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0月,一个名为“土味三国”的乡村剧组火了,60多集的短视频创造了40亿的浏览量。账号的所有者是一个名为“鲍小光”的年轻人,导演、拍摄、道具、剪辑等,都由他一人完成。


这个乡村版“三国”,每集的预算被控制在400元以内,拿粪勺当道具、借凉席扮戏服,用发了霉的稻草搭建场景,被戏称为“史上最穷剧组”。


一个初中学历的农村小伙,没受过科班培训,也没有任何影视资源,如何能实现电影梦,又如何保证不饿肚子?鲍小光找到了自己的方式。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詹世博,编辑:萧奉,图片:受访者提供,题图来自:《三国》

鲍小光把二楼的木材一根一根运下去。
鲍小光把二楼的木材一根一根运下去。


一、从鲍工到“鲍导”


15年前,被骗去北京做群演的鲍小光,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鲍导”。


那时候的鲍小光只有17岁,忙碌于服装厂的流水线上。他不甘于日复一日地做重复性、机械化的工作,想去做演员。网上的一条群演招聘信息,让他第一次有了冒险的念头。


他一个人跑去北京,交给中介500块后,被安置在影视基地旁边的村庄,中介说“有戏了就通知你”。但直到积蓄花光,他都没能再收到中介的消息。


意识到被骗后,他开始在饭店、KTV和工地谋生。这期间他也尝试过写歌,“每个月的工资都会用来去做歌,找人用电脑制作的那种伴奏,做了好多的MP3”。


有人将他过去的12年形容为“一个雄心勃勃的厂工、一个失意的歌手和一个有着创作想法的装修工”,他并不否认。


冬天是最痛苦的,拍的时候要拿手机和台词,很冻手,戏服下面的衣服穿得又多又厚,拍出来也不好看,结冰的时候打戏也不好拍;夏天的时候,手机会发烫,每拍一个镜头就需要停一下,大家只能在太阳底下干等着,每个人都晒得黢黑黢黑。
冬天是最痛苦的,拍的时候要拿手机和台词,很冻手,戏服下面的衣服穿得又多又厚,拍出来也不好看,结冰的时候打戏也不好拍;夏天的时候,手机会发烫,每拍一个镜头就需要停一下,大家只能在太阳底下干等着,每个人都晒得黢黑黢黑。


2018年,鲍小光回老家了。农村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兴许会有些机会。他开了一间装修公司,主要做硅藻泥涂料,但是村民对这种新型材料的接受度并不高。公司不到一年就倒闭了,他又从鲍总变为鲍工。


后来,给装修队帮忙的期间,他开始接触到短视频。那已经是2021年,一个几乎人人都是短视频创作者的年代。


农村向来都是内容富矿,但无论是纪实或是创意,这条赛道也早已是一片红海。前有李子柒、张同学,后有手工耿和导演张策,新晋选手起步已经越来越难。


初尝创作的鲍小光,视频风格并不固定,时而记录乡间田野生活,时而制作现代搞笑短剧,但都没什么传播效果。直到5月的一天,他突发奇想,不如拍一个“说阜南话”的《三国演义》。


鲍小光自称迷恋三国文化,但他对于《三国演义》的回忆却是模糊的,只能隐约记得小时候有长辈提到“三国名将吕蒙是阜南人”。问及喜欢的原因,鲍小光说“因为赵子龙,他的打戏好看。”


“土味三国”的雏形,也正是由一位慌张小兵和一位傀儡丞相,共同击退“敌人”的故事组成。虽然剪辑粗糙、罐头笑声也十分出戏,但在评论区里,依旧可以轻易捕捉到大量被鲍小光才华所吸引的观众。


有人在网上刷到鲍小光后,主动联系他,希望在视频中“露个脸”,鲍小光一般都不拒绝。当越来越多村民来“应聘”演员时,鲍小光也开始尝试自己搭建外景,故事从院子里,演到了村子外——“阜南第一大网红鲍小光”,村民们都这么说。


鲍小光把战绩贴在家门口。
鲍小光把战绩贴在家门口。


出圈的不只鲍小光,还有丞相和卢帝。


丞相的扮演者是鲍小光的远房舅舅,这位名为李华东的七旬老人,是第一批陪着鲍小光玩短视频的人,如今也成了剧中辨识度最高的主演之一。


而剧中的女将卢帝,本名为卢红玲,是一位嫁到台湾的女商人。因为疫情无法回台,在村里大片的闲暇时刻,让她开始尝试来剧组做摄像师。


虽然拍摄“拍得手都疼”,但卢红玲学得很快,逐渐成了鲍小光的固定帮手。后来在一位主演退出剧组后,卢红玲顶了上去。“效果很好,给了我更多灵感”,鲍小光说,卢红玲的加入激活了三国。


卢红玲来了后,不仅解决了主演的问题,群演也充裕起来了。他们几乎都来自“开心俱乐部”——那是卢红玲妈妈建立的、专供镇上老人唠嗑的地方,里面的“会员”大多身体健康、乐观开朗、不排斥新鲜事物。


演员几乎是能用就行,设备也一样。所有拍摄都是用手机完成的,鲍小光也尝试过单反,但“拍完还要从电脑里导出,太费事了”。他不喜欢用电脑剪辑,“手机剪片一周就学会了,也挺方便”。


组建剧组相当于是创业,自然免不了谈钱。算上演员的日结薪资,一集《土味三国》的平均成本在400元左右,每月更新4~5集。


视频的播放收益,再加上偶尔的直播,让剧组的收入保持在6000元以上,好的时候能过万。“反正够开销”,鲍小光说。


二、“太专业,就会失去土味的灵魂”


对鲍小光来说,写剧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通常情况下,剧本一般有200多字。鲍小光承认自己会拖延,有时两天就能写完,但有时也需要花费十天以上,最大的纠结是文戏与武戏的占比。


实在写不出来时,他会选择改编《三国演义》里的剧情。“台词改成方言也能拍,但是这种流量不好,还是自己原创的好”。他认为,“改到自己都笑了,就是好剧本”。


他也把视频的出圈归功于“搞笑”。“和正版三国比起来,我们的语言比较犀利,然后用词就是比较土;为了节约成本的道具,反而成了特色;粉丝主要是中年男性,比较搞怪比较土,他们喜欢。”


在鲍小光眼里,短视频就是内容为王。“没有好的剧本,再好的场景也不行。”但是,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还是分配给了场景搭建和道具制作。


我们到达时,他正在筹备搭建一座新的城楼。原本计划白天就完成的工作,一直到凌晨一点才收工,“跟我以前干装修差不多了”。


夜晚搭建城楼。
夜晚搭建城楼。


半夜的田地空无一人,只有鲍小光敲击木头的声音。每次击打 ,田野的另一面都会飘来延迟却清晰的回音。天空就像半圆形的剧院屋顶,站在舞台中央的鲍小光,正在修筑他的梦。而田野的另一面,有一排弧形的路灯,远远望去,像是台下的观众,正举着闪光灯。


田野的另一端,弧形的路灯。
田野的另一端,弧形的路灯。


鲍小光的脑中冒出曹操“一夜筑冰城”的故事,但很显然,他的做法不像曹操那般以巧破力,在很多人眼中,这种摄制方式或许颇为“奢侈”。


毕竟,花费极大精力搭建的场景在剧中似乎并没有起到关键作用,一处实景只能拍5~6条短视频,且多数场景在拍摄后都无法保留。但鲍小光坚持要搭实景,“虽然用了几个镜头,但是该有的都得有,空荡荡的不好看”。


道具制作亦如此,演员们佩戴的帽子、战袍和武器,都由鲍小光亲手绘制。“它就是一个装饰,你也得给它弄出来,要让视频尽可能接近古代战场的真实场面”。


亲手绘制的帽子,耐克logo代表将军,阿迪logo代表士兵。
亲手绘制的帽子,耐克logo代表将军,阿迪logo代表士兵。


拍摄当天,鲍小光的院子总会变得异常拥挤。演员们很少迟到,“叫了10个但是来了12个”是常态。


在这个片场,戏服和道具都放在院子的显眼处,装在两只白色的桶里任人挑选。群演们的注意力都在服装上,人人都说“给我留件好看的”,至于接下来要拍摄的内容,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追问。他们都说,“不用问,反正都是好事”。


戏服之下,都是牛仔裤和运动鞋。<br>
戏服之下,都是牛仔裤和运动鞋。


懵懂的不只群演,还有主演李东华。尽管出演一年之久,但他对“丞相”这一角色依旧很陌生,对于捧红他的流量机制,更是一无所知。


用锅底灰给丞相化妆。<br>
用锅底灰给丞相化妆。


由于常年饮酒,他的手一直在抖,记忆力也迅速退化。记不住台词的时候,他会给自己施压“下次一步到位!”但错误依旧无法避免,最多的一次,他那场戏连续拍了22遍。


台词中出现“微信”,但“丞相”并不知道微信为何物。<br>
台词中出现“微信”,但“丞相”并不知道微信为何物。


在这间野生剧组里,主演们往往都是在开拍前才熟悉剧本。一个常见的流程是:先拍群演、再拍打戏,最后补一些主演的镜头。因为对群演们来说,“下午接孩子”这件事的优先级高于一切。


打戏是鲍小光在开拍前一天晚上唯一会担心的环节,因为拍摄的效果并不可控。有搞武术的人提出可以来指导合作,但鲍小光担心还要包吃喝,费用太贵,并未对邀请表现出热情。鲍小光认为,“太专业,就会失去土味的灵魂”。


适合拍摄的器材只有一部手机,这就意味着,只要有景别和机位的不同要求,演员们就需要重新再拍一次。整个拍摄中,唯一接近现代影视制作产业的词汇是“特写”。台词的更改也是随意的,有人提出建议,鲍小光会乐于接纳,哪怕对方只是陌生的围观者。


拍戏的过程中,剧组总会吸引不少路人驻足观看。<br>
拍戏的过程中,剧组总会吸引不少路人驻足观看。


四月的阜南,风总是很大,拍摄时常常会有卡车经过,几乎每一位司机都会停下来拍照。漫天尘土之中,一位司机摇下车窗,对剧组大喊:“下一步你们肯定要红”。


三、“你看我这个长相,能拍什么视频?”


鲍小光确实红了。


刚做视频的第一年,他觉得粉丝破万并非易事,结果年底时,粉丝达到20万;第二年,他把目标定为30万,结果再次高于预期,他的粉丝数突破40万。


开始有媒体对他产生好奇,也是在那个时候。那是去年11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当鲍小光刚刚结束拍摄,打开视频软件时,他收到一条不同于以往的私信:你的电话多少,我想采访你一下。


鲍小光的第一反应是:要钱吗?要钱就不干。


在反复确认不收费之后,鲍小光与记者开启了一场持续半小时的问与答,“应付媒体比拍段子累多了”。结束之前,对方说这次采访可能会上热搜,让他留意一下。他问对方:热搜是什么?


随后的几小时,他成了登上热搜的人。第一次知道火了的感觉,鲍小光“一晚上都没睡着,就是高兴。”


成名后,他明显感受到了父母态度的变化,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指责他“不成家也不干正事”。周围的人也调侃,以前是“跟着鲍导混,两天饿五顿 ”,现在是“跟着鲍导混,两天吃九顿”。


鲍小光买过场记板,但是也没用几次。<br>
鲍小光买过场记板,但是也没用几次。


整个剧组里,看不懂剧本的李东华却是入戏最深的那个人。走在路上,越来越多的人认出了他,大家会叫他“丞相”,他也会不厌其烦地回应“何事如此惊慌”——那是剧中的经典台词,很多人都是因为这一句话记住了鲍小光,也记住了丞相。


采访时,李东华时常无法准确回答我们的提问,或许是因为情绪复杂,聊着聊着,李东华就唱了起来:“我当丞相真不赖,三间屋子一个院。上点关注上点赞,长年关注几百万。”这些歌词,也都是这位不识字的老人自己编的。


有点名气的李东华,似乎也有点“飘了”。他曾在一次醉酒后对大家说:“我是丞相,你们就得听我的”。众人只当他还在戏中。


大多数群演第一次去的时候并不知道是做什么,但去了一次之后一般不会拒绝第二次,因为这比他们做计件式小工转外快轻松得多,虽然演一次只能得到30块。
大多数群演第一次去的时候并不知道是做什么,但去了一次之后一般不会拒绝第二次,因为这比他们做计件式小工转外快轻松得多,虽然演一次只能得到30块。


更多的人选择成为鲍小光的听众。成为阜南网红后,有不少人来向鲍小光取经:“你看我这个长相,能拍什么视频?”


鲍小光信奉“肯吃苦”“够搞笑”“独一无二”是他出圈的原因,因此,他也会给出“多去尝试,别怕失败,剧本好了自然就火了”的建议。


但偶尔,鲍小光也会回过头,去思考“当时那个热搜到底是咋操作的”,他承认“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有人给他炒作一下,说不定就能“挣到钱”,可惜现在已经错过了。


他开始在理想和现实中纠结。鲍小光把自家打扮成一个颇为专业的影视工作室、在家门口立一块牌子,写着“国际影视基地”,他说“这样有氛围感,粉丝拍照也方便”。但同时,他也否认了想把家乡变成下一个横店的野心。“有多大能力办多大事,不要太依靠资本,依靠不好。”


鲍小光搭建的影视基地标识。
鲍小光搭建的影视基地标识。


尽管账号在不少行家眼里已经很成熟,但他依旧排斥直播带货和广告植入。


在鲍小光看来,出名似乎比赚钱更重要,“希望今年粉丝量可以破百万”“我拍视频的最大动力就是成为名人,但不是什么流量都要”。


鲍小光自己写的剧组分工,但这些人名都是虚构的,活大多都是鲍小光自己干。
鲍小光自己写的剧组分工,但这些人名都是虚构的,活大多都是鲍小光自己干。


聊到常见的直播方式,如“打pk输了画脸”时,他会极为抵触,“这都什么啊这是”。可当我们让他列举“站着也能挣钱”的博主时,他思索许久,未能给到我们答案。


而一个月后,我们就在鲍小光的视频背景中,发现了毛笔书写的“广告位招租”字样。看似滑稽的敛财方式,却与他的视频风格颇为搭调。鲍小光解释说,这个灵感来自周星驰的电影,“其实广告可以让视频更好玩”。


以“土味”出圈,便能以“土味”破局。这位死守领地的田野造梦家,终究还是在流量时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态位。


鲍小光最新视频中出现的广告招商位。
鲍小光最新视频中出现的广告招商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詹世博,编辑:萧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