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指着房子救命呢！”年逾半百，孙祥下意识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腹部，这是他去年查出癌症后动手术的位置。
孙祥的房子位于哈尔滨市松北区利民学苑，小区一共2栋楼，每栋3个单元，一层4户。周边高校林立，31层的楼高在周边一片6层高的矮楼内格外显眼。
五一假期前一天，小区物业竣华物业发布一则紧急通知，称由于B栋2单元3层业主装修触碰承重墙体，导致墙体开裂，为确保人身安全，对B栋业主及住户进行紧急撤离。
后来业主们得知，这里原计划被改造成一个台球厅。
夜里躺在床上，孙祥翻来覆去，“我始终整不明白，他怎么就把承重墙给砸了呢？”和他一样想不明白的，还有楼里其他200来户人家。
5月8日，涉事楼层外窗已被填补，但依然有外墙剥落痕迹。 图/九派新闻 王怡然
【1】承重墙被砸后，裂缝出现在家中
4月下旬的一个早晨，大约6点，张惊雷被3楼的装修声吵醒。他刚下夜班，准备回家休息，顿时火冒三丈，冲下楼喝止施工方。
同楼栋的居民回忆，早在4月中下旬，3楼就开始装修，每天早上6点左右开始，一直到晚上9点左右才结束。事发前，楼里好几位居民提过意见，“但并没有什么效果”。
一位从事建筑行业的业主告诉九派新闻，“声音非常大，不像普通的装修声。”
居民宫桥刚刚搬来两天。他回忆，他一住进来，就听到楼下装修的噪音，动静大得不正常，听着像爆破的声音。想着家家都得装修，物业也肯定会管，宫桥没有多想，自己忍了下来。直到4月28日事发，他才知道，承重墙被拆毁了。
九派新闻在现场看到，涉事楼栋一、二层的商铺原本是一个宾馆，连着三楼的居民住宅一同被出租。企查查信息显示，该宾馆已于去年11月初将经营状态变更为注销。
一位业主称，他听说租房砸墙的人是“把三楼全租下来了，四间房全打通，想把这里改成台球厅。”
此前，网传3层曾被计划改造成健身房，九派新闻从多位居民口中获悉，它实际上是要被改造成台球厅。
4月30日，第一道裂缝被发现。随后，门边、客厅、卧室开始相继被发现越来越多的裂缝，最长的一道从墙底一直蔓延到墙顶，有3米多长。
住户张惊雷用手轻轻敲了敲阳台一面的瓷砖，和其他面传来的闷响不同，白色的瓷砖传出清脆的空响，“已经空了，都有回声了。”
和张惊雷临近楼层的龙飞（化名）也常往家里跑跑，他每次回家都用手机拍照，“每天都能发现新的裂缝。”
承重墙被砸2天后，一条细长的裂缝如蛇身般从他家的瓷砖墙底部向上爬。现在，在卧室墙壁上，两道泛黑的裂缝透过壁纸依稀显现。
7日，承重墙倒塌后，高层居民发现自家墙壁瓷砖出现连续裂痕。 图/九派新闻 杨臻
【2】业主曾看到挖机和勾机进场作业
事发10余日，孙祥还能清晰记得，上月28日早晨，他在楼里遇到物业的人，还曾好心提醒他们，“说三楼挖机、勾机、铲车都在，装修声音一直大的扰民，让他们快去看看。”结果，到了晚上，他就在群里看到承重墙被砸塌的消息。
他怎么也想不通，“我家买房装修的时候，俩保安成天盯着我，这不让动那不让动，怎么三楼还能把这些东西带进楼，还把承重墙给砸了呢？”
据企查查信息，利民学苑小区物业哈尔滨竣华物业管理有限公司成立于2011年7月，法定代表人为曲国忠，注册资本100万元人民币。2021年9月，哈尔滨市松北区消防救援大队曾对其管理的利民学苑小区做出行政处罚，原因是该校消防控制柜对出故障，室内消火栓无水。
5月1日，松北区城市管理和行政综合执法局发布《关于利民学苑小区一房屋私拆承重墙情况的通报》，通报称，接到举报后，执法局立即到达现场，责令当事人停止违法行为，对当事人进行立案调查，下一步将依法依规从重追究相关责任人责任。
6天后，哈尔滨市物业管理协会发布通知，要求物业服务企业“主动提示，事前告知”，应将装饰装修的禁止行为和注意事项书面告知业主或物业使用人。其中包括，不得损坏房屋承重结构、构筑物等住宅装修的禁止行为、禁止敲凿的部位等。
9日，据央视新闻报道，哈尔滨市松北区利民学苑小区租户私拆承重墙事件发生后，哈尔滨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成立事件调查组，市区两级组建工作专班，连夜对该事件进行调查处置。相关调查、监测、处置工作正在有序进行中。
事件发生后，松北区第一时间建立应急处置工作专班，开展应急处置工作，涉事居民已全部转移安置。成立了15个工作组，逐户走访，并设立专门咨询接待处，由专家、律师、医护人员和相关专业干部接待解答居民疑问，全力做好居民生活服务保障。同时，委托国家和省级权威检测机构开展调查、鉴定、处置等全面技术工作。
根据检测机构和专家组意见，对拆改的墙体采取局部支护等应急处置措施，防止结构构件损伤及变形进一步发展。公安机关现已依法对4名相关责任人采取刑事强制措施。下一步将依据权威检测机构出具的技术报告，制定相应方案，依法维护居民合法权益。
【3】结婚、出租、养老
如果没有这场事故，高层住户张惊雷的五一本应在西藏和朋友自驾。4月28日中午，他在小区群里看到有人说3楼的承重墙被砸了。当晚，物业发布紧急通知，他和其他住户一起被安排到附近酒店居住。他在酒店4天没换衣服了，但还是惦记，偶尔往家里跑跑。
5月6日，家里还是走时匆忙的模样。沙发上的被子肆意一团，花瓶里新飘了几片枯败的百合花瓣，一颗圆滚滚的西瓜躺在地下，那是房子出事前他买的。
为这套房子，张惊雷耗费了不少心血。2018年，女友表示“不想住楼梯房爬楼”，于是他卖掉附近原本更宽敞的楼梯房，换了利民学苑这套120多平方米的电梯房。
“高楼层的好处就是，风景好。”他说，阳光毫不吝啬地从窗外洒进客厅，能看见碧蓝的天空、大片的云朵、高耸的树木。有时，他也暗暗钦佩女友眼光独到。
为了能在8月结婚，他在装修上倾注不少心血。床是实木的，沙发是纯牛皮的，冰箱是双开门的，“光一套沙发就花了八万多块钱”。沙发太大搬不进电梯，他雇了师傅走楼梯搬上来，因为楼层高，搬了一整天。
同样在利民学苑买房做婚房的，还有吴晓鹏（化名）。他的房子买在房价的最高点，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总价约七十万，首付23万元。
他和相恋四年的女友原本预计“五一”节后动工装修，并在年底结婚。突然倒塌的承重墙几乎直接“砸没了”他的女友，“我俩现在已经快黄了，都不怎么说话了。”
早在半年前，龙飞的家人就想把房子出售，用卖房钱在另一个城市付首付，但挂网上一直没卖成，索性就将以每年一万七千余元的价格租了出去。
4月28日，龙飞听说“楼被干裂了”，急匆匆地赶回来，结果租客五一外出旅游，龙飞没有钥匙，在酒店住着“干着急”。等租户一回来，检查墙体后，提出搬走，他又“连租金一起赔了人家几千元”。
拍照的间隙，龙飞家墙外不时传来“嗡嗡”的钻声，他听说这是检测机构在采样。有点老花的他眯着眼睛，一边扒拉手机相册里越来越多的照片，一边低头嘟囔着：“住也住不了，卖也卖不出去，以后怎么办，谁知道呢？”
张惊雷和龙飞苦笑，两家虽然住得不远，但事发前却从未有过交流。“这次出事倒是把我们这帮人聚起来了。”
5月7日晚9点左右，因为人群大部分疏散至附近酒店，利民学苑B栋一片漆黑，零星几处灯光在暗夜里闪烁。张惊雷用手指点了点，“看吧，还有14户住着呢。”
留在楼里的，大多是行动不便的老人。一位家住低层的居民向九派新闻表示，因为家人全身瘫痪，他们选择在家里居住。楼下还有两户也一直住着，一家半身瘫痪，一家刚做完腰椎间盘手术。
5月7日晚，事发小区大多居民已被疏散至附近酒店，但仍有家庭留在楼内。 图/九派新闻 王怡然
【4】被影响的房贷
出事后，原本并不熟悉的邻居们迅速熟络起来，每天总有一些新消息传出来，还有一些人倾诉自己悲惨的遭遇。
宫桥（化名）的遭遇让许多邻居忍不住同情。他刚刚买下这套房，只住了两个晚上，新买的大米甚至都没来得及动。这是他家在哈尔滨市区买的第一套房子，以前，孩子和父母都住在老家的屯子里。
事发到现在，宫桥都晕乎乎的。房子落户在女儿的名下，怕影响到女儿的未来，他不敢停贷。“楼都那样了，我每个月还要供几千元贷款。”
李大（化名）决定不交贷款了。出事那天正好是他的还贷日，5月1日，他便和银行打了电话，银行的人给他的说法是，“有什么事随时联系。”
2018年，年过半百的孙祥才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因为年龄太大，银行批给他的贷款年限并不长，为此他掏出全部积蓄付下首付，“攒了一辈子的钱啊，全投这里面了。”
孙祥原本看中的是另一个小区的房子，原本谈妥价格，房东临时抬价卖给别人。当时正值哈尔滨房价飞涨，孙祥赶紧又盘下了利民学苑这套房，“这附近学生多，原本想着有机会能做点买卖。”
2022年末，他被查出结肠癌晚期，手术花了将近10万元。自此，他的身体变得虚弱，只好把原来的工作辞去，靠爱人在外做零工糊口。熬过前几年，他觉得生活终于“见点亮儿了”，承重墙的倒塌，再次将他的生活砸向谷底。
孙祥原本想着，如果自己病情恶化，就把房卖了治病，但一夜间，他最后的保障似乎也化为泡影。
事发当晚，老伴儿因为太激动，犯了心脏病，孙祥赶紧招呼吃药喝水平躺，劝老伴儿放宽心。他也早早告诉正复习备考的儿子，“这事儿不用你管，安心学习。”但一向沉默寡言的儿子忍不住，还是想找他商量这事，孙祥叮嘱儿子，“不用操心，有我呢。”
和孙祥不同，因为承重墙被砸，曲佳（化名）被迫面临“妻离子散”的生活。
“我都多少天没见到我姑娘了。”曲佳眼圈有些泛红，她低头按亮手机，壁纸是女儿，才刚二十多个月大，之前女儿一直跟着曲佳生活。事发后，为了保证女儿安全，曲佳的母亲赶紧将外孙女接回老家照看。
5月3日，曲佳查出自己怀孕。在周围人的一片恭喜声中，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想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她甚至有些难受，委屈和压力如潮水般袭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然而，生活还要继续。8日下午，她上完一天一宿的夜班，没时间睡觉，急匆匆地赶回家里处理事情。家里的几面墙上，还挂着她的结婚照和宝宝的照片，一家三口灿烂幸福地笑着，一旁新长的几道裂痕清晰可见。
“谁不想回家啊，谁想在酒店吃不好睡不好啊？”曲佳有些委屈。她的房贷还剩40多万元没有还，房子却变成了这样。为了还房贷，丈夫离开家乡去南方工作，只能在电话里安慰不知所措的她。
刘力红（化名）上学前班的孙子也在酒店哇哇大哭，7岁大的孩子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哭闹着想回家住，刘力红看着心疼，却什么办法也没有，“住不习惯啊，原本敞亮的房子不能住，挤在酒店里咋整啊？”刘力红挂着两个黑眼圈，已几天没睡好觉了。事发前几天，她的母亲刚去世，“我太闹心了，前脚老太太走，后脚这屋就出事。”
曲佳拿定主意了，就算楼后期修复好了，自己也绝对不敢再住。“我们家有老人小孩孕妇的，万一出事怎么办？”
【5】“看老师，家都没了，还在这给你上课”
“你在哪儿呢？快回来把家里值钱东西搬走啊。”5月9日，正在吃饭的徐凯（化名）接到了同楼好友的电话，“听说要清楼了，瘫痪的老太太都让人抬出来了，你赶紧的！”
徐凯原本挂着笑意的脸庞瞬间慌了神，这场事故对他人生的影响，似乎已远远超过他的预料。
像他这样的90后，在楼里也有一些，每天忙着工作，没时间天天在网上“等信儿”。每次打开手机，群里的消息都几百条，他看都看不过来，同楼好友打趣他：“啥消息等你知道了，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徐凯本科时在利民学苑周边的学校里念艺术专业，毕业两年，徐凯手里攒了些积蓄，放了一小笔做投资，几乎血本无归，“当时就意识到，有钱不如直接买房。”
在他的朋友圈子里，买房的不少，但是能像他这样自己掏20万首付的并不多。
“我感觉我的人生是高开低走了。”创业几年后，徐凯的员工被别家挖墙脚，创业便告一段落，他靠着艺术专业做起了线上、线下教育，收入一下减了不少。过去三年，他最低的一个月只拿到了800元工资。
徐凯扳着手指头计算，“每个月还房贷两千多，还有一千五百元的保险，还有零零碎碎一些花销，基本一个月剩不了多少钱。”
相比楼里其他更年长的业主，徐凯显得没那么焦虑，事发后一周，他还没回房仔细检查墙体。他的朋友抱怨着：“你的心太大了。”
前几天，他在网上教课时，一个北京的学生课间问他是否知道哈尔滨有栋楼承重墙被砸了，他告诉学生“对，就是我家”。学生不信，叫来自己妈妈，妈妈听完后，劝他：“你快好好学习吧，你看老师，家都没了，还在这给你上课”。
现在，他每天望着邻居们发得满满当当的消息，一时不知从何焦虑起，“我那值钱的家电就是搬出来，也没地儿放啊？”
关于赔偿，业主们还没完全想明白，网络上的相关说法却是五花八门，例如“一天一户200元”“损失一共1.6个亿”。但有业主告诉九派新闻，这些说法都是“子虚乌有”，“目前就是把我们安置到酒店，每天包吃住，其他还没有正式谈。”
有业主告诉九派新闻，1.6个亿是按照楼盘市值均价70万元计算，再乘以200余户人家，便得出了1.6个亿的赔偿。“但这个说法不准确，我们有大户型小户型，楼层高矮也不同，难道都赔一个价吗？”
“装修钱都可以不要了，我就想把房钱拿回来，或者给我换套房。”曲佳说道。
孙祥望着窗外，有点愣神，他不想要钱，也不想再住被修复的楼，只想要一套正常的房子。
这几天，张惊雷每天都接到不少朋友打来的电话，问他“新闻上说哈尔滨有栋楼裂了，是不是你家？”他被关心得有些烦了，直言：“能不能别刺激我了，都快闹心死了。”
白天，他奔波于酒店和利民学苑，关心事情是否有新的进展。晚上到酒店，倒头便睡着，但总是在凌晨三点惊醒：“再怎么也睡不着了。”
4月夜里的哈尔滨，寒意四起，张惊雷掰着指头数自己白天都干了些啥，转过身又总忍不住寻思：“这几个傻子怎么就能把楼给崩了呢？”
承重墙被砸后，有居民前往涉事楼层看到加固用的铁杆。 图/受访者提供
他担心，这样在等待中煎熬的夜晚，未来还将持续好一阵。而要和他一起熬过难关的，还有其他200来个同样难以入眠的家庭。
“等消息，就是唯一的消息。”黑夜中，这个东北汉子沉闷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