小红书什么事了。”
然而,邢明当时的意见是,天涯要保持“大一统”,把几百上千个版块放在同一个APP上。宋铮一直不认同,觉得用户在天涯的需求本就只有某几个板块,大而全会导致95%的内容都是冗余的。
因此,抛开外部因素,宋铮觉得天涯走到这一步,也跟邢明的个人风格有莫大关系。“邢总最开始做天涯就是无心插柳,好处是可以不受约束地发展,但这也导致他做任何改动都优柔寡断。他怕一改就改坏了,后面就不可收拾了。”
他记得在2005年,天涯第一次拿到融资,投资人要求必须做一次用户体验升级,花300万找咨询团队做了一套完整的方案。那是大家第一次听说有用户体验设计师这种岗位,但方案做完后还没上线测试,就被邢明直接否掉了,认为这样不尊重老用户的体验。
也正因如此,天涯从1999年诞生以来,无论是主界面左边的导航栏,还是网页的底色都从未变过,保持着一贯的“古典”风。
所以,宋铮觉得天涯的最终命运是可以被预见的,很多改变或重生的机会,都一次次被扼杀在摇篮里。
四、“涯一代”,还能仗剑走天涯吗?
尽管十年恩怨缠夹不清,但宋铮也明白,正是因为邢明对天涯感情极深,才会慎重到恐惧的程度。“比如像现在这个状况,他完全可以躺平不管是吧?宣布破产,然后一拍两散。但他还在苦苦撑着。”
直播以来,宋铮也看到了邢明的一些改变。比如刚开播时,邢明百般推脱“不要露面”,但最后还是出镜了。
他还常常在直播间潜水到半夜三四点,看宋铮和大家如何“公开骂他”,第二天继续心平气和地和大家聊天。有一次,他还亲自下场在评论区写了一大段话,宋铮马上就认出来了,“一看就是邢总的语言风格——高度很高,然后不知所云。”
宋铮觉得,他和邢明的关系近似于亲情,“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一辈子都不会做伤害他的事情。尽管我俩的观点绝对不相容,但为了救天涯,我愿意去帮他。”
“娇羞”的邢明首次出镜。图/抖音
这一次的“重启天涯”活动,近似于赶鸭子上架,但团队也从中摸索出一点灵感。有一天晚上12点,邢明和几个大腕连线结束,宋铮就在直播间喊了一句:“现在邢总下线了,我们紧接着要开启的是批判968(邢明的天涯ID)的连线活动!”
当时直播间有500多人,有100多人申请连线,每个人都带着一个观点上来互动,仿佛进入了一个视频版的天涯论坛。
但是渐渐地,有些人上来就前言不搭后语或啰里吧嗦,评论区开始有人骂“下去下去”,于是,宋铮就带大家玩起了天涯从前经典的“倒版”规则:如果网友集体对版主不满,版主就得下台。
老一代天涯人在研究新平台玩法。图/受访者提供
最开始,宋铮设定如果评论区出现10个“1”,发言者就必须断开,于是很多讲废话的人就被“抬”下去了,只留下了真正言之有物的人。
可见,这些古老的游戏法则依然适用于当下。后来大家觉得太简单粗暴了,就升级了规则,即在收到10个“1”后,发言者还剩1分钟可以总结观点。“反正规则就是玩出来的,就像早期的天涯一样,是一个‘三无’产品:无心插柳、无为而治、无限可能。”
在天涯成立之初,专职管理人员极少,很多管理都由网友直接参与,比如版主制定版块规则,网友参与拍板,甚至大家共同制定了天涯基本法,基本就是一个“自治组织”。
天涯十周年纪念照。图/微博
在这种自由的环境下,网友发明出很多有趣的玩法,比如给帖子加“红脸”,表示帖子是精品;后来又发明出“黑脸”,最开始是批评帖子写得太差了,后面又演变成奖励一些内容“恶搞”但还不错的帖子,意指“黑色幽默”。
语言也是这个UGC平台最大的创造之一,比如楼主、沙发、板凳、“虎躯一震,三分走人”等,最早都来自天涯。
宋铮一直觉得,天涯的很多精神内核并没有过时,比如2005年走红的“天仙妹妹”,跟如今很多人喜欢的丁真几乎一样,只不过是性别不同。“两个人都是少数民族异域风情,看上去简单纯净,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痕迹。这种审美在18年前就有了。”
还有天涯早年间很火的帖子《滚蛋吧!肿瘤君》,跟此前在B站走红的《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在内核上是一样的,都是讲底层草根与命运抗争的故事,只是表现的形式不一样。
因此,宋铮觉得天涯之所以走向衰落,可能只是产品的形态过时了。而且,当下的舆论环境已有天壤之别,绝大多数的话题都是一瞬间的,很快就被遗忘。但在天涯论坛上,有些话题的讨论可长达三四个月,网友们“盖楼”不是为了刷数据,而是为了观点的交锋。
再者,如今互联网充满了博眼球的虚假信息,大多数博主都是为了个人利益最大化,而从前的天涯网友充满了求真相和利他精神,“周正龙拍假老虎”和“重庆女大学生卖身救母”事件都是在网友一再追踪下发生了多次反转。
主流之势不可逆,宋铮也承认,人类的本质一定是越来越懒的,这是科技发展的必然结果,无论是表达还是获取信息,论坛都比短视频或流媒体的门槛更高,所以这种产品形式注定会被时代淘汰。
只是在这次的直播实践中,涯一代意识到,天涯当年塑造的多元、草根、自由、互助的精神,一直都烙印在网友心中,天涯在未来或许可以另一种形式复活。
但正如直播里所言,现在的天涯是“该以诗人的身份消亡,还是以商人的身份活下去”,是一个值得长久探讨的话题。
“天涯不要再想着回到互联网一线的阵容里,而是应该先苟着。之后可以考虑做会员制的社区,这肯定是少数人的玩法,但它会让社区变得很纯净,变成一个安安静静的精神后花园。然后,我们再去别的流量平台做品牌产品,恢复天涯的活力。”宋铮说。
在后台工作室,涯一代聚在一起回忆往昔。图/受访者提供
回想起直播结束那天,团队一起去喝酒撸串,彼此道谢和拥抱。从来以茶代酒的涯友扶苏也破例饮了一杯,喝醉后还从外面拉了两个陌生北京大哥进来给所有人敬酒——次日醒来,他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只记得当下很尽兴。
一代人的青春仿佛就此定格,但又有一种跨越时空的情感在流动。一帮人喝到凌晨3点,举着串儿一起背《定风波》和《前赤壁赋》,志愿者杨铭次日想起来,觉得像跳了一晚上广场舞一样尴尬。
但据前员工说,从前天涯聚会都是这样,且之后想起来不会觉得尴尬,正如杨铭在朋友圈写道:
“时代不一样了,我们也用我们的方式跳着我们的广场舞,只不过凤凰传奇换成了临江仙和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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