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刘车仔,编辑:晏非,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云南精子库的捐精倡议在网络上走红之后,各地精子库库存告急的消息似乎充斥了整个2月。人们的好奇心和窥探欲,也因此不断膨胀。
广东省人类精子库就在生殖医院的2号楼,紧邻其右的,是生殖中心的3号楼。顺利通过检测、被保存在精子库的精子,会被标上序号保存,等待有供精怀孕需求的夫妻挑选。
有不少年轻男性慕名而来,想亲自体验捐精的过程。在这里,我遇到了不少没有生育期待的捐精者,也遇到了因为患有癌症、想留下生育机会而被母亲拉着来保存精子的年轻人。
生育能力和生育意愿的错位,在这里上演。
一、竞选“高质量男性”
2月14日,一个工作日的早上,广东省人类精子库的接待大厅里还是坐满了年轻男性。精子库的副研究员王奇玲说,全国各地“捐精”新闻上热搜后,每天前来这里捐精的志愿者多达三四十位。
接待大厅前方的大电视,正在播放着一些流行电视剧里的纯情片段,这些无关紧要的画面和声音,有效缓解了现场略显尴尬的氛围。没有眼神希望与其他眼神交会,男士们大部分低头看着手机,即便是和同伴一起前来,他们也显得安静。
他们为什么来捐精?现场,我随机问了一位背着书包、坐姿很放松的男生,他正在上大学,因为平常喜欢运动,感觉身体还不错,女朋友怂恿他来试试;有两位结伴前来的男生,是博士生在读,他们则是很好奇这件事情,另外也想趁此机会看看自己的精子是否健康。
在广东省人类精子库工作多年的副研究员王奇玲,遇见过形形色色的捐精志愿者。
有一个大学宿舍一起来的,同一个宿舍肯定有合格和不合格的,攀比心理悄然产生;也有父亲带着儿子前来捐精,想多做好事。
令她印象深刻的是,有一个特地从外地来捐精的中年男子,当得知自己因为年龄限制被卡住的时候,他声称自己拥有高贵血统,而且对自己的生育能力很自信。但最终,他还是被劝退了。
小姚是第一个答应就“捐精”接受采访拍摄的男生,对于这个话题,他表现出了强烈的表达欲。
几天前,他在网上看到了云南精子库库存告急的消息,便马上检索了相关信息。捐精者基本条件,他全部符合。对捐精这件事情,小姚抱着做公益的态度。他对生育以及家庭生活表现出了近乎原教旨的向往,“生育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他希望可以帮助到别人。
在此之前,他已经禁欲了将近10天。根据精子库的要求,捐精者需要禁欲3—5天,目的是让精子保持一定的浓度。
在登记完并签署完一份“供精知情同意书”后,小姚拿到了一个上面有刻度的广口塑料杯,然后被领到了传说中的取精室。
广东省人类精子库中有四个取精室。在进入只有几平方米的小房间之前,小姚甚至想象过有什么机器可以辅助勃起。但事实上,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沙发,边上有一卷纸、消毒湿纸巾,洗手池上有一瓶洗手液,墙上挂着几幅古装美女艺术照,“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
在这个过分“工整”“安静”的房间里,男性要按部就班完成这件害羞的事情,多半需要打开手机里的小网站。小姚尽量想象自己只是去上个厕所,快刀斩乱麻,十几分钟后便结束了。
随后,他要把这个装有精子的量杯递到一个嵌在墙壁上的“传递窗”。打开小铁门的时候,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原来小窗口的另一边就是工作人员。
另一位刚从取精室走出来的男性说,这种感觉让他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精子生产车间里的打工人。
“一般整个流程下来,会采集20毫升的精子,从每个成年男性每次能取到2—3毫升来看,每个捐精者需要来采集5—10次,历时一个多月到三个多月的时间。”广东省生殖医院男科主任、广东省人类精子库主任张欣宗说。
捐精是个体力活,捐完20毫升的精子,志愿者可以拿到5000元。也有不少人半途而废。
在精子库一楼的精子储存室,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液氮罐。罐中零下196℃的液氮,冷冻着80000多份来自捐精志愿者的精子。如果之后检测合格,那小姚的精液也会被保存在这里。
1886年,人类第一次发现,人类精子能够在低于-15℃的环境中生存。为了给战场军人提供保存生育力以及继承遗产的机会,“精子库”的概念被提出。随着精液冷冻技术的不断发展,美国、英国、法国等先后建成人类精子库,冷冻精液在临床中被广泛使用。
1981年,湖南医学院卢光琇建立了我国第一家人类精子库,为不育夫妇提供冷冻精液,用于供精人工授精治疗。截至目前,全国已有29家合法的精子库。
关于传言中的精子库库存告急的说法,张欣宗认为那只是小部分现象。
“部分精子库最近几年才成立,加上疫情影响,所以可能会存在精子库存不足。但广东省精子库目前精液库存量非常充足。”
他统计过,近年来,广东省人类精子库平均每年可以成功采集到来自400多位志愿者的约1万份精液。每年有1000多个家庭申请供精受孕,每个家庭平均使用6—7份便可以成功受孕,一共需要6000—7000份精液。这样来看,供需基本动态平衡。
事实上,提高精子库的库存并不是精子库的目标,保持供需动态平衡才重要。如果精子存多了,精子库会适当提高捐精条件要求。
譬如广东省人类精子库,就把对捐精志愿者身高要求从早期的160cm以上提高到了现在的168cm以上。
二、落选的精子
“你的精子没有通过。”
按照广东省人类精子库20%左右的捐精通过率,在精液初筛时,有大部分志愿者会遭遇这样的“暴击”。
“不过你的精子是正常的,只不过现在精子量有点少。”精子库前台的工作人员正在向面前的志愿者解释精子为什么没有通过。
“是什么不合格?”
说话的男生,正是刚才那位信心十足的大学生,这会儿他的语气里略微带着点疲惫。
“你的精子数不达标,但速度和活度还可以,这是正常的,可以回去多吃点海鲜,养养精子。”精子库前台以及大厅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是女性,尽管现场人很多,她们还是耐心解释,态度温和友好。志愿者因精子质量不通过而表露的焦虑和挫败感,她们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几家欢喜几家愁,小姚当天的精子检测和随后的血液检测,都显示合格。成为1/5的“高质量男性”,可以为不能生育的人做一份贡献,他觉得很开心。
同样前来尝试捐精的章鱼,得知自己的精子通过初步检测后,突然有了一瞬间的振奋。
他熬夜、抽烟、喝酒,也不经常运动,对自己的精子质量持悲观态度,来这只是为了体验一下。他坦诚面对自己:作为男性,这件事情多少还是关乎信心的。
在正式通过第一次检测之前,这些志愿者已经经过了初步筛选。除了身高必须在168cm以上,还必须拥有比较健康的身体,不能有一些遗传性疾病、高血压、糖尿病等基础病。此外,学历必须是大学本科以上。
不仅如此,能成功被选中的精子,还必须满足更严格的对于质量的要求。
根据2003年修订的《人类精子库基本标准及技术规范》规定,捐精志愿者的精液精子浓度必须大于60×10^6/ml,存活率大于60%,其中前向运动精子大于60%。而在不孕不育门诊这里,精液的标准要求是精子浓度大于15×10^6/ml,存活率大于58%,其中前向运动精子大于32%。张欣宗说,这样的标准是一种优中选优的思路。
人类每次大概会射出2.5亿个精子,这些精子会沿着充满了酸性黏液的阴道向上。在移动的过程中,不断有精子掉队死亡,最后围绕卵子的幸存者是不到10%的形态完整、活度够强、运气够好的精子。
长时间以来,关于受精卵结合的故事想象,就像王子拯救公主的故事。精子被描述成充满活力的、勇气十足的行动者,而卵子的形象似乎总是庞大而被动的,只需等待着精子的到来,成为胜利者的“战利品”。
在这套叙事里,隐藏的是一场关乎男性尊严的竞赛。男性精子质量不好,甚至是不育,长期被视作“去势”的表现。
也正因为如此,男性的不孕曾经不被正视。早期医学普遍认为,不孕不育是女性的问题,如果夫妻不育,人们首先苛责的是女人。
精子库的建立,或许是人们开始正视精子质量问题的里程碑。然而,观念的修正总是要比医学的认知更新更晚。
王奇玲说,以前如果一对夫妇不孕不育,首先觉得女方有问题。现在,有不孕不育的夫妇到来,一般医生建议先检查男性,因为女性生殖系统相比起男性的更加复杂。男性不育,先拿一管精子检查一下,排查起来容易得多。
作为广东省生殖医院的男科主任,张欣宗一再提醒大家对于男性生殖健康的重视:“我国的不育症发生率已经达到了18%,一般男性不育的占比达到50%。男性不育的代表性原因之一是无精症,无精症在男性不育群体中的发生率达到10%左右。”
除此之外,精子老化也是不育的原因之一。在传统观念中,男性直到70岁还是可以生育的,但实际上“男性精子的质量在40岁之后逐渐老化”,只不过其老化速度不如卵子那样迅速。
现代男性精子质量下滑甚至是不育症,与空气质量、压力、生活方式都有很大关系。张欣宗说:“男性经常泡温泉,精子就会被杀死。高温是精子的隐形杀手。”他遇到过一对父子来存精的情况,因为父亲知道儿子喜欢泡澡,便提前把儿子带过来存精子,害怕将来精子受损。
但是女性暂时无法进行存卵。目前,中国没有合法的卵子库。一种普遍的说法是,促排卵、取卵都会对女性身体造成一定的伤害。
三、精子去哪儿了?
从广东省生殖医院的大门走进去,左手边一栋楼是广东省人类精子库,用来接待捐精志愿者以及存放精子、做精子相关的科研;右手边一栋楼,则是人员流动更加复杂的医院门诊楼,生殖医学中心就在这里。
精子库保存的精子,会被送到右边的生殖医学中心,甚至是全国各地,给不孕不育的已婚夫妇带去生育的可能。把两边连接起来的,是一个“人工智能供精人性化匹配系统”。
2021年6月18日父亲节这天,全国首个人工智能供精人性化匹配系统首次在广东省生殖医院运行。
在双盲的情况下,每一对决定使用供精的夫妇都可以用这个系统,勾选包括血型、民族、籍贯、特定基因等基本信息,也包括体形、肤色、头发特征(是否秃头)、脸型、鼻梁、单双眼皮、虹膜颜色、嘴唇等容貌特征。
最后,这个系统会将申请供精家庭的丈夫与捐精者在后台进行人脸比对,匹配出特征最接近者的精子。
一般来说,选择供精的夫妇,优先考虑的是供精生下的孩子和丈夫一方的相似程度,这关乎日后家庭的幸福。在社交媒体上,有博主分享供精人授的注意事项,第一要义是不能告诉其他亲戚和朋友,“连父母也不能说”。
对下一代的期待,绝不仅于“像”。为了赢在起跑线上,选择供精的夫妻,往往也希望自己的后代基因尽量优秀。这种心理,一般体现在对身高和学历的要求上。
王奇玲说:“患者对捐精者身高的要求越来越高。”她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对夫妇,两人身高都在1.6米出头,却要求捐精者身高在1.8米以上。
当一对夫妻挑选到了心仪的精子,便进入了制造生命的下一个环节——人工授精。经过解冻、洗涤后的精子,会被用很细的软管送入女性宫腔。还可以用试管婴儿技术,让卵细胞和精子在体外受精,并进行早期胚胎发育,然后移植到母体子宫内。
哪条精子能和卵子结合?在过去,这是上帝来做的工作。如今,通过辅助生殖技术,生命中最神秘的一步被解构。
张欣宗记忆中,2016年二胎开放之后,很多高龄夫妇也纷纷去生殖中心挑选精子,甚至有曾经在生殖中心做过供精生育的夫妇,又想来挑选同一个志愿者的精子生育二胎。但几年过去,当年同个志愿者的精子已经用完。要不要再选一个志愿者的精子呢?父母往往陷入伦理难题。
在社交媒体上,我看到了不少在最后一刻突然后悔的家庭。由于男方最后实在无法接受一个携带别人DNA的孩子,最后不了了之;也有不育的丈夫主动提出寻找供精,但妻子难以接受,最终婚姻破裂。
四、被抑制的生育愿望
在进入取精环节的时候,所有志愿者要签署一份“供精知情同意书”。对于供精生下的孩子,志愿者既无责任也无义务。每个志愿者的精子,最多可以供给5名妇女怀孕。
对这件事情,小姚怀着一丝浪漫化的想象。“想到之后在中国大陆上会有跟我素不相识的孩子,但是他们身上有着我的DNA,他们的成长与我无关,但又与我息息相关,这种跟世界连接起来的感觉很美好。”
小姚成长于一个传统的潮汕家庭,家里有五个兄弟姐妹,他排行最小。从小,他就在这种浓厚的宗族家庭氛围中长大。每年过年回家吃饭,都有十几二十个人齐聚一堂,好不热闹。
在家里,父亲总扮演着权威的角色,严厉而充满掌控欲。小姚反而是在哥哥姐姐那里,收获到了很多呵护。小时候受欺负,也总是哥哥第一时间站出来保护他。“将来如果生孩子,一定要生两个。”
他畅想过未来,如果有新的家庭,就要去实践与老一辈不同的育儿观念,“传统潮汕家庭,太重男轻女了,传统观念需要改变……我不要去鸡娃,不要让他过早地消耗自己的精力”。
小姚觉得生育本来是一件自然的事情,但现在生育被异化了,“大家都在衡量生孩子需要多少时间、成本,计算尿布钱、兴趣班的钱。没办法,活得这么累,大家已经很抗拒这件事情了”。
虽然对生育抱有美好的希望,但他觉得这一代人再也无法像上一代人一样不假思索地生育了。他觉得,这是需要慎重计划的事情,起码得等“经济稳定、人格稳定、感情稳定的时候”。
另一位前来捐精的男生小树,是一名动物实验研究员。他的精子最终通过了,但他觉得“精子相关指标在不同时间段有不同的波动,很正常,通不通过都不会影响心情”。他对生活抱着一种“实验”的态度,生命就像一场场实验,什么变量得到什么结果,都不一定。
他是个坚定的不婚不育者,对带来新生命这件事情保持悲观的态度。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一些卑劣的地方,“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一点,他觉得来自父亲养育方式的影响,但他并不想因此责怪上一代人。
体验完这一次捐精的流程之后,小树并没有打算继续去捐精。
从精子库到生殖中心,从一颗精子的挑选到一个生命的孕育,医学的进步正在攻克各种生育难题。但走出这座带来生命的医院,生育便不只是医学问题。那些因生育而起的悲伤、快乐、失落、苦楚,随着来来往往的脚步,流进了每个人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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