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宝树高层剧斗风波绵延至今已对公司各方均造成损害,故而其中或有值得所有公司治理践行者借鉴之处。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缪因知,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母婴互联网第一股宝宝树(Babytree),正经历内讧风波。


4月11日在香港联合交易所上市的宝宝树忽然公告称:已经担任首席执行官9年的徐某被免除高管职务,同时还“被免除董事职务”,“据此”“不再担任执行董事”。报道显示,在被免职当天,徐某强行攻入自己的办公室,后把自己反锁其中,拒绝交出公司财务章、支票簿,也拒绝更改银行授权签字人权限,不进行任何交接。抗争无果后,徐某转而又举报宝宝树造假上市。


作为宝宝树曾经的用户,看到该公司竟以高层剧斗的形式重新进入大众视野时,笔者颇感诧异。本人与宝宝树及其大股东复某集团各人员均无往来,在此仅基于公开资料,就一般性的法律问题略作分析。风波绵延至今已对公司各方均造成损害,故而其中或有值得所有公司治理践行者借鉴之处。


一、董事高管解任程序有无问题


宝宝树在免除徐某高管职务的同时,还免除了其董事职务,这一决定在经营层面是否高明,还需时间检验。但从法律上看,虽流程有些特别,但大概没有问题。


因为根据中国的《公司法》,董事会只能解聘一个人的高管职务,董事的罢免需要股东会投票。但宝宝树集团的“国籍”,不同于宝宝树董事高管的国籍。交易所公告显示:宝宝树集团注册成立于开曼群岛(Cayman Islands)。董事会权限等公司治理事项适用加勒比海法域的规则。


开曼群岛是英国的一个海外领地。开曼、英属维尔京群岛(BVI)等地的主要产业,除了旅游业,就是吸引全世界的公司去注册设立公司(无需在当地实际经营)。它们有很多的制度优势。


首先,对注册公司本身不征收所得税,只收一定注册费。故企业在开曼等地设置“壳”公司用于资本运作,成本很低。其次,开曼等地属于英美法系,与美国、英国等国际金融中心的法制高度契合,注册企业去美英上市,较容易与之接轨。此外,这些地方刻意把公司法安排得高度灵活,给董事会等经营者更多权限,以吸引公司经营决策者。


当前,最新版的《开曼群岛公司法》是开曼当地立法机构公布的2023年1月版。和世界主流公司法类似,该法规定了董事由股东会选出(S1TA43)。不过,其S1TA67部分规定董事们可以委任(appoint)一名或多名执行(managing)董事。


宝宝树则公告称“章程细则第16.18(f)条规定,董事须由至少四分之三(若不是整数则以最接近的较小整数为准)的在职董事(包括其自身)签署并发送书面通知将其免职。”换言之,宝宝树章程允许多数董事免除一名董事的职务。


这种规则相对罕见,但也有一点内在的平衡度。至少其规定的不是多数决通过,也不是普通的超级多数决(2/3),而是“超超级多数”(3/4)通过。


鉴于徐某在激烈抗争之余,似乎未公开对此流程提出质疑。囿于手头可查资料的有限性,在无相反说法或证据出现前,可以认为此罢免程序本身的合法性并无大的争议。


二、董事免职该说理由吗?


不同的法制,罢免董事的规则有所差别。中国、英国、法国、日本、意大利、巴西等国均规定股东会无需提供理由就能罢免董事;德国等则需要给出理由才能在董事任期届满前将之赶下台。理由一般是该董事未能忠于职守或未能勤勉尽责。


此次,宝宝树公告过一个笼统的理由称“免职事项的原因是本公司对徐先生的表现并不满意,董事会认为免职事项符合本公司及其股东的整体最佳利益”,又公布了具体理由,称免除徐某执行董事职务的理由是:“在资金充足的情况下,徐先生不合理地暂停支付员工工资,并在本年度期间拒绝及时批准多家供应商的应付款项。因此,董事会认为徐先生的表现并不满意”(交易所公告的中文版原文,第二句话有些问题,satisfied是满意,satisfying应该是“令人满意”)


这件事情的全部背景尚不为外人所知,但这样的表述仍令人费解。


首先,免职非必要不给理由为宜。古话说,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又云“和气生财”。已经成功夺了别人的里子,不一定非要削人面子。我暂未发现《开曼公司法》要求给出具体理由才能免除执行董事的职务。故直接给结论、简单免除其执行董事职务,完全是可以的。


公告是为了向投资者报告公司现状。投资者需要知道现在谁在公司里负责何事,但人事变更的理由不是必须披露的事项。如果作为一种自愿披露,能有利于改善公司形象也罢了。不必要地指责执行董事的履职缺陷,只会给公司带来困扰。公司轻则可谓识人不明,重则难逃对执行董事行为不当的连带责任。


其次,免职理由应当注意区分合法性和合理性问题。免职给出负面性理由,有可能失之于硬。但给出的负面理由若不是很负面,又起不到效果,失之于软。首席财务官是高级管理人员,自然有一定的财务事项决定权限。如果首席执行官拒绝支付的决定,违反了法律或公司章程,错得不容置疑,公司可以依照规则处置,把认定他违法违规的依据说清楚,不要让公众去猜这事的严重性。


如果拖延支付是因为发现财务官的现金流管理出现大问题,甚至出现财务资金黑洞等更严重的情形,引发进一步调查,公司也没有必要欲言又止,而是可以先不多说,调查清楚后再公布。


如果只是经营方略之间的分歧,比如首席财务官在不违法违约的前提下,刻意裁量延长支付期限,以增加公司手头的资金,那这种“供应链金融”的玩法,固然值得供货商的抱怨,却不该由公司来声讨。


毕竟,拒绝支付的款项不是进了财务官自己的腰包,而是由公司实质受益。其他董事倘若觉得这么做显得公司“小家子气”,那也是公司经营者的家事,无需对外公布。


三、被免职管理者的抵抗


公司对被免职的董事高管表示“不满”,后者也同样不满。宝宝树此次内斗额外吸睛的一个情节是:徐某被解职后,反应激烈,据报道称还持器械将自己锁在办公室里,拒绝他人入内、拒绝交出公司财务章、支票簿,拒绝更改银行授权签字人权限、拒绝进行工作交接。


徐某是宝宝树的创业元老,担任首席财务官已经9年,也是2018年公司上市时的敲钟人之一。今年3月下旬,徐某曾经在公司内群发布长篇反思文章,内容现已流到公开媒体。文中,徐某对2019年以来年年巨额亏损深感不满,并为此批评新大股东烧钱无方、任人不明。


双方的是非和责任在此不论。需要指出,无论徐某的能力和德行如何,无论他对公司的局面的感情和愤慨有多么强烈,这均非其实施“物理抵抗”的理由。


上市公司治理的一般道理就是资本意志、股东意志。现实世界中,既有多数股东或多数董事驱逐无能无良管理者的事,也有无能无良的多数股东或多数股东驱逐优秀管理者的事。


但不管如何,这都是被依法依章程被驱逐者必须接受的命运。选举、委任和罢免公司官员的法律逻辑,无需以实质的商业合理性为正当性基础。


即便对真正木秀于林的卓越企业家而言,当信而见疑、忠而见谤而被驱逐时,他们也只能在新赛道重新创业,如被福特汽车驱逐转而振兴克莱斯勒的艾柯卡;或等待命运的回流,如曾被苹果公司驱逐的乔布斯。


原地抵抗是没有价值的,既不符合法律,也不见得能获取别人的同情,甚至还会被猜疑是否有见不得光的猫腻。


四、高管举报公司发行造假


除了抵抗,徐某还投下了震撼弹,指控公司及其大股东可能利用资金循环手段,在股票首次公开发行(IPO)中造假制造所谓“结构单”。


这是一个较为严重的指控。徐某称公司董事长王某某等与有关机构投资者约定,由后者认购公司数千万元的发行额度,上市当天公司就归还这些资金。


这个做法如果属实,是对投资者的欺骗:


  • 一来,这意味着没有那么多真正的市场投资者认可这家公司,会影响对公司的正确估值。


  • 二来,这意味着公司的募集资金出现了数千万元的缺口。


  • 三来,此等不规范行为可能引发对公司的行政处罚甚至投资者索赔诉讼,进一步损害公司的价值,甚至公司有被强制退市的风险。


目前,公司及其大股东对此矢口否认。舆情也并未哗然。毕竟,关系破裂的前员工、前合作商的指控,其实是颇为常见。


但事已至此,事件已发展成前管理者和公司间的危险赌局。如果指控成立,对公司无疑是个重击。前董事高管举报公司从事违法行为,亦可谓公益高于私谊,谈不上背叛。


然而,如果此指控不成立,前董事高管以不实之词攻击公司,问题恐怕就比一般的外人污蔑公司更为严重。即便公司不追究法律责任,对董事高管自身的未来生涯,亦绝非福音。


五、双输局面的复盘


2019年以来,宝宝树市值下跌超过90%,从最高8港元跌到目前3毛钱左右。昔日的互联网母婴用品第一股,自2021年8月已经是稳居仙股(仙即“分(cent)”)之列。


客观来说,宝宝树已成为“上市后更不成功”的企业案例。这其中,股东和管理者之间的关系自然会变得更紧张。但如今的局面则令商业挫败扩大到了治理危局,显然是令人遗憾的双输局面。


显然,股东并不会刻意不把自己的投资当回事,不会无视其贬值风险。然而,法人股东的决策链条如果过长,可能会有代理人成本,甚至多重代理人成本的问题。


这未必是宝宝树的事实,但至少是徐某眼中的叙事。他认为后来逐渐增持成为第一大股东的复某集团派往宝宝树的人员,不仅破坏了宝宝树的生态,也在糟践复某集团的资金。


绝大部分管理者也并非恶意损坏公司利益者。尽管本文对徐某的一些行为持保留态度。但本人并不怀疑徐某这次非常规的言行,是出于自己对宝宝树事业的执着。


据报道,2020年~2021年公司陷入困境后,徐某仍然增持2000万股,跻身公司十大股东之列。为名为利,他都有理由把公司经营好。


然而,人或许都有自己能力的局限。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如今的互联网市场越来越有利于综合大平台,而非垂直细分的独立品牌。


宝宝树的颓势,可能不完全取决于人的失误,而在于大势。京东、天猫等电子商务平台发力母婴市场后,宝宝树的销量受巨大冲击。抖音、小红书等大型“种草”平台,则大量卷走独立品牌软件(APP)的客户与广告业务。


我们见过很多前两大股东或新老大股东的公司治理争霸战,也见过十年前国美大股东黄光裕和管理者陈晓之间的博弈,或是几年前宝能系对南钢股份原管理层的清洗。


不过,宝宝树这样董事高管被免职后,仍奋力抗战的案例还是不多见,其激烈程度甚至高于2013年平安信托入主上海家化后,与家化原董事长、总经理葛文耀的争斗。


在公司法制框架下,作为个人的董事高管和大股东本就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这是本来就输赢注定的战局。复某集团最近风波颇多,宝宝树或许只是其棋局中并不浓墨重彩的一子。


网络评论区亦多有人不赞同其跨行业的积极扩张政策。不管如何,倘若这个民营企业巨头能复盘本案,亦善莫大焉,包括:事前审慎考量收购对象和收购规划;事中合理安排空降团队和收购对象的原有团队的关系,合理安排特定公司与集团大战略的配合力度;决定免除董事高管的职务时,针对其个人特质,做出能够实现平稳过渡和交接的措施。


在著名人事网站脉脉,还有与徐某同名者贴出截屏,显示宝宝树董事会主席的官方邮箱误发解除职务的邮件,给了无关的他;且邮件行文似乎偏冷淡。此事虽然即便属真也无伤大雅,却可谓宝宝树治理现状的一个小小注脚。


作为相信企业家比企业是更宝贵资源的人,笔者主张企业管理者们要更为冷静看待处理与大股东的矛盾。识时务者为俊杰,识规则者为贤哲,退一步海阔天空,战士并非只有一个战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缪因知(作者系经济观察报管理与创新案例研究院特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