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刘车仔,编辑:晏非,头图来自:《我啊,走自己的路》
不到一个月时间,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二度登上了微博热搜。
上一次风暴的起因,是在对谈中,已婚的B站UP主全嘻嘻问上野千鹤子:“你不结婚是因为被男人伤害过吗?结婚生育的女人,是女性主义鄙视链里最底端的吗?”在这之后,不少人围绕“女性主义者是否要结婚”展开了争论。
似乎是为了呼应上一次风暴,3月15日晚,#上野千鹤子承认秘密结婚#出现在微博热搜的第三位,全网哗然。有人乐见女权教母跌落神坛,也有人失望于上野“知三当三”。
回看这则热搜,资讯来源于3月15日上野在《妇人公论》上发表的一篇名为《15小时的新娘》的文章,随后,在博主@-鯋- 对该文章的翻译中,我们得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段婚姻只存续了15个小时,目的是给友人色川大吉提供临终照护,并办理临终的各项事宜。
在九十多岁高龄的色川骨折后的3年时间里,上野成了实际上的介护人。两人并非亲属关系,基于日本现行的制度,如果上野要顺利展开照护工作,登记结婚几乎是唯一的办法。
行文间,我们看见了上野在践行养老互助时的努力和无奈,其中关于老年人“孤独死”的困境引发深思。
只可惜,看客们大多数只想继续扒一扒上野的八卦,做一名道德警察。
有人把她放上神坛,有人想推她下去
在引爆中文互联网之前,对上野千鹤子的质疑和谩骂已经在日本持续了十几天。
2月22日,一直有“文春炮”之称的八卦杂志《周刊文春》在文章中称,上野与一名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男性色川结婚,她不仅在色川生前对其多加照料,还在他死后继承了他的房产。
当时,这篇文章用了一个十分惹眼的标题《单身教教祖上野千鹤子入籍》。
在日本,“入籍”一般指结婚,因为日本人一旦登记结婚,便会更改户籍,把两人放在一个户籍上。
该标题技巧高超,不仅把上野塑造成“单身教的教祖”,还把单身人士和已婚人士对立起来。后来该标题已经被证明,是不实的“标题党”。
此外,《周刊文春》那篇文章还引用了一位东京大学某人士的说法,用八卦口吻如此写道:
“当时她每月有两三次,从东大所在的文京区本乡到八岳(长野县和山梨县交界地),开着自己的宝马爱车,深夜急匆匆地行驶在高速路上,嘴上说是前去‘埋头文字工作’,实际上是去见那位心爱的男人。”
在日本社交网络上,上野的私生活被拉出来从头到尾地审视,从所谓的恋情到她的房产、汽车,都成了她被攻击的原因。
在中文互联网上,也有不少人把此次事件视作上野千鹤子的翻车,诸如“知三当三”“帮老头把屎把尿”“伤害了原配近三十年”等言论甚嚣尘上。
不难看出,如今讨伐上野的人中,有此前就反对她的,也有因失望而“倒戈”的。当她的私生活被八卦媒体撕开一道口子,闻到膻腥的“蝇虫”便蜂拥而上,觉得这回终于“抓住上野的把柄”了。
在东亚,上野千鹤子几乎成了一个文化ICON,上世纪90年代,上野千鹤子便已经是日本女性主义的先驱,在日本学术圈发声不断的同时,她也一再面对公众表达,尽可能以生活中实在的文化现象入手做分析。
这半生,她出版了诸如《性感女孩大研究》(年轻女人写的荤段子)、《女人的快乐》(解放女性享乐)、《厌女》(讲述东亚社会无处不在的厌女文化),包括她最近很火的那本《始于极限》等,都一再地以女性视角重新解构世俗生活的细节。
近几年来,她更是频繁出现在中国出版界和社交媒体。她的《厌女》一书成了不少国内女性主义者的启蒙书,而最近她更是与国内文化圈多位女性进行过颇有影响力的对谈。
她不是只局限在书房里的学者。更“接地气”的做法和表达,让她的受众圈子得以不断拓展。当然,也为她成为众矢之的创造了条件。
但一直以来,她从来没有主动选择站上神坛。在公众场合下、在书中,她写荤段子、自揭其短(一度厌女,对母亲不好),在《始于极限》里,也极度坦诚——要知道,坦诚是造神的一大致命伤。
事实上,一个生命体验丰富的女性,也不需要站上神坛、成为圣洁的ICON。关于私人情感的细节,上野千鹤子无需自证。她最想传达的,都已经在她的著述里了。
作者:[日] 上野千鹤子、[日] 铃木凉美,译者:曹逸冰
出版方:新经典文化|新星出版社,出版时间:2022年9月20日
女性主义,是保护弱者的主义
抛开八卦叙事,这其实是关于一个独身老人如何帮助另一个独身老人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动人故事。
色川大吉是一位历史学家,他的社会阶层已经比普通人高出许多,但仍然避免不了孤独死的困境。
在《15小时的新娘》一文中,上野提到,色川先生在九十多岁的高龄摔到大腿,因此不得已在轮椅上生活。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和儿子也很少有机会相见。由于住在同一个区,上野成了色川老人的“介护”之一。
“介护”,在中文语境下是长期照护的意思,类似护士和护工的角色。2000年,为了应对日本老年社会存在的养老问题,日本政府设立了“介护保险制”,由被保人和政府共同缴纳保费,提供服务的基本是民间企业。提供服务的护工,一般在养老院或者福利院等地方,但如果有老人在家里养老,护工会选择固定时间上门。65岁以后,当一位老人需要得到照护时,就有启用这一保险的权利。
在《15小时的新娘》这篇文章里,上野也讲到了自己在照护过程中的崩溃一刻。
那是色川临终前的某个深夜,上野因为色川先生的疼痛呻吟而醒了过来。她通宵守在色川身边,却因为无法帮他缓解疼痛而深感无力,便“捂着脸一直痛哭”。最终,她忍不住拨通了专职介护人员的电话。
在最后日子里,色川已经无法吞咽食物,也无法喝水,身边人已经能看到死兆。但因为不是亲属关系,上野无法处理身前身后事。
日本法律对于婚姻关系的依赖,使得老年人在失能状态下举步维艰。情急之下,上野与色川于9月6日登记了结婚,色川大吉变成了上野大吉。
也就是说,上野其实是利用了结婚的手段,来弥补日本社会中、非亲缘关系下,成人养老互助的空白。
在此之前,也许很多人并不知道,日本是目前全世界仅存的、在结婚时必须要强制“同个姓氏”的国家。从2015年开始,不少日本夫妻提出上诉,甚至要求最高法院释宪,但是至今两次申诉的结果,都是“夫妻同姓合乎宪法”。
从登记结婚,到隔天凌晨3点色川身故,这段婚姻只存续了15个小时。
但这一段被人围观、窥视的15小时的婚姻,却是上野对夫妻合姓制度和日本法律以家庭为中心的一次有力讽刺。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八卦媒体的恶意,这段“名人隐私”的被动曝光,才变成了一次有力的社会行动。
2005年开始,上野便一直关注老年人的养老、照护问题,先后出版了《独居者的晚年》《男性独居者的道路》《独居者的临终》《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等一系列作品,输出自己对养老的研究和思考。
在新京报书评举办的上野千鹤子和戴锦华的对谈中,两位步入老年的学者,讨论了有关衰老的话题。
上野千鹤子鲜明地表达了自己反对新自由主义的态度,认为个体要对自己的衰老和死亡负责。从自身出发,她认为当一个人老去,不应该害怕依赖别人,因为依赖他人并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人类本来就生活在一个群居社会中。
在去年出版的《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一书中,上野千鹤子反对人们对独居老人的“孤独死”从上至下的审视。她认为独居老人需要的不是同情、怜悯,而是友善的尊重和来自社会机制的照拂。
作者:[日]上野千鹤子,译者:廖荣发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出版时间:2022年5月
上野千鹤子认为,理想的女性主义社会,应该是一个关照弱者的社会。在这里,照顾弱者不应当只是个人行为,而更应该是社会行为。有了这样的前提,衰老不仅不可怕,还能带来“人生的困惑都一一解答了”的轻松。
可以想见,提出照护色川一事,也有她持续关注养老问题的因素在。
正如色川所说的,“现在是你实践理论的最中心处”。将理论以身体力行去实践,这无疑是对学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尤其是当上野本人也是一位75岁的老人时,就更需要勇气和耐力。
从女性主义到老年照护,上野千鹤子的研究和实践随着个人生活经验发生转变,但不变的是她对弱者的关怀。在这个层面上,她拓宽了女性主义追求生命平等与尊重的内涵。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刘车仔,编辑:晏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