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城市进化论 (ID:urban_evolution),作者:杨弃非,头图来自:作者供图
一场起点为广东的“迁徙”,再次拉开帷幕。
迁徙的主角是佛山平洲、肇庆四会等地的翡翠商人,他们的共同目的地是:云南瑞丽。
翡翠商人毛艳注意到,自去年12月疫情防控政策调整后,曾前往广东的同行正陆续赶回。据她估计,回归的比例已达到八成。主播范晓铭也是这场迁移大潮中的一员。她所在的公司有近千名员工,疫情期间搬去平洲,如今又再度迁回瑞丽。
官方统计,广东几个集散地的玉石从业人员加起来超过20万人,他们中不少人来自云南。过去三年疫情影响下,玉石产业大省广东成为他们继续谋生的寄居地。而眼下,旅居的翡翠商人纷纷启程返乡,让产业大省广东和边境小城瑞丽之间有关玉石的复杂关系,再度浮出水面。
一、归“巢”
“阔别已久”的瑞丽,正在归来。
翡翠被誉为“玉石之王”,别名“缅甸玉”,显示出其主要产地。瑞丽与缅甸三面接壤,是国内重要的珠宝玉石集散地之一。疫情前,每天有数万中缅边贸商人、玉石商人和游客在这片土地上穿梭,有瑞丽人形容,那时“卖什么都赚钱”。
但地处边陲,也让瑞丽“外防输入”压力陡增。2020年9月,瑞丽经历首次封城;2021年3月,当地再次发生境外输入疫情,通往缅甸的口岸被关闭。直到今年1月8日,瑞丽口岸恢复全面通关,此时已经过去1012天。
瑞丽解封的消息一传出,杨洁(化名)的微信中,有关“回去”的讨论就多了起来。她和兄长都是在瑞丽有十多年从业经验的翡翠商人。疫情期间,两人在朋友介绍下一同前往广东平洲,但她始终惦记着姐告玉城的摊位,很早就开始盘算,恢复后要第一时间回家。
早在2021年7月,德宏州政府领导就曾带队,包机前往广东招商引资、“邀请大家回瑞丽”。时任瑞丽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尹忠德还亲自到芒市机场迎接“远游他乡的家人”。但仅一个月后,瑞丽再次封控,返乡商人被迫暂停了手上的生意。
尽管如此,商人们并没有停止对瑞丽的关注。姐告玉城电商部总经理司光祥提供的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2月底,玉城翡翠商人复工率已达到80%,考虑到外流商家子女教育问题和团队搬迁问题的处理时间,到4月份,复工率将达到90%。
瑞丽商务工业与科技局副局长左云鹏直言,瑞丽玉石行业复苏程度“超过预期”。
一直以来,在瑞丽玉石市场,广东仿佛“房间里的大象”,看不见,但无处不在。
当地从业者能很熟练地讲出广东每个城市的玉石产业特色:手镯主要来自平洲,挂件则基本在四会和揭阳加工——广东发达的工业经济催生了一个强大的玉石加工环节。相比之下,瑞丽更像是一个下游的分销基地。
要让流出到广东的玉石商人回到瑞丽,看上去就像“蚂蚁撼大象”一样不易。但即便强壮如大象,也有不及蚂蚁之处。
与产业成熟度较高、壁垒更为明显的广东相比,瑞丽的市场门槛更低,自带“来者不拒”的包容特质,各类商人都能在此找到属于自己的发展空间。
说起这里的“包容”,瑞丽珠宝玉石首饰行业协会秘书长邝山不无骄傲——外地人也能在瑞丽迅速成长,成为行业的中坚力量。在玉城,随处可见来自广东、河南,以及云南其他地市的商人。
“瑞丽市场的包容性大一点,小东西也可以卖。”杨洁和一同返乡的同行,都没能在广东找到像瑞丽一样的市场环境。“在广东,没什么人卖原石,在揭阳、平洲,原石必须要切开卖。而这边就不一样,什么样的料都有人卖。”
二、新生
玉石市场复工的同时,新的变化也随之而来。一对坚守瑞丽的河南籍夫妇发现,重新开业的玉石市场不再是收入的主要来源。疫情期间,他们找到一家直播合作方,努力维持住了过去的营收水平。
在网约车司机王师傅记忆中,瑞丽晚上的行车高峰要持续到凌晨两三点钟,这是主播集体下班的时间。据初步预计,截至今年2月,返回瑞丽的玉石直播从业人员已近3万人。
现在的瑞丽成了一座“不夜城”,直播行业改变了瑞丽的“生物钟”。每当夜幕降临,一个个珠宝直播间灯火通明,主播们卖力讲解。伴随着“成交”声,各种玉石手镯、吊坠、摆件连夜发往全国各地。
在邝山看来,瑞丽玉石涉足直播是被“憋出来的”。早在10年前,瑞丽玉石业曾遭遇连续5年“寒潮”。据他回忆,受外部因素影响,那段时间“一家店面持续一个月不开张都不奇怪”。为了谋得一份出路,商家开始尝试走到线上。
市场发生变化后,当地政府于2018年开始“自上而下”推动玉石直播行业重构。当年9月,全国首个“淘宝珠宝直播基地”签约落户瑞丽。此后,一种“政府管基地,基地管商家”的治理模式在瑞丽加速推开。
曾经,只有“圈内人”参与的玉石交易在“触网”后,不仅逐步走向“阳光化”,还让“非标品”翡翠迈上“标品”化之路。邝山还记得,当初瑞丽建立基地的关键就在于,拿出了一套有关玉石行业成体系的管理标准,瑞丽也由此成为行业标准的制定者。
彼时,广东的玉石行业对直播这种方式并不太友好,司光祥回忆,当地商家对拿着手机“走播”的主播避之不及,以“保留货品的神秘色彩”。从业多年的范晓铭也表示,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买家想要摸到翡翠实物,需要保证人介绍,还要有验资门槛。
在此背景下, 瑞丽先一步充当了“破壳”者。如今,瑞丽玉石行业的管理标准已升级到2.0版本,并成为国内原石纠纷的判定依据,“一些广东原石纠纷案件,也会邀请瑞丽宝协作为调解、裁判方参与”。
疫情下被遏制的线下消费需求,在不断走向规范化的玉石直播间找到了释放的出口。去年“双十一”期间,淘宝上售卖的珠宝类商品增长迅猛,跻身热销产品新“四大金刚”。主播思思发现,由于直播电商的低门槛,更容易吸引入门级买家涌入。
而与广东玉石产业相比,直播也成为瑞丽最突出的特色和优势。左云鹏透露,2020年,瑞丽玉石仅直播线上交易规模已达101.9亿元。与此相比,2018年瑞丽珠宝玉石加工行业全年销售额约为80亿元。
这让瑞丽玉石产业更快一步“回血”。瑞丽主城区样样好珠宝直播基地负责人蔡鑫表示,疫情前,该市场有200余家玉石销售商入驻,目前已有170多家商户回归并正常营业,日销售额达1000多万元。
三、重塑
中央财经大学数字经济融合创新发展中心主任陈端指出,发展电商能对瑞丽的边境口岸优势形成一种新的价值。瑞丽“中缅交界”的形象,及背后包含的物流、商贸以及延伸双边合作等,可能在电商推动下进一步释放带动效应。
事实也的确如此。每当与广东做比较时,当地的翡翠商还是更习惯将瑞丽的优势定位在“靠近缅甸”上。只有供货的翡翠商人来了,作为更下游的直播商家才有回归的意义。
与玉城车行距离仅需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位于姐告的瑞丽口岸。游客络绎不绝,在口岸“门” 型建筑前驻足观望、打卡留念。透过“门框”,异域生活直入眼帘。
国门恢复通关尚在推进当中。左云鹏提到,目前仅放开缅甸木姐、南坎、105码三地市民通关。而疫情前,边境线仅一层铁丝网阻隔,缅甸商人坐成一排设摊卖货,隔着铁丝网也能与中国游客交易。
对当地玉石业来说,缅甸商人的参与有更重要的意义。在姐告玉城,设有专门的毛料交易区。司光祥介绍,疫情前,缅甸人每天早上都会背着原石前来设摊,雕刻师傅能在这里找到第一手货源。玉城的二、三层楼还有专门的住房,便于缅甸人就近安顿。
据海关统计数据,缅甸年产2万吨的玉石毛料中,约有6000吨流入中国,其中通过瑞丽口岸进入的就有4000吨。能从缅甸人手中“拿货”,一直是瑞丽玉石业至今无可比拟的优势。再加上直播电商加持,这种优势被进一步重塑和放大——瑞丽边境小城的形象被搬至线上,国门不再只是一个到现场才能观望的“窗口”。
在样样好基地,场内穿行的上千名翡翠货主中,有70%左右来自缅甸。他们作为主角出现在每一个主播的直播间中。伴随主播的倒数声,他们齐齐举起手中的翡翠以供挑选,两边共同完成了一场对翡翠的推销。
在左云鹏看来,这会让消费者有一种“一手货源心理”,增加对翡翠来自缅甸的信任度。
而在进出口货物中,玉石又是格外依赖“边境”资源的一种。这种“一手货源”形象,也等同于“一手价格”,这让外迁商家对瑞丽更加无法割舍。尤其是位于产业链下游的直播商,很难长期脱离于瑞丽。
四、风口
不过,优势有时也是一把“双刃剑”,有可能令城市陷入“资源陷阱”。
商务部网站曾发文指出,尽管历史上云南率先发现翡翠的商业和文化价值,但自改革开放以来,由于加工技术、工艺设计和社会意识的落后,其玉石业发展受限,而广东则抓住发展机遇。特别是2000年前后缅甸翡翠陆路进口受限,广东则通过海运建立起新优势,促成玉石产业崛起,并逐渐拉开对云南的差距。
此前,瑞丽市市长尚腊边也指出,瑞丽有不少制约口岸经济发展的短板,其中,通道经济向落地经济转型不足,不少进口商品只是“路过”,没有在瑞丽落地转化为真金白银。对此,瑞丽将建立包括加工、仓储等在内的多层次复合型开放经济体系。
直播带来的流量可能是突破瓶颈的新可能,瑞丽可借此实现对更多资源的吸引。如左云鹏所说,瑞丽玉石加工环节还有一定欠缺,但随着玉石交易的对象变成全国14亿人口,甚至覆盖国外消费者,加工产业链也会被吸引而来。按他的话说,就是“山潮水潮不如人来潮”。
放在全国来看,以直播电商辐射出一整条产业链的发展模式,已让不少小城翻身“上位”。
最成功的案例就是揭阳——不甘只做广州的“工厂”,在全国服装产业体系调整期,揭阳商人利用电商“无中生有”搭建出交易环节,并引来一个完整的物流产业体系。如今,揭阳不仅成为广东淘宝镇数量最多的城市,在国家邮政局最新排名中,揭阳快递业务量居于全国第四,仅次于金华、广州和深圳。
对瑞丽而言,类似的窗口期也已浮现。左云鹏提到,今年,瑞丽玉石产业的重点招商目标被定为珠宝玉石加工产业链,“要将全产业链抠下来”。其中一个抓手是,计划每个月开两期的玉石毛料公盘。
所谓公盘,即以公开竞标的形式销售翡翠毛料。比起具有“赌石”性质的原石交易,毛料是一种已被切开的原石,能看到翡翠成色,交易时更多依靠的是商人知识和经验的“明面竞价”。因为相对公开、透明,公盘往往能集中大量翡翠供货商和采买商前来交易,也是翡翠业内撮合交易最重要的平台。
此前,瑞丽因种种原因错失公盘发展机遇,而广东孕育出不少业内知名的公盘。疫情让瑞丽有了翻身机会——去年8月,瑞丽率先开标疫情以来的第一期毛料公盘。
“标厂开了,加工厂就会跟着开,作为产业链上下游,二者之间存在相互带动效应。”据邝山回忆,当时,不少采购商来到瑞丽,让外界看到瑞丽发展公盘业的可能。2月16日,瑞丽今年第一期毛料公盘开标,再次吸引了2000多名广东和云南省内的采购方前来。
五、选择
伴随“公盘”一起到来的,是另一道选择题。
作为公盘运营方之一,云南省珠宝玉石文化促进会会长王海提到,瑞丽繁荣的玉石交易市场和公盘领域的“空白”吸引他前来,但市场培育的艰难仍然令他感到困扰:缺乏供应商的瑞丽,本就需要调动各方资源,以凑足公盘所需的毛料,但政府服务不到位,又缺乏相应资金支持,更令他感到力不从心。
纵观当地玉石行业的发展,一种“小政府、大市场”的特质贯穿始终。一方面,行业利润高如“黑洞”,将瑞丽内外各项资源统统吸入其中,并以市场自发的力量不断优化、调整玉石产业发展形态。另一方面,如曾在瑞丽挂职副市长的戴荣里所说,玉石产业“福民不富财”,瑞丽缺乏雄厚的公共财政基础。
这样的“小城”特色,令瑞丽发展出与广东截然不同的玉石产业特色,甚至包括自成一派的加工环节。
雕刻师林建新已从事玉石加工数十年,曾辗转于肇庆与瑞丽工作。在他看来,广东“产业链要快,快才能有利润”,而瑞丽虽然“没那么成熟”,却给了雕刻师自由的空间和探索的机会,发展出“俏色巧雕”的独特魅力。不少与他志同道合的人在瑞丽渐渐聚集,在业内收获“瑞丽工”的称号。
但在疫情冲击下,“小城”的脆弱性暴露无遗。作为瑞丽当地大型翡翠加工市场之一,林建新工作的华丰市场,仅少数商家回流,大部分商铺卷帘门仍然紧闭。而走出玉石聚集的专业市场,街道上未恢复经营的餐饮、零售店铺更是随处可见,它们大都伴随玉石产业而生,“回血”还要再晚一步。
这也倒逼瑞丽重新做出选择。
陈端提到,在我国,如瑞丽一般,高度依赖特色资源和少数支柱产业的中小城市不在少数。疫情对城市原有的传统支柱产业形成冲击,打乱了原有的产业生态自然演化模式,但同时,这也可能构成传统产业转型升级的重要节点。
就瑞丽而言,据她分析,作为单纯的集散地,很容易受外部环境的影响,出现商业资源和主播资源的流失。发展加工业似乎是一个完美的转型方案:一来能够吸纳更多当地的就业,二来通过产业链的延展,反过来也能巩固瑞丽作为珠宝玉石集散地的地位。
另一个因商而兴的小城义乌,名声在外的国际物流业同样受疫情影响。浙江省委党校经济教研部主任、教授王祖强曾在接受采访时指出,过去“两头在内、中间在外”,委托全国各地生产企业加工制造的义乌,也在深入推动“贸工联动”战略,谋求从小商品向大制造转变。
然而,市场存在不同声音。有当地商户认为,义乌立城之本仍在于商,布局制造根本上还应围绕商贸展开。而其所谓的制造,则是遍布义乌及其周边地区小作坊式生产模式——对于义乌的小商品生意,制造更多是缺乏技术门槛的手工活,流水线生产的成本远不如人工划算。
除了能否保持“小城”特色之外,瑞丽还有更多考量。
“造富神话”频出的玉石交易,对本就脆弱的城市产业带来巨大“破坏力”。左云鹏还记得,瑞丽曾发力农村电商,并为培养相关主播投入了大量资源。然而,这些主播的微信朋友圈中,渐渐开始出现玉石卖货信息,甚至最后连头像也更换成翡翠照片。发展加工业,是瑞丽借此加强城市第二产业的一种平衡之举。
“像瑞丽这样的城市,城市发展特色产业可能比多元化更好,但不是说不能多元化。”陈端举例说,一种思路是以特色产业作为亮点带动相关产业的多元化,比如基于珠宝玉石产业对外地游客的吸引,发展特色餐饮、特色文旅,形成特色现代服务业体系。
无论如何,一个小城是不是光靠一个产业去发展,靠的不是大笔一挥,拨一笔钱。“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瑞丽还需要找到那把最为适配的“钥匙”。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城市进化论 (ID:urban_evolution),作者:杨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