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詹世博,编辑:晏非,题图来源:新周刊记者摄


去年7月,一则名为《月入过万智力障碍小哥: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智障》的视频在B站彻底走红,一举获得千万播放量。


在那条视频中,他被传为家产千万却拒绝啃老,如今月入过万的网红。虽为轻度智障,但口才似乎很好,金句频出。他的表达,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公众对于智障患者的刻板印象,也引来了不少人对其的质疑。


究竟是何种特殊经历,在何种影响之下,让一位残障人士凭借“聪明”而出圈?在流量汹涌而来的时候,他又会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名利与关注?


图/新周刊记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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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李世承的那天早上,他还穿着那件在凤凰卫视出镜的黑色T恤,手里提着一个开线且鼓囊的公文包。


李世承自称体重219斤,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就算离得不近,你也能在他身上闻到一股很重的异味。对此,他笑着辩解:“你别看我啊,我昨晚刚洗澡了。”


到了吃早餐的地方,一坐定,他就开始为我展示包里的东西——一摞足以证明他智障身份以及过往历史的文件。


李世承的残疾证。图/新周刊记者摄
李世承的残疾证。图/新周刊记者摄


那是经历过数次采访之后的老练。在他的社交经历里,几乎所有人都会对他的智障身份产生质疑。


在刚刚见面的五分钟里,李世承表现得和正常人一样“会来事”。


他提前为来访者准备好一罐台湾奶茶,主动关心他们,“晒坏了吧,早知道就给你们带一把伞过来撑”,会用“帮女生拿包”的方式展现绅士风度。即便有智力障碍,你依然能从李世承身上感受到来自传统语境的男性气质教化。


采访时,话题大多由他开启,涵盖面非常广泛,他会跟我讨论金·凯瑞喜剧的内核、漫威剧集和军备竞赛的关联、基督教《创世纪》里男权特色,等等。但他也会聊着聊着就突然开始刷视频,动辄走错马路——尽管那是离他家最近的一条街道。

图/新周刊记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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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出名的好处也挺多的。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我吃饭,想认识我,有UP主,有歌手,还有一些老板。


有些女粉丝对我比较狂热,她们会发亲亲的表情包和穿睡衣的照片给我。还有女粉丝说想要给我生孩子、做我老婆,我就有点怕。


你说我一个智障,这么胖,又只是个送外卖的,也没啥钱,虽然家里有两套房,但不在我名下,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卖,她们图啥呢。后来我想明白了,可能就是猎奇心理吧。


还有不少网友都喜欢骂我,很多话都很难听,但是我几乎都记不得了。我觉得做一个网红,就要有承受网暴的能力。


图/新周刊记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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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伤心的是,有人造黄谣说我“睡粉丝”,这个简直不可思议。我现在是个公众人物了,我很注意这些的,一旦发现女粉丝对我心生歹意,我立马跑路。当然,有一些是被我的个人魅力所打动的,但是这种我就更不能趁人之危了。


总体来说,出名还是蛮开心的。但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更孤独了,失去了很多快乐。


二、我是个被包装的有钱人


我出生的时候脐带绕颈,导致大脑缺氧。智商是80,属于边缘智力。但我真正确诊智障,是在小学的时候。


当时我读一年级,留了一级,语、数、英都还是0分,老师就觉得我可能是智力上有问题,建议父母带我去医院看。确诊之后,我父母很伤心,说这个小孩算是毁了。他们本来不烟不酒的,但是那次诊断之后,我爸开始喝酒,我妈开始抽烟。


那段时间我们家经济很困难,父母都下岗了,我妈靠卖血赚了500块才帮我把学费交齐。他们没有放弃我,也没有打算再生一个,我后来问他们原因,他们说怕再生一个会冷落我。


后来,父母给我办了随班就读。当时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李世承同学脑子有问题,他跟你们不一样,大家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小学与中学是李世承遭遇校园暴力的高峰期。图/ B站@今天没有故事 截图<br>
小学与中学是李世承遭遇校园暴力的高峰期。图/ B站@今天没有故事 截图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的原因,反正之后大家就开始养成欺负我的习惯了。一开始只是语言侮辱,后来升级到了拳打脚踢,再后来就上工具了。有用木棍的,有的会直接拿一块玻璃砸我的头。


中学后,我转学去了一个特殊学校,终于有了一种出狱的感觉,因为身边都是和我一样的人。


图/新周刊记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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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李世承,之后还会把自己的小孩送到这所小学吗。他毫不犹豫地说会,因为他房子的学区就在这。


从学校毕业之后,我就开始赚钱了。我没算过我究竟干过多少种职业,因为实在太多了。


我做过保安,在火锅店刷过盘子,在面包店当过面点师,在富士康做过洗衣员,干过美甲,卖过卫生巾,还去陈冠希开的奶茶店打过工。但这些都做得不久,也赚得不多。


2017年,我一个特殊学校的同学说外地有个赚大钱的机会,一个月8000块。去了之后才知道,和网赌、讨债、传销、电诈有关,我向父母要的13万元也都被这个坏组织骗走了。


我不敢告诉父母。虽然逃出来了,但是为了攒钱回家,我只能先流浪捡垃圾。


当年,李世承在垃圾堆里寻找食物,这是流浪让他掌握的技能之一。图/受访者B站账号
当年,李世承在垃圾堆里寻找食物,这是流浪让他掌握的技能之一。图/受访者B站账号


逃回来之后,因为不敢面对父母,我先在看守所待了3个月。他们说我是重度智障,又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关了9个月。这两个地方都有电床,都会电我,和杨教授的那个疗法一样。


出院之后没多久就发生疫情了,我开始送外卖。那个时候最好送了,直接放到楼下就行。


我觉得送外卖和快递是相对比较轻松的,挨骂相对少一点,客户顶多是抱怨两句,所以我做到了现在。而且目前我还有了食品厂的收入,他们找我去做代言人,我不用干活,每个月就能领到几千块。


李世承在特殊学校考到的技能证书。图/新周刊记者摄
李世承在特殊学校考到的技能证书。图/新周刊记者摄


很多人说我家这么有钱,为什么我还要出去打工。其实我个人感觉,我是一个被包装的有钱人。我父母的两套房子确实能值1600多万元,但是要卖掉才能有现金。我那些特殊学校的同学,大家都是上海人,都有两套房、三套房。我觉得媒体把我过度美化了。


我自己的花销确实不多,衣服、日用品什么的,不是父母买的就是女朋友买的,但是因为还和父母住在一起,所以我每个月还需要给父母上供2000块。


还有一个原因是,总会有人说“我们智障就知道吃国家福利”,我不想被人看不起。我出去打工,主要是为了融入社会,所以我什么行业都会尝试一下。这些年,三教九流的人我都接触过,每一个群体都有好人跟坏人,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人。


三、“月入3万元的小姐姐,求包养”


刚从特殊学校毕业的时候我有点飘,感觉自己应该可以主动追求爱情了。


当时在面包房打工的时候,遇到一个长相甜美的女生,我就请她去肯德基吃冰激凌,然后表白了。我记得她还是蛮开心的吧,但我们还是没能在一起,因为没过几天,我就看到了一个戴着金链子的大叔来找她,我猜那是包养她的人。


我真正意义上的初恋,是一个比我大7岁的台湾女生。


我们是在一个问答网站上认识的,她是台湾高雄一个彩票亭的亭长,非常温柔。她说台湾男生都有点大男子主义,而且很花心,会劈腿,她感觉我比较专一,又是处男。我觉得她是真的喜欢我的人,声音又好听,所以就在一起了。


李世承在其他采访中谈到这位女友。图/ 凤凰网《路途》截图<br>
李世承在其他采访中谈到这位女友。图/ 凤凰网《路途》截图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那个时候我已经25岁了,还没碰过女生,感觉大龄处男会被嘲笑,会有自卑感,想摆脱这个身份。


有些人可能觉得我有点渣,我也不否认。我和她总共就见过两次,一次是她飞过来,一次是我飞过去。可能我在她身上总共也就花了1000块吧,第二次去台湾的飞机票也是她出的。后来她想让我去台湾,继承她们家的凤梨田,但是我父母不同意,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第二段恋爱,是和一个银行贷款部的女经理谈的,她工资比较高,还是个白领,感觉和她在一起有面子。


我觉得我比健全人大方。当时她一直说想跟我结婚,我就相信了,给她花了很多钱,买了珠宝和包包,结果没想到一下子花了太多了,10万元是有的了。后来送了两年外卖,我才把钱给还清。


后来分手,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太费钱了,但钱我没打算要回来。我个人感觉,女生跟你睡了之后,你给女生付出点东西不要紧,但是这又有物化女性的嫌疑,我自己也在反思到底什么是对的。


李世承在其他采访中说:轻度智障不是缺陷,而是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去看到更多不同的人。图/ B站@今天没有故事 截图<br>
李世承在其他采访中说:轻度智障不是缺陷,而是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去看到更多不同的人。图/ B站@今天没有故事 截图


很多男生都想找富婆包养他们,其实我跟他们会有同样的想法,我也不能免俗。


我有个女粉丝是英国海归,在上海外企当领导,月入3万元。她的男朋友就是个轻度智障,但是在上海有6套房子。他们的结合,在我看来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门当户对。


但说实话,我觉得90%的男性智障都是找不到对象的。因为谈恋爱的事,我和爸妈没少吵架。我妈会强迫我健身,说身材好了,好交女朋友。她说只要找个我喜欢的,然后对我好的就行了。


你问我自己想找个什么样的,我觉得前两天遇到的一个记者就不错。她长相还算甜美,虽然是西北的,但是没有口音,说话很温柔,气质、身材都不错,虽然收入不高,但也是个研究生。


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她是外地的。上海本地人一般都有房子的,既然有房子,那为什么要和一个智障结婚?外地的我会放心和她在一起。


我妈也这么说,可以娶个条件不错的外来妹。但我觉得这种婚姻建立在经济条件悬殊的前提下,外地女生自己也会感觉被看不起,我觉得这样不太好,你还是应该平等地对待别人。没有人喜欢被叫外来妹的,你说对不对?


而且我认为,我再努力一下,是能够娶到白领、高学历的女生或者外国人的,我感觉我是有一定的个人魅力跟气质的,我觉得我还能干点大事,所以也不急着找。


四、29岁智障人士的养老计划


其实我之前是不太会宣传自己是智障的,因为我不讲别人也不会知道,但是现在为什么会经常说?因为我觉得大家对我们这个群体的误会实在是太大了,我们的形象经常会被丑化。


之前有个叫“药水哥”的人,他模仿残疾人的视频火了,我们觉得很夸张,但是网友觉得模仿得很到位。这件事在我们这个群体里引起了公愤,我现在是在利用我自己的流量,慢慢声讨他。只有我越火,他们才会越怕。


李世承:根据我的观察,那些喜欢歧视和冒犯残疾人的,都是素质和学历不太高的群体。图/“药水哥”视频截图
李世承:根据我的观察,那些喜欢歧视和冒犯残疾人的,都是素质和学历不太高的群体。图/“药水哥”视频截图


还有一个我粉丝群里的女生,也觉得我们都是在假装智障,经常会在群里挑事。我曾经有5次想把她给踢掉,但是经历心理斗争之后还是让她留下来了。因为我觉得可以把她当成切入口,来改变大家对于残疾人的刻板印象。


天才指挥家周周一直是我的偶像,我也想为国内残疾人事业的发展做出贡献。我的最高梦想就是在上海残联或者北京的残联,有我小李的半身青铜或者石膏雕像。


李世承也会有养老焦虑。图/ 凤凰网《路途》截图<br>
李世承也会有养老焦虑。图/ 凤凰网《路途》截图


我也会思考,如果父母有一天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房子我应该是不会卖的,“以房养老”换一些生活费,或者找一些信托机构帮我管理资产,我每个月领点钱就行了。实在老得不行了,我可以去开个水果摊,找年轻的男大学生或者女大学生照顾一下我。


我当然也想找一个能真正为我好、替代我父母这个角色的人来做我的伴侣,但是对于我们来说有点难。


虽然我的智障不会遗传,但是跟智障结婚之后,对方就会变成智障的监护人。如果一个智障欠了钱,那就得由监护人来还,犯了事得由监护人来扛。我感觉不少女生都会怕。所以我之后可能会更倾向于找一个人能长期同居的人吧,我可以把房子的租金让她拿去花,再带她一年旅游两次。


图/新周刊记者摄
图/新周刊记者摄


去小吃街时,他会不停地和摊主们介绍,媒体对他多么感兴趣,对我们解释说,这是在跟老板做利益交换。“为什么我要接触这些老板和企业家?就要给自己找条后路。我火不了多久,我知道我什么都不会,笨手笨脚的,所以要留条后路。"


我之后可能就不做快递或者骑手了。我最新的目标是,考社工证或者加入公益组织去拍片。


其实我之前加入过一个残疾人的公益组织。组织里的残障家庭来自广西、广东、福建、江西、浙江等,我会经常找这些家长聊天。一旦发现异常,就会联系当地的派出所,如果在上海,我还会亲自过去开导。目前,我救回了9个残障家庭里闹自杀的父母。


我做这些事情不只是为了家长,更是为了那些孩子。对于我们这个群体来说,家长就是孩子的希望,只要家长不死,孩子就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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