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刘车仔,编辑:晏非,校对:杨潮,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夏天来了,在街头举着摄影机的拍客们,等的就是这个清凉的季节。成都太古里街头,时常有奇装异服的时尚潮人出没,但更多人只是冲着“美女”而来。


在这里,街头摄影师小米的镜头捕捉到,一位穿着粉色碎花吊带的女子与同样身着粉色的中年男子正十指相扣。他们步伐轻盈、如沐春风,女孩摇曳的风姿与两人明显悬殊的年龄差,让摄影师倍感兴奋。


但谁也没想到,这一段情侣风采的视频,竟让全民见证了一段寰球项目管理公司领导的婚外情。随后,女孩的个人社交账号被扒出,人们津津乐道于她私人生活里的细节,并对其大加评判。而她身上那条粉色碎花吊带裙的销量,也随着热度不断飙升,直至售罄。


(图/微博)


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摄影师小米已经删除了该视频。他解释道:“当时街拍的时候,两人并没有拒绝,很多摄影师都在拍,光明正大地在前面追着拍。”但现实情况是,多数被拍的人并不知道如何在公共场合明确拒绝拍摄。此外,他们也不会知道这些照片、视频最终流向何处,被如何使用。


抛开此事的风纪问题以及婚外情的道德争议,街拍自出现以来,对隐私的侵犯以及其中流露出的“性凝视”,令人深深不安。


被滥用的“街拍”


“街拍”是个舶来品。“Street snap”,意味着捕捉街上的瞬间。20世纪初,它最早出现在欧美时尚界。摄影师们发现,模特们秀场之外的瞬间状态,比秀场上更加富有个性。


在那个强个人意识以及大众文化兴起的年代,摄影师们走上街头,通过街拍捕捉大众时尚。1970年代,街拍鼻祖比尔·卡宁汉(William John Cunningham)便以偷拍和街头摄影而闻名。他本身是个女帽设计师,在一系列街拍作品出圈后,成了《纽约时报》的时尚摄影师。


正在街拍的比尔·卡宁汉。(图/纽约历史博物馆)


随后,不少专业摄影师将摄影对象从社会名流转向街头大众,他们着迷于城市街头的环境, 以及处在其中的人们的精神状态,拍出了众多至今令人难忘的街头摄影作品。


传奇街头摄影师薇薇安·迈尔拍下的照片。(图/《寻找薇薇安·迈尔》)


大概2007年,“街拍滚叔”钟昊从国外的时尚街拍里找到灵感,开始在杭州闹市区抓拍他认为穿着时尚的人。直到2010年,随着中国快时尚的崛起,人们开始关注穿搭,街拍作为一种时尚摄影也慢慢地在国内流行。


随着社交媒体的兴起,2018年左右,中国涌现出一大批街拍福地。像北京三里屯、杭州银泰、成都太古里、重庆天街、上海安福路等,都是潮人聚集的商圈。


一开始,街拍注重捕捉的是人们的穿搭。但很快,在社交媒体的注意力争夺战中,美貌变成天然的流量密码。越来越多的街拍博主开始瞄准女性群体,在拍摄时更注重美女的颜值、身材。


此时,街拍与“街”自带的随机性,关系已经不大了。或者说,“街道”的公共属性,庇护了拍客公然举起相机时产生的种种不合理。


在6月的成都太古里走一圈,你会看到不少举着相机的人,对着穿短裙、光着腿、露出腰的女孩不停拍摄。有的人看到镜头会摆起pose,但也有人加快脚步、用矿泉水瓶或者扇子挡住脸。但这不足以让拍客们却步,如果被拍摄者没有更明确的拒绝行为,他们反而会小跑靠近对方,继续找位置、找角度。


跑着街拍的男人。(图/微博)


2019年,由于街拍出现了追着拍、挡路拍等现象,对行人造成了严重的干扰,也让人们产生了隐私被侵犯的不适感。成都太古里便发布了禁止街拍的公示,声明“禁止未经允许的拍照/拍摄”,并立牌子提醒人们“提高防范意识,保护个人肖像权”。目前这些提示牌子还在,但禁令却不了了之。


成都太古里商圈里的警示牌。(图/时视频截图)


事实上,关于侵犯隐私的问题,几乎伴随着街拍的诞生而存在。在时尚类街拍中,为了规避隐私权风险,最合理的做法,是在拍摄前征得被拍摄对象的同意,并告知拍摄目的。


对于一些具备记录意义的人文街拍,人们的接纳程度一般比较高。


在这些人文街拍中,记录人与环境的互动是重点,美国街拍摄影师乔尔·迈耶罗维茨(Joel Meyerowitz)在阐释街头摄影时说:“我感兴趣的是整个街头的环境,而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在乔尔的镜头里,人与他们周遭的环境是一体的。街头环境的结构、光影以及其中的人,呈现了一座城市的律动。


但在现今一些拍客的作品里,街头一成不变,他们只想拍摄不同的脸蛋和身体。街拍既与时尚无关,也失去了公共价值。


街拍里的性凝视


丑闻被披露后,摄影师小米把视频删除了,但网上仍流行着不同版本的视频剪辑。丑闻成为笑闻,男当事人隐身,一场对于女当事人挖地三尺的检视却才刚开始。


在不少视频里,男当事人的身影直接被剪掉,只留下被放大的女性身体部位,供看客们细细咂摸。评论区里全是“货真价实,领导品位真好”的品头论足,更证明了在男性凝视下,女性被作为“附属物”的现状。


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写道,“摄影并不是被大多数人当成艺术来实践的,它是一种权力工具。”街头拍客们将长枪短炮对准年轻女性的行为,正体现了性别的权力差异。镜头前女性的身体,成了男性实施“占有”权力的载体。


在一些以抓拍为特色的街拍账号里,摄影师不仅把镜头怼上去,甚至以挑逗的口吻要求路人与其互动。


此前,有女明星在街上偶遇街拍者,对方举着手机边拍摄边轻佻地搭讪:“美女啊,来给大家打个招呼。”女明星怒不配合,留下一串脏话离开,这件事情还引发了网友对女明星的批判。


面对女生的反偷拍举动,拍客及其拥护者最常用的话术是:“穿这么好看,不就是给拍的吗?”不配合拍摄,就意味着女生不大方、不礼貌。这意味着,男性凝视构建的权威已然无处不在,而女性甚至没有说“不”的权利。


美其名曰拍下对方的“美”的拍客,实则彻底剥夺了女性美的主体性。换言之,这种对于女性装扮动机的解读,完全忽略了女性自我满足的可能性。仿佛女性的打扮和美,必须经过男性的确认,通过曝光,才能产生意义。


最终,在男性视角的主导下,胸部、长腿、走光部位、吊带、短裙等成为街拍照片的重点。素材里充斥着来自男性的性凝视,观众的性幻想也在无形中被满足了。


镜头的侵入性,连带着男性凝视。(图/《金发梦露》)


在这之后更令人不安的,是这些照片的流向。


这些拍客经常会利用街拍素材经营社交账号。在社交网络或者短视频平台,你可以看到大量街拍内容。为了引流,他们经常会使用“大长腿”“好看的小姐姐”“肤白貌美”等标签。而在某些街拍网站上,用户想要观看完整版街拍视频,甚至需要付费解锁。


不少拍摄对象是在网上看到自己的照片和视频时,才发现自己被偷拍了。为了更好地保护肖像权等隐私,《民法典》于2021年1月1日起生效实施的规定指出:“未经肖像权人同意,肖像作品权利人不得以发表、复制、发行、出租、展览等方式使用或者公开肖像权人的肖像。”


除了被拍的时候明确表达拒绝外,这一规定直接要求街拍者,在使用自己的街拍图片时,必须获得被拍摄者的同意,且在事后不对街拍作品进行超过授权范围的使用,更不能违法使用。


拍摄前必须征得对方同意。(图/《跟拍到你家》)


但这仍旧建立在个人自觉的基础上,更重要的是平台方对这些街拍行为的态度——能否在保护女性隐私的层面上,设置更多审查环节?以及,能否提升对投诉的反馈效率?


目前,不少平台均设置了侵犯隐私、肖像权的投诉入口,但投诉的周期很长,往往需要好几个工作日甚至更长的时间才有反馈。这便给了拍客可乘之机。


回到这次事件,在全民为“抓奸”叫好的同时,也应该意识到,泛滥的街拍已经伸向了人们的私人生活,被侵权的普通人如果想要删掉照片或者起诉对方,难度可想而知。只有提高违法成本,降低维权难度,低俗街拍才有可能逐渐消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刘车仔,编辑:晏非,校对:杨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