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果壳 (ID:Guokr42),作者:李子,编辑:Odette、游识猷,原文标题:《“我妻子不需要电话,她用我的就好了。”》,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甘有琴本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妇女,在广西灵山的农村务农、操持家事。因为丈夫在家排名第九,而被唤作“九妹”。


2017年,甘有琴开始以“巧妇九妹”这个网名,制作她下厨、干农活的短视频。作为最早开始入驻平台的“农村”类型博主之一,“巧妇九妹”的粉丝增长很快。虽然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普通话,甘有琴还是凭着自己淳朴、能干的形象,获得了许多网友的支持。她开始为自己家乡的水果“代言”,利用电商平台直销村里乃至临近村、乡的各种水果,直播镜头里的“大家好,我是九妹”也飞出了山林,依靠互联网被全国的网友听见、看见。


甘有琴的抖音账号|抖音截图<br>
甘有琴的抖音账号|抖音截图


那是2018年左右,视频平台正在摸索流量变现的道路,“带货”无疑是主攻的一条“赛道”,而“三农”“乡村振兴”亦是政府扶持的方向。凭着平台的流量扶持以及“边看边买”等功能,甘有琴在视频平台上积累了近千万的粉丝,她也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带货王”,传统的水果销售周期要两个月,她能把这个周期缩短到一周甚至一天,不仅自己脱贫致富,还帮助邻村解决水果滞销问题,曾经一晚上就卖出15万斤滞销芒果。


作为第一代短视频电商达人,甘有琴赢得了上下不少赞誉,当上了“全国三八红旗手”,成为了农村妇女脱贫致富的正能量榜样。


值得一提的是,甘有琴还在当地农村做了个“巧妇9妹生鲜直播孵化基地”,想要培训更多的网红,通过互联网增收。


甘有琴的成功,可以复制吗?


一、直播“带货”,可以帮助多少留守妇女?


这几年在快手抖音等平台,靠干农活、做手工、卖农产品等走红的农村视频博主并不少。不过,“网红”带货模式,是否能够量产?更重要的是,能否成功地让更加缺少传统资本和资源的乡村妇女脱贫致富?


从硬件和基础设施来看,当下人人几乎都拥有智能手机,移动讯号能一路覆盖到珠穆拉玛峰大本营。而从软件看,互联网“冲浪”也从早年间的小众圈子,一路扩大到了从五岁小童到八十岁老人都能用微信、刷短视频。信息通信技术似乎成为改变的关键,给千万个像“九妹”那样的女性带去脱贫致富、改变社会地位的希望。


与其它技术不同的一点是,互联网和技术平台分发的边际成本几乎为零,只要有一个手机就能接收到充足的信息,理论上能够有效地打破技术壁垒。对于许多女性而言,缺少教育和培训机会这一点,也可以通过互联网技术解决——网上的视频、图文教程千千万,无论是在北京上海,还是在广西农村,你都能上课刷题。


类似的这种技术被称之为“赋能”(empowerment)技术,即不仅能够为女性带来资源,还能发动她们自己的意愿,增强自己的能力和动力,充分参与到有价值的生产中,改变自己命运。


然而,有了互联网,并不等于就乘上了脱贫致富、改变地位的东风。


甘有琴接受采访时[1],曾谈到她的过往经历——她不是一个只懂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她去东莞制衣厂打过工,在商场做过销售,算是“见过世面”;她能踏准赛道,有专业人士的指点,最开始做乡土小视频,是一个“一本影视专业毕业、当过艺人总监”的年轻侄子的主意;她需要克服许多无形的障碍,在她火了之后,村里上下依然对她指指点点,认为拍视频不是什么女人该做的正经活计。


这些条件,并非每个留守妇女都具备。


再加上短视频平台流量的捉摸不定,对什么能火也难以琢磨,积累成“头部”网红更是需要赶上“风头”,有很大运气成分。直到现在,远近村里也并没有再出现第二个“九妹”。


所以,什么样的技术,如何去大规模地、成体系地运用,才能为农村妇女带来翻身自主的机会,为妇女们“赋能”呢?


二、技术如何打破性别枷锁?


首先,技术的应用必须要打破已有的传统社会结构。


社会结构决定了妇女本身的社会地位和角色,而这个地位和角色,会大大地限制妇女们获取技术、使用技术的机会和能力。


比如,上世纪90年代末,孟加拉国最大的通讯商Grameenphone曾经设计了一个项目,旨在鼓励偏远地区的村民——特别是妇女——通过使用电话和手机等手段,发展创收机会,比如做点儿小买卖、联系工作机会之类[2]。当时的物质条件,无法让每一个妇女手里都有电话或者手机。通讯商的解决方式,是在每个村都招募几个“电话人”。在当时,有90%的“电话人”都是在家的女性,她们也被村里称作“电话女士”(Phone Lady)


电话女士往往是全村为数不多的有电话的人,而她家也成为了全村的电话亭。当然,来打电话的也不止是女性,全村老少都可以使用,电话女士向每一个来用电话的人收取一些费用,从而补贴家用。男性在外劳作,而女性在家操持家务,“电话女士”的这个“职位”,对她们来说也更方便一些。


一位“电话女士”<br>
一位“电话女士”


10年过去了,电话女士项目扩展到了超过5万个村里,网络里有了超过30万“电话女士”。不过,调查发现,虽然电话女士的收入确实提高了不少,但是大部分村里的女性,却依然没有很好地使用村头的电话,更别谈通过电话做生意、挣钱了。


原因是,在孟加拉国,特别是偏远地区,女性的家庭地位较低,她们本身“走出家庭”的障碍非常大。即使电话就在村里,她们也很难得到机会使用。很多时候,是否使用电话,都是由家里的男性决定的。甚至一些电话女士的电话,都是由家中的男性所运营;只有三分之一的电话女士表示,她们可以自由支配电话带来的收入。许多电话女士本人,也不把运营电话当作一项生意,只知道自己手里有这么一个电话而已。


一般女性受落后传统影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要使用电话的女性往往只能让小孩儿去跑腿,把电话拿到自家来。这无疑也为使用技术增添了困难。2007年的一项调查显示,通过村里的电话亭,电话或者手机通讯普及到了60%的农村人口,但这其中只有4%是女性。调查中许多家庭的男性表示,“我妻子不需要电话,她用我的就好了。”[3]在孟加拉国的农村地区,大约有40%左右的农村家庭,有至少一名男性在海湾地区从事劳工工作。为数不多的女性也只是用村里的电话和在外的丈夫通信,换句话说,依然还是家中的男性在决定着技术的用途。


传统社会的权力结构的确很难打破。对于通信技术如何解决问题,需要更多的“巧思”,以及对于本地文化和社会的洞察。联合国粮农组织曾经派人去乌干达某地区的村里,向女性普及西红柿种植技术。只把种子下放下去,显然是不行的,还需要培训。而大部分农村女性不识字,也没法上网,于是收音机成为了为数不多的可行技术之一。不过,收音机的问题也很明显:一家人往往只有一个收音机,而家里的男人往往掌控着收音机的频道。于是,当地的社会工作者,挨家挨户打听他们家的男人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出门,把教程广播的时间,设置在大部分妇女独自在家的时候,让她们能通过收音机“上课”。[4]


用一个简单的比喻来说,通讯技术常常被称作“桥梁”。然而在很多地方,女性的困境关键,不在于点与点之间缺乏“连接”,而是本身处在过于强大的“束缚”关系网中[5]。特别是在偏远落后地区,这些关系网结构本身,决定了技术在关系网中的普及。对于很多落后地区而言,拥有手机或者任何通讯手段,是一件和社会地位沾边的事情。根据联合国妇女署2022年的报告,两性在使用互联网上仍有明显的性别不平等,女性拥有智能手机的可能性比男性低18% ,这使得她们更难接入移动互联网。如果技术无法打破这些不平等的枷锁,那么也就无法发挥赋能的潜力。


三、技术如何让女性相信“我可以”?


另外一个问题是,技术想要“赋能”,必须要从“自主性”这一点上着力。传统社会中,女性处于权力结构的底层,在很多事情上处于被动地位,自尊和自主水平都较低。给予女性的资源和技术,需要能够提升她的自尊水平,从而进一步鼓励她去获取信息、使用技术,这样才能使技术普及走上良性的循环。所以,如何在一开始,用技术去“撬动”她们的自主性,对于女性的技术赋能十分关键[5]


一个思路是,通过女性自己的更加紧密的组织,去打破传统家庭的组织结构。


比如,在上世纪90年代末的印度喀拉拉邦,当地政府认识到了技术的重要性。更重要的是,他们看到了通信技术外加当地富余的劳动力,很可能成为脱贫的关键。他们创立了一个扶贫项目,被称为“Kudumbashree”(意为“家庭致富”),专门针对贫困妇女,“靠妇女通达家庭,靠家庭通达社区”。项目十分草根,方法是组织邻里的互助小组,进行小规模“创业”[6]。每个小组大概15~40个人。一个小组就是一个小项目,带头人和组内妇女们共同决定,如何运用一些扶贫经费或者小微贷款等,共同购置手机电脑等设备,在网上寻找一些可以挣钱的小项目,一开始的规模也很小,从而也规避了大量投入的风险。


在印度,大量本地或海外的科技公司都利用了印度劳力资源的优势,把各种简单的技术工作,以外包的形式分发出去,而类似数据输入、发短信、发邮件等门槛不高的工作,比较适合这些小组的需求。外包的技术工作是远程、匿名的,这恰好又避免了传统的种姓制度的负面影响。经过简单的技术培训,这些小组的妇女们就可以很快上岗。更加关键的是,有了“创业”经历的这些妇女,又可以自行组织更多的互助小组,经过一系列的传帮带,这个项目在短短的几年之间就有了上百个小项目,几千名妇女的参与。


尽管存在着困难,例如妇女们依然缺乏市场资源,产业链上下游依然对女性持有偏见等等,但这些小“公司”给女性自身带来了许多帮助。在这些“技术创业”小组中工作过的妇女,都谈到了她们的经历对她们来说是多么重要。学会一门技能,解决一些问题,共同探讨生意发展前景等等,都给她们带来的极大的自信,也获得了街坊邻居以及来自家庭成员的尊重。她们也乐于接受自己的新角色,甚至去从事一些以前被视为“男性角色”的工作。


邻里妇女的自助和互助,一方面打破了传统的家庭结构,另一方面又大大地增强了女性的自主能力。我们国家的实践也证明,不管是技术脱贫还是电商致富,“带头人”的角色十分重要;女性带头人则更能充分从女性的难处和处境去考虑,比如如何解决家务劳动分配不均的问题。她们本身作为榜样,也能进一步带动其他妇女打破无偿劳动的藩篱,投入到职业生涯中。


不过,目前不管是遍及全国乡村的淘宝“村小二”,还是做电商致富的“带头人”,大部分都是男性,之前提到的甘有琴这样的女带头人,依然是少数。如何发掘广大农村妇女,特别是留守妇女的潜力,还需要更多女性榜样的深入工作。


四、技术“深耕”,有平台还不够


有了基础设施,有了组织,甚至开始挣上钱之后,妇女们还要面对更加深刻的挑战。


特别是在平台经济盛行的当下,挣上钱并不困难,但是如何真正发挥女性的就业和经济潜力,真正实现赋能,还需要更加深入的实践。特别是在我们国家,通信技术的通达性可谓是全球领先,平台经济也发展得相对完善,基于平台经济的“淘宝村”“直播村”也层出不穷。根据阿里研究院与中国就业形态研究中心课题组联合发布的《数字经济与中国妇女就业创业研究报告》中指出,在数字贸易、电商、直播等领域,数字经济已创造5700万女性就业机会[7]


不过,仔细研读报告之后,不难发现,这些平台经济创造出的机会,还是偏低技术、低“价值”的工作,比如支付宝的“人工智能训练师”中,62.3%为女性;云客服中,72%为女性。所谓人工智能训练,是通过人工的方式给图片文字等打标签,尽管这种工作形式灵活,能够让女性兼顾家庭、育儿等传统角色,但技术含量相对较低,也很难带来高价值的回报,上升渠道也相对缺乏。淘宝直播和抖音上约有1244万女性主播,有不少地方还有主播的组织,但收入更为稳定的骑手和出行平台的司机里面,女性就很少了——饿了么与美团平台上仅有约18万女骑手,只占上千万外卖员中不到2%。出行平台上约有136万女司机,占全部500万网约车司机中不到30%。


未来技术赋能的重点,不仅仅是要让女性创造自我价值、创造经济价值,改变她们在家庭和传统社会中的地位,还需要让更多女性参与到技术创新、技术升级中。今年的国际妇女节,联合国妇女署以“数字包容:创新和技术推动性别平等”为主题,呼吁各方一起打造包容、公平和安全的数字空间。联合国妇女署的报告还提到,要弥补两性间的数字鸿沟,需要意识到女性面临的多重困境——缺时间、缺技能、缺安全培训、缺金融知识、缺孩子托育服务等等等等……这不仅仅是组建数字平台、人手一台手机可以解决的事情。从底层的教育,到中层的组织、培训,高层的政策支持,缺一不可。[8][9]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让农村妇女都去当网红带货,就能脱贫致富了吗?农村妇女们能通过短视频和购物平台,当上“网红”,的确是技术力量的体现。但网红的成功,偶然性大、不确定性强,也很难复制。网红背后,对女性就业的支持,女性和女性的传帮带,鼓励更多女性从事更高技术、有上升通道的工作,才是脱贫、赋能、改变女性地位的关键。


参考文献:

[1] 网易新闻:41岁广西女人,从月薪3000到年入千万,开公司,还上央视,凭啥?https://c.m.163.com/news/a/HLTS9G6G0552C574.html

[2] Hossain, S., & Beresford, M. (2012). Paving the pathway for women's empowerment? A review of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technology development in Bangladesh. Contemporary South Asia, 20(4), 455-469.

[3] Bangladesh Market Insight Study. 2007; Bangladesh Telecommunications Regulatory Authority. 2011. http://www.btrc.gov.bd/news andevents/mobile_phone_subscribers.php

[4] Melinda Gates: How I learned to see agriculture (and everything else) as a gender issue. https://www.cnn.com/2019/04/23/perspectives/melinda-gates-gender-bias-farming/index.html

[5] Woolcock, M., & Narayan, D. (2000). Social capital: Implications for development theory, research, and policy. The world bank research observer, 15(2), 225-249.

[6] Prasad, P. N., & Sreedevi, V. (2007). Economic empowerment of women through information technology: A case study from an Indian stat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Women's Studies, 8(4), 107-120.

[7]http://www.aliresearch.com/ch/information/informationdetails?articleCode=309229232767242240&type=%E6%96%B0%E9%97%BB

[8] Sabina Dewan, (2022) Women, Work, and Digital Platforms: Enabling Better Outcomes for Women in the Digital Age,  UN Women Expert Group Meeting

[9] Helani Galpaya & Ayesha Zainudeen, (2022), Gender and Digital Access Gaps and Barriers in Asia: But What About After Access? UN Women Expert Group Meeting

[10] Manoj, P. K. Technology for Women Empowerment: A study with a Focus on „Kudumbashree‟ Programme in Kerala State. Technology for Women Empowerment Issues and Challenges, Serials Publications, 4830, 24.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果壳 (ID:Guokr42),作者:李子,编辑:Odette、游识猷,鸣谢:联合国妇女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