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惠鹏权、张琳、马志刚、吕敬之、冯晓亭、曹杨、马琳,编辑:曹杨,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近日,各大社交平台上关于年轻人“回笼漂”的讨论多了起来。


所谓的“回笼漂”,即一个人离开某城市(通常指北上广深一线城市)后,过段时间又返回该城市工作和生活,所以也有“回笼北漂”“回笼深漂”等说法。


钛媒体报道,一招聘网站研究院院长常濛曾对外透露,根据数据追踪,有23%的人会在逃离北上广深15个月左右时,选择再次回归一线城市。


年轻人选择“逃离”的原因五花八门,比如工作压力大、生活成本高、没有归属感等。2021年,网红考研老师张雪峰离开北京去往苏州,并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我现在很好,我在苏州找到了平衡点和归属感!这是我的城市”,一时间在网络上引起热议。


但并不是所有年轻人都可以像张雪峰一样,“找到属于自己的城市”。难以适应一线城市外的生活节奏和氛围,让他们最终选择做“回笼漂”。对这些年轻人来说,与其迷茫、焦虑和失落,不如鼓起勇气,再度北上或南下,到北上广深找回熟悉的生活轨迹。


35岁的酒吧从业者悟空就是“回笼北漂”中的一员。在他的酒吧遭受疫情冲击,最终“关门大吉”后,他离开了北京。


“我本以为回到南方三线城市的老家,就可以过上轻松、规律的生活。然而工作面窄、工资低,更重要的是昔日的同学已无共同语言。”悟空表示,自己一度十分困惑,家乡怎么就变得陌生了。


而决定再次北上的悟空,在朋友的帮助下,已敲定了工作方向,并即将开启新的职场生活。


相比较首次“北漂”和“沪漂”,“回笼北漂”和“回笼沪漂”,一定对北上广深有着更深刻的理解,而他们的生活态度也更明确。


本期,我们就和几位“回笼漂”的年轻人聊了聊他们离开又回来的故事。


他们当中,有人因为工作和生活压力过大而离开北京,但回到老家面对的却是更难以承受的压力,最终选择再次北上“搞钱”;有人因被裁员,家里给安排了县城职业中学英语教师的岗位,但却因早已习惯了大城市的喧嚣,而无法融入当地生活;还有人想要回老家寻找安稳的生活,但事与愿违,在留下与“回笼”的两难中,一本书让她决心再回北京。


毫无疑问,北上广深也会如同“初次见面”般接纳这些“回笼漂”,给他们机会,任他们凭借聪明才干和勤劳双手实现人生理想。


一、两度北上,我终于不再迷茫


琪琪,29岁,公司职员


时隔一年半,我再次选择北上。当我挤上熟悉又陌生的北京地铁一号线时,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我刚毕业时的模样。


我在北京读的书,七年前大学毕业,在北京找了份工作。一开始我也是干劲儿十足,但随着年龄增加,大城市的工作和生活压力逐渐让我吃不消,家里人也希望我有份稳定的工作。于是,2021年7月,我毅然辞职回老家备战国考。


然而,备考的日子却并不轻松,我所承受的压力甚至比在北京工作时还要大。为了尽快上岸,我特意报了辅导班,还制定了学习计划表,每天起早贪黑上课学习。但学习的压力并不是最大的,更大的压力来自周遭人的不理解,年近三十,没结婚没工作,在我老家的小县城,是会被人指指点点的。


而且回老家一年多,我竟没有说得上话的朋友。从高中开始就一直在外地读书的我,小时候的玩伴早已没了联络,备考压力下,我连个能当面诉苦的朋友都没有。心里有委屈时,还是会给我在北京的朋友们打电话。


在连续两次国考没通过后,我决定先找份工作,边工作边继续备考。考虑到北京的生活压力太大,老家又没有什么适合的工作,我决定到新一线城市找找机会,碰巧在重庆的朋友告诉我,当地一家知名企业正在大规模招人,我立刻投了简历。终于盼到了面试环节,结果工资却比我预想的要低,7500元/月,除去租房和吃喝,基本上所剩无几。


朋友告诉我,月薪7500元在重庆并不算少,还邀请我跟她合住来减少房租。思来想去,我决定接受这份offer作为过渡。但开始工作后,我又后悔了,7500元的工资并不好拿,除了面试时说好的工作内容外,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安排给我来做,甚至我的休息时间也被工作侵占了,边工作边备考的计划算是彻底泡汤了。


这样一想,我还不如直接回北京,同样是工作忙压力大,但在北京除去生活成本外,剩余的钱要比现在多得多。


就在一个月前,身在重庆的我开始在网上投简历,工作地意向一栏选择的是北京。只是比起刚毕业的时候,这一次我不再犹豫和迷茫,也彻底放弃了考公的计划。


两周前,我入职了新公司。比起很多没找到工作的年轻人,我已经算幸运的那一位了。未来的日子里,我要好好努力赚钱,因为我彻底想清楚了,能让我摆脱压力的不是小县城所谓的安逸生活,而是银行卡里真真切切的余额。


二、习惯了大城市的喧嚣,我已无法融入小县城


韩茜,26岁,教培从业者


走出北京西站,混入晚高峰地铁站汹涌的人流,久违的奇妙感觉涌上心头,这让我更加后悔两年前离开这座城市的决定。


大学毕业后,向往大城市生活的我,怀揣热情和理想加入北漂一族。彼时,在线教育正如火如荼,我入职的一家培训机构虽然工作辛苦,但收入还算可观。


2021年7月出台的“双减”政策,重创了课外培训行业,我也随之变成被裁大军中的一员。再找工作变得异常艰难,在看到我无业1个多月后,父母在电话里说,“回来吧,家里给你安排好了工作。”


所谓的工作,就是我家所在的县城里的职业中学英语教师岗位,月薪5000元,每周课时不多,相当轻松。


一开始我是拒绝的,因为知道一回去,这辈子基本就绑在小县城,很难有机会再出来了。但失业的焦虑感灼人,加上母亲在电话里频频催促,“你一个女孩,在北京终究呆不住的,这个年龄也该回来结婚生孩子了。”


于是,我听从了父母的建议,打包寄送行李,匆匆作别朋友,不留痕迹地离开了北京,就好像从未来过一样。


回家以后,我很快就入职安顿了下来,一切都如预想般顺当。


可习惯了北京的烦嚣,我竟再也难以融入小地方的生活。我所在的西北小县城,地形逼仄,尘土飞扬,娱乐匮乏。未来的生活就像目光所见一样,一眼就能望到头。


更令我无法忍受的,是压抑的办公室氛围,老套的人际关系等。而和父母住在一起,一切就变得更加限制重重,没有夜生活,无法与志同道合的年轻人组局,连一家电影院也没有。


这种过于压抑的生活让我决定逃离。今年年初,我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义无反顾地辞掉了工作,做出重返北京的决定。回家一年多的时间,情绪一直很“down”,而再次踏足北京地界的时候,我坚信我的青春是属于这里的。


我告诉父母,每个人的生活都是选择的产物,我会为我的选择负责。就像挑选恋人一样,既然选择了北京,就意味着在享受它好的一面的同时,也要接纳它不好的一面。


三、裸辞一年后,我又灰溜溜地回北京了


丹丹,32岁,人事经理


2021年底,我头脑一热,直接选择了裸辞。那个时候的我,是月薪3万元的互联网HR。


要说裸辞的原因,工作压力是很重要的一项。当时的市场环境非常严峻,我们公司并不是大厂中薪酬方面最具竞争力的,但公司的招人要求却非常高。几个月毫无进展后,我开始脱发、失眠。


刚巧那个时候,老家有个朋友喊我去做连锁餐饮。我们老家是一个三线小县城,我最开始是持怀疑态度的,但架不住对方反复的“诱惑”,说每天能有3000多元的流水。在这种“内外夹击”的情况下,我裸辞了。


现在想想,这个决定真的不明智。当时的公司是我毕业后的第二个“东家”,虽说是互联网公司,但几乎不用加班。为了生活更舒适,我和我老公还特意在离公司10公里左右的位置买了个房子,一切都向稳定的方向发展,但我的裸辞将这些全部打破了。


只是当时,我坚信我的决定是正确的,麻溜收拾行李,和老公商量好了行程后,我就带着孩子回老家了。


老实说,回家过了两周不用上班的“神仙日子”后,我就开始焦虑了。和朋友考察了当地的连锁餐饮,实际的收入并没有那么可观。而且,我们考察的烤串店之所以人力成本较低,是因为店里的工作人员都是老板一家人。但我老公需要留在北京工作,妈妈身体不是很好,我又完全不懂烤串,这就意味着,我要做就必须请人来做。


加上本地市场需求本来就不高,总之核算下来是“不赚钱”。


那个时候我的头脑也开始清醒,立刻联系前公司同事看看还有没有回去工作的可能,但公司早就招到了补位的HR。就在我准备直接回北京找工作的时候,我妈却病了。


接下来我就开始了陪妈妈手术、给妈妈护理的日子。我倒是过得自在,一来妈妈身体没有大碍,小手术非常成功,二来我每天都生活得很充实,没时间乱想。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一年,中间我回过北京,但实在没有合适的工作,就再度折返了。这期间,我也考察过加盟奶茶、面馆等项目,但无一例外都无功而返。


2022年底,北京彻底放开了,我想着今年招聘市场怎么也会有个“金三银四”,就再次回到北京更新简历,决定狠下心重回职场。


今年年初,确实有两三个大厂陆续联系我,但不是最终关头说HC锁掉了,就是无限期地拖延offer。我这才意识到,今年的市场可能比去年还要严峻。


现在,我在一家比之前公司规模小得多的公司工作,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失望。只是心中仍有很多迷茫,到底创业还是继续打工,我还得再纠结一阵子。


四、回家就被“PUA”,还不如“自己赚钱自己花”


继业,25岁,设计


在家里工作两年后,我又回到了广州。


现在我的状态和两年前相差无几,依旧是“广州赚钱广州花,一分别想带回家”。但可能是有了两年在家“务工”的体验,我对于当下的生活还挺满意,起码和两年前相比,满意指数可谓飙升。


我是2020年毕业的,就是疫情刚爆发那一年,我正读大四,而在2019年年底时我就已经在广州找好了实习工作。我是学设计专业的,实习工作是在一家室内装饰设计公司当设计助理,实习工资200元一天,毕业后直接转正,工资是6000元/月。


6000元的工资,认真讲,并不高,好在广州房租便宜,房租之余,每月可支配的收入也有不少,但要想在广州安家,那是不可能的。正好在2021年年初回家过年的时候,我和多年没见的高中初恋女友“旧情复燃”,不到半月就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而“月光族”的我,要想成家是不可能的,这时我爸就和我说,要不回家接手他的生意算了,“自己当老板”这虽然听着有点土,但是如果说成是“创业”,那可就冲劲十足了。


“创业”的想法也不是灵光一现。我家有一家五金贸易厂,但是外贸生意在那几年也不好做,我就有想法,与其做低毛利的代加工生意,还不如包装下产品自己搞个品牌在国内销售。我把这想法和我爸提了,我说我要辞职回家接手,那我就要自创一个品牌。当时我爸就说,只要我肯接手就都听我的。


但实际上,等我过完年回广州辞职回家后,发现我爸当初那句“都听你的”,是赤裸裸的“权宜之计”,他并不打算真的听我的。他所谓的“接手”,就单纯是让我服从他的安排。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工作就是在办公室算账,闲的时候就去车间看下进展,赶货期,还得帮忙打包装。


图/和剪刀“打交道”的日常  来源/继业供图
图/和剪刀“打交道”的日常  来源/继业供图


而我想的“创业”,也就只是空想而已。一腔热血无处施展之余,我还得无条件“服从”我爸,因为我在家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甚至每月连固定工资都没有,都得向我爸伸手要钱。差不多一年左右的时间,我爸给钱都不“爽快”了,经常指责我“花钱大手大脚”。


在家生活一切都好,原本我的计划是,就在老家和女友结婚。成家自然就该立业,张嘴问我爸借笔钱出来创业,那样我就不至于次次问我爸伸手要钱了。


但不料,2022年10月,我女友和我提了分手,“结婚”的计划打了水漂。而在分手之后,我爸第一反应是骂我“不中用”,可能是过去两年在我爸手下讨生的日子太让我抑郁了,他说我不争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当天就定了回广州的高铁票。


在广州一周,我重新找到了工作,因为过去两年工作经验缺失,相当于是“重头再来”,工资只有6500元/月。但会有项目提成,保守估计一年下来也能有个十万元左右。虽然,这对于我现在的岁数来说,确实不多,但“自己赚钱自己花”,总好过问人要钱,日子总归还是有盼头的。


回家工作的事?以后哪天想成家了,再说吧。


五、没有找到回乡的安慰,我决定“二刷北漂”


蜡烛,27岁,互联网从业者


我是2021年年初回的湖南。之所以选择回去,一方面是个人原因。当时我的工作很累,每天十几个小时,免疫力急剧下降,总会有那种孤独感。再加上按照我们老家的理念,那一年25岁的我,如果不能在北京稳定下来,不如考虑回去发展,安安稳稳的。另一个原因则是疫情。因为老家只有我爷爷一个人,万一“阳”了,我在北京根本没办法照顾他。


所以,再三考虑之后,我从北京回到了湖南长沙,在离老家相对较近的地方找了个知名度比较高的企业上班。


说实话,刚刚回去的时候,肯定是不适应的,我就安慰自己这些都是一时的,慢慢就习惯了。但后来我发现,完全不是这样的。小城市的公司和大城市不同,它的机会少了很多。再加上大家都比较安逸,所以工作配合的时候,并不是积极地向外拓展资源,而是不断地内耗。


在回去的一年半的时间里,这种内耗可以说让我精疲力竭,那种累,远远超过当时在北京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的累。


图/楼顶看夕阳  来源/蜡烛供图
图/楼顶看夕阳  来源/蜡烛供图


而且回去的那段时间,我并没有找到当时想要寻找的那种安稳的感觉,工作上也受了很多委屈。朋友嘛,因为我毕业就在北京,再回来想融入他们特别难。就是那种,你觉得自己是从异乡逃回了家乡,但最后发现两个都是异乡。那还不如去一个,能让你的身心相对更自由一点的异乡。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回北京时,我看了一本书。当时书里提到,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地方,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无异于浪费生命和时间。与其这样,不如趁着年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给自己更大的平台和空间。就这样,我下定决心再回北京。


决定回来的时候是2022年11月,恰逢放开前疫情管控最为严格的时候。很多公司正常的招聘节奏都被打乱了,找公司特别不容易。我当时投了一个多月的简历,都石沉大海。即便有面试的机会,因为人在长沙,视频面试成功的几率也很小。后来是在朋友的帮助下,终于在一家互联网企业找到了合适的岗位。


就这样,拿到了入职offer后,我就回来了。


到了北京也很坎坷,因为疫情,我先在火车站旁边的酒店隔离了一周,就是在隔离期间,我都还在给前东家打工。隔离完了之后,稍作休息,一周之后我就火速入职了。但工作没几天,因为住在朝阳,小区又被封控了十几天。后来北京彻底放开了,大家陆续都“阳”了,我也不例外,就又在家休了几天病假。


再次回北京,其实有很多小幸运。


首先就是在北京有着一些还不错的朋友,在听说我要回来的时候,都纷纷帮我看房子、找工作等。其次是疫情结束之后,在北京的生活和离开之前没有太大的差异,大大省了再适应的时间。最后就是,我回来找房子的时候,因为隔壁楼被封控,我恰好租了这一间房,中介给打了个折,省了一笔房租。


六、再次北漂需要勇气,但我还是回来了


悟空,35岁,酒吧从业者


2021年之前,我是一位酒吧从业者,收入还可以,生活也过得去。可是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我们本还不错的生意,突然冷淡了许多。在勉强坚持了大半年后,酒吧还是没能逃脱倒闭的命运。


虽然早有准备,但当酒吧真正关门的时候,内心还是有种“没了根”的感觉。不知何去何从的我,自以为权衡利弊后,选择了回老家发展。


图/悟空朋友圈  来源/悟空供图
图/悟空朋友圈  来源/悟空供图


我家在南方的一座三线城市,刚回家的前三个月,一切都在按照我想象中的“规划”发展。生活得很规律,很健康,更能陪伴在亲人左右,但随后,我自以为很可行的想法开始慢慢显露出弊端,焦虑也越积越多。


“水土不服”的最初症状就是找工作。我本来是盘算着在老家继续开酒吧,但事实却是大环境根本不允许,疫情的不可控,让这个想法成为空谈。


之后,我就想做回经营酒吧前的老本行,找家传媒公司上班。本以为凭借拥有在大城市工作的经验,找份工作应该很轻松,但现实狠狠地给我上了一课。


老家不仅工资不高,工作内容还比较地域化,比如所谓的项目执行就是组织婚庆、店铺开业典礼等活动。而这些我之前的工作没有接触过,虽然工作流程差不多,但对于我来说,心理落差还是蛮大的。最后,在面试了三五家公司后,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找工作的想法。


找工作不顺利,影响了我的情绪。我也意识到,老家的朋友基本都是同学,多年不联系让我们早已失去了共同话题。再加上她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聚会的话题大多围绕着孩子,吃了几次饭后,便也不再主动联系。晚上走在马路上,老家给我的感觉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孤独感让我难以承受。


在坚持了一年半后,我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选择离开家再次踏上“北漂”的火车。


北京的朋友听说我要回来,都不敢相信,但同时也是支持我的。一方面,大家认为当下的就业环境不太好,日常生活的压力远比疫情之前大。但另一方面,大家也都在帮着我介绍工作,现在的我,基本敲定了工作方向,马上就要开始新的工作了。


文中悟空、琪琪、韩茜 、丹丹、继业、蜡烛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