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毒眸(ID:DomoreDumou),作者:张嘉琦,编辑:张友发,原文标题:《救命,国产剧观众也太爱看抓小三了》,题图来源:《回家的诱惑》


国产剧里的小三们,连起来简直可以绕地球一圈。


打开视频平台热门播放列表,这边《乘风2023》集齐了《回家的诱惑》里的两大主演,作为知名的恶毒派小三,李彩桦出道二十余年,似乎只留下了偷穿“品如”睡衣的“艾莉”一个经典角色。那边《平凡之路》看似是职场菜鸟勇闯律政界,实则剧情高光却是闺蜜变后妈的狗血戏码。


12年过去,国产剧已经成了艾莉们的“海澜之家”。在女性观众呼吁拒绝“雌竞”这么几年,成效虽有,但并不能撼动小三在国产剧里举足轻重的地位。


如今第三者在国产剧中,已经演变成了制造冲突的万能桥段。过去流行过的车祸梗、失忆梗这些“韩剧标配”,因为太过狗血和悬浮,已经在号称现实主义的作品里逐渐被进化掉。而第三者却被保留下来,甚至成为强化冲突、推进剧情的万能钥匙。


几乎每一部热门剧集,都离不开小三的身影。悬疑剧《漫长的季节》有,冯导新作《回响》有,职场剧《平凡之路》还有。好奇的朋友们可以结合关键词“小三/出轨”搜索近期播出的国产剧,十部有八部能搜到不少通稿(而且小三们90%是女性)。


当然,暂时还没有哪个小三角色能够超越“林有有”的热度,对了,诞生了“林有有”的女性群像剧《三十而已》,最大的标签之一是“独立女性”——没有手撕过小三,别想成为被国产剧编剧认可的独立女性。


女性成长离不开抓小三,爱情故事更离不开抓小三。一对一的“纯爱故事”看似已成舆论大势,但大多还是停留在真空的甜宠偶像剧中。但凡涉及到稍微落地一点的都市剧,感情线的推进都离不开第三者的“助力”。国产剧的爱情戏码,已经离不开介入他人感情关系的第三者了。


到底是国产剧观众爱看,还是编剧们除了第三者插足之外,想不到其他亲密关系破裂的写法?


没有“林有有”们作为破壁人,国产剧里的夫妻永远悟不到婚姻危机的真谛。


当然,虽然角色类型经久不衰,但呈现出的形象仍然有不小的变化。


世纪之交的国产剧中,曾出现过不少经典的第三者角色,《北京人在纽约》里,王姬饰演的中餐馆老板娘阿春美丽、勤劳、聪慧而有魄力,如今看起来几乎是“30+独立女性”的范本;《来来往往》里,男主角康伟业无法忍受包办婚姻,风情万种的第三者林珠则让他找到了“自由恋爱”的感觉。


这些影视作品都花了一些力气呈现婚姻的“围城”特质,婚外情也因此笼罩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很难说是不是受到以琼瑶为代表的台湾言情的影响,“爱情至上论”几乎是那个年代影视作品的共识。毕竟,“你失去的只是一条腿,而紫菱失去的,却是她的爱情啊!”


早期国产剧里第三者们的共同点是魅力四射,在人设上完全服从于男性对完美情人的幻想,而且处处都呈现着朱砂痣与白月光的隐喻。


在上述这些作品当中,原配妻子大都是无趣而善怒的,而第三者们总是更年轻、更明艳、更有趣,而且各有各的魅力,这样鲜明的对比为出轨的戏码提供了合理性,对第三者们的“正面呈现”也让她们避免陷入如今这样激烈的道德审判。


当然,现在看起来,这套话术充斥着简单的男性视角:男性是观看主体,小三是凝视对象,无趣的妻子则是对痛苦现实的模拟。


这似乎是对已婚男性世界的还原、提纯与扩大,加上浪漫的性幻想,再进入到电视机里,为正处在中年危机当中的男性观众打上一针兴奋剂。


不过,这类浪漫的婚外情故事如今已经不会出现在大荧幕上。


2009年,国家广电总局下发了《关于加强互联网视听节目内容管理的通知》,当中明确规定了对婚外恋、多角恋相关情节应及时进行剪节和删除。后来逐渐演变为互联网上流传的“隐性规定”:主人公切忌太花心,小三不能有幸福。


但这并不意味着第三者在国产剧中的消失,“不能有幸福”的第三者们失去独立的人格和魅力后,彻底沦为了推动剧情发展的工具人。


又因为流媒体时代的到来,剧集的消费群体逐渐向女性用户偏移,“第三者”也因此从男性荷尔蒙的挑逗者,变成了女性爽文的快捷键。


这几年来在舆论场上最“出圈”的第三者,是《我的前半生》里的凌玲和《三十而已》里的林有有,出演这两个角色的演员吴越和张月,在剧播期都承受了来自网友们铺天盖地的声讨,几乎被骂到关闭评论区,足以可见观众入戏之深。


微博上还有网友发起了“凌玲和林有有谁更讨厌”的投票,参与人数超过十万人,林有有以9万的票数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林有有之所以如此招人讨厌,或许本质原因是,她被塑造出来的第一甚至唯一目的就在于此——编剧不愿意为她加入哪怕一点点正面的性格设定。


林有有是第三者被脸谱化和工具化到极致的体现,不仅毫无个人魅力可言,就连“勾引男人”的手段都很拙劣。


当然,凌玲插足陈俊生和罗子君婚姻的方式,如今看来也并不新鲜,基本是一招鲜吃遍天,先是以柔克刚,再是以退为进。台词也是在互联网上流行过一段时间的“绿茶语录”浓缩精华版,“不怪你,是我非要喜欢你的。”


吴越在《金星秀》上和金星讨论过,为何凌玲会如此令人讨厌,金星的观点大概可以总结为:比起女性们想象中那些明艳的“小三”类型,像是凌玲这样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外表无攻击性的女性,会让她们更有不安全感。


因此,或许为了让女性观众更容易代入“原配”,轻易挑起她们的愤怒,进而拥有几个能引发讨论的热搜词条,现在国产剧里的原配与第三者魅力指数和过去相比完全调转,也完全不花心思在第三者人设的塑造上了。


在《三十而已》里,林有有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值得奋斗一生的事业,也没有朋友,她像是被设定好了出厂程序的AI,唯一目标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获得许幻山的爱,就连这个男人是否真的值得她如此付出,从剧情里也很难看出端倪。


也是因为如此,没有人能像当初共情海藻一样对她产生任何怜悯的感情,她身上几乎投射了所有女性观众的恨意。大家在看剧时,会不自觉地代入顾佳的角色,林有有被冠上“绿茶”这种对女性极不友好的标签,而顾佳掌掴林有有的桥段,被做成切片在短视频平台上反复播放,成为全剧最高光时刻。


当然,在这类假设女性为主体观众的剧情里,“绿茶”和“渣男”搭配行动,都是被编剧按着开关行动的提线木偶。似乎女性被压抑的痛苦和欲望,只能被“打小三”这类叙事模式来满足。只要撕完小三,女性自我价值与家庭角色的冲突就消失了,任督二脉也打通了,一下子就从婚姻和社会中不平等的性别关系里解脱,跃升为独立女性了。


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国产剧里,“小三”逐渐成为专属于女性的名词。男性第三者角色不仅体感上数量更少,而且通常不会受到像女性第三者角色一样的负面舆论。


这可能与受众的性别比例有关,女性更倾向于将自己代入剧中的女性角色。如同前一个时代的女性第三者,男性第三者的出现对女性来说可能是一种隐秘幻想的满足,身处一段失败的婚姻时突然降临的“拯救者”,而女性第三者则是彻头彻尾的“敌人”。


虽然和上个年代相比,“第三者”叙述模式的观看主体发生了变化,从满足男性幻想转移到了满足女性幻想上,但这并不能称之为一种进步。


一方面,“雌竞”叙事的潜台词仍然是为了凸显男性在恋爱市场上有多“抢手”。女性会为了争夺男性的吸引力而陷入无休止的竞争,在给同性“捅刀子”的同时,也将自身客体化,以放大那些能够吸引男性的特质,哪怕最终获得了胜利,也是被男性定义的胜利。


另一方面,男性第三者的出现既是对女性幻想的满足,又是某种程度上对女性欲望的压抑。荧幕中的女性们,并不能像过去那些左拥右抱的男性角色(比如《奋斗》里的陆涛)一样洒脱地活着。《三十而已》里钟晓阳的出现被设置在钟晓芹离婚之后,即便如此,离婚后幡然醒悟的陈屿一朝洗白,摇摆不定的钟晓芹反而成了“渣女”。


更令人感到困惑的是,在国产剧的呈现里,为什么在婚姻里更容易感到危机的总是女性?


“美国式离婚”的导火索,大多是婚姻中的女性在实现个人价值和服务家庭二者之间出现了矛盾,比较典型的是《蓝色情人节》和《婚姻故事》,婚姻关系的破裂都是因为女性有更想要实现的人生目标,而家庭并不能为其提供任何帮助,爱情也在一次次争吵中被消磨殆尽。


落到国产剧里,描绘不幸婚姻的、较为常见的剧情变成了“甜蜜婚姻——厌倦——出现第三者——挽回”。哪怕爱情早已消失,婚姻早已出现裂痕,最重要的剧情推动任务仍然要交给第三者来完成。


而在这样的叙事模式中,无论身处婚姻中的女性在剧中表现的多么强大、独立与自省,也无论她们的伴侣有多么的平凡,她们都会拿出生命中宝贵的一大半时间,用于怀疑自己的丈夫是否出轨,以及捉奸和斗小三。


《回响》里宋佳饰演的女刑警冉咚咚,明明事业有成,在工作中也杀伐果断,但在婚姻里仍然是“提心吊胆的妻子”,在警局要破案,回家还要搜集丈夫的出轨证据;《灿烂的转身》里的秦岚,哪怕已经跃升为都市剧独立女性专业户,还是要为舆论场贡献“教科书式撕小三”的场面。


即便抛开难以得到准确答案与立场的性别问题不谈,如今的“小三工具化”趋势也值得被好好审视一番。


回到出轨的问题上来,出轨的先决条件必然是原来的婚姻关系出现问题,而不是偷懒式地创作一个从天而降的第三者,凭空介入一段固若金汤的感情。


而即便是不被道德规则所接受的“婚外情”,也仍然属于情感的一种,至少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双向吸引,哪怕现在“小三不能有幸福”,但既然要写第三者,就不能忽视对这种情感的尊重(尊重不代表认可)。就连《我的前半生》里,也还算细致地解释了陈俊生和凌玲婚外恋的原因,陈俊生被凌玲的温柔吸引,而凌玲想为自己的儿子寻找一个适合的父亲。


但在《三十而已》里,林有有为了许幻山要死要活的剧情简直莫名其妙,家里有个像顾佳一样聪明能干还死心塌地的万能老婆这件事本身就够悬浮了,外面竟然还有年轻的女大学生见了他几面就爱得不可自拔——当第三者在国产剧里成为不需要被辩护、也无人在意的靶子式的角色时,剧情的连贯性也因此消失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对第三者更深层次的思考。在《蜗居》里,海藻贪恋宋思明为她提供的衣食无忧的生活,价值观产生动荡,身为市长秘书的宋思明则利用自己的权力在这段关系中占据上风。这些讨论证明了婚外情本身还涉及到权力结构、社会问题等诸多层面的问题,而不仅仅是“撒狗血”的工具。


没有美化出轨的意思,但忽视社会背景、复杂的人性和感情谈出轨,本身就是一种偷懒的行为。《花样年华》和《甜蜜蜜》之所以经典,并非是因为它们挪用了第三者的情节,而是由婚外情延伸而来的人性的摇摆、复杂的亲密关系、和不同切面的爱情。


更何况,不是所有女性都拿身边的同性当假想敌,也不是所有婚姻关系的破裂,都是因为第三者的蓄意勾引。


电影《婚姻故事》的最后,妮可跑过去帮自己的前夫查理系好了散开的鞋带。尽管经历了歇斯底里的争吵,爱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生步调的错位而变质,但婚姻仍然不是拥有唯一答案的简单关系,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也不是爱、恨、对和错,而是一道复杂的课题。


如果这些复杂最终在国产剧里简化成莫名其妙的出轨情节,和对第三者一窝蜂的道德审判,那就太遗憾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毒眸(ID:DomoreDumou),作者:张嘉琦,编辑:张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