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去年一月,我们一起在零下二十度的俄乌北部边境沃尔察斯克做直播(下图):
(科瓦利(左)和曹劼(右)2022年1月在乌克兰的雪地合影)
往事历历在目。科瓦利说战事不止,他就不会回。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前乌克兰经济部长曾对我说,四千万乌克兰人在这一年就留下了四千万个故事。我在去年因为他的这句感慨,写了以下一段采访手记。
愿这场战争早日结束。
四千万个故事的乌克兰
2022年1月中旬的乌克兰南部港口城市敖德萨,天气已经转暖了。
但站在老城区的库利科沃原野广场,听完凤凰驻乌克兰的特约记者科瓦利跟我聊起当地一段往事后,我的心情在这一程九天十夜的乌俄边境行的最后一天,还是没法放轻松。
2014年5月,亲俄派和亲乌派人士在广场上工会大楼前爆发激烈冲突,最终这栋苏联时代建筑发生离奇火灾,导致至少47人葬身大火之中。
由于太多关键人物踪迹难寻,火灾成为悬案。
和这一年在首都基辅独立广场上的政治乱象相比,敖德萨的这场火灾受关注度要低得多。
只有当地人心知,边境之乱早已暗流涌动。
尽管如此,科瓦利还是很乐观。
在我问他,下一次等我再来乌克兰出差时,是不是需要考虑去一趟东南部城市马里乌波尔。
他摆摆手说还不着急,俄军没可能这么快打过来。
我又问他需不需要去西部城市利沃夫看看。
他开玩笑说那里除了平静,就是平静。
至于对我们之前在俄乌东部边境城镇体会到的剑拔弩张氛围,他反问我,乌克兰不是年年如此?
(2022年1月基辅独立广场)
1月18日我和科瓦利在基辅机场道别,各自回家。37天之后,俄乌战争爆发。乌克兰随即关闭了民航空域,我也无法按计划在2月底前往基辅和同事们汇合了。
我接下来要写的,并不是如何冲破万难,在第一时间重返乌克兰,而是关于作为战地记者报道的过程。
事实上,我当时决定重返乌克兰,尤其是基辅已经无望了的时候。俄军在战事初期的长驱直入,乌克兰与邻国边境线上的难民潮,让我一度相信这场闪电战很快就会以基辅改旗易帜告终。
除此之外,英国的新冠疫情在2月份仍在困扰人们的日常生活,我和身边的很多人一样,需要为柴米油盐各种俗事杂务操心。我告诉自己,既然没有航班,就安心在伦敦工作,照顾家人吧。
现在已经不记得具体是2月末的哪一天了,我坐在火车上和远在基辅的科瓦利聊天。
我问他这两天是否还安全,是否考虑暂时搬离基辅。
电话那头传来他苦笑的语气,他说自己不会走,会一直为凤凰报道新闻。
我说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执拗,劝他只要人在乌克兰,只要找一处安全的地方栖身,还是可以工作的,毕竟当时的基辅实在危险。
电话那头平静了几秒。
科瓦利说,他不走的原因是自己的前妻和女儿都已经领取枪支,成为基辅城防志愿军的一员了,她们不走,他就不走。
其实我在2014年,第一次去基辅时,就在独立广场上,见过当时怀孕六个多月,挺着肚子忙前忙后的科瓦利妻子莱西亚。她当时权力很大,前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在基辅城郊的豪宅,就由她管理。
而在之前的动乱当中,很多乌克兰男人都不敢出门,但愿意把自己的积蓄交给莱西亚,让她帮着去买食物,药品给广场上的示威者。
我曾问莱西亚,生完孩子后是否会选择参政,当一个收入丰厚的国会议员。
她说不会,因为一旦参政,她或许也会不知道,该推着这个国家今后怎么走下去了。
莱西亚和科瓦利,曾经是当地电视台的同事,也因此结为夫妇。但又因为加班晚归等等全球媒体行业的普遍现象而分手。但之后两个人好得又像一家人了。
那天的电话聊天很快结束了。
火车上的我,一会看看窗外,一会看看车厢里身边的男女老少,尤其是看到那些携家带口出行的人们,思绪万千,强忍不住还是落了泪。
回到家中,我告诉妻子,乌克兰我还是应该要想办法去。她没多说什么,只盼我平安无事,早去早回。
刚到乌克兰时,在当地兑换店换钱
在我寻找路线通过陆路重返乌克兰的同时,曾经担任泽连斯基政府经济发展、贸易和农业部代理部长的库赫塔,正带着妻子驱车从基辅开往西部城市利沃夫避难的途中。
听说我想来乌克兰,他很高兴,说愿意尽全力帮助我这个中国记者联络采访对象。
“这个国家,有四千万乌克兰人,所以现在就有四千万个故事,讲述各自如何经历这场战乱”。
(专访乌克兰前经济部长库赫塔)
面对手机镜头,他为自己连续开车30多个小时没休息,没法再接受我的视频采访前刮刮胡子抱歉。
库赫塔说,这场战争已经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尤其是人与人的关系。
话说到此处,这个40岁不到的男人,也有点哽咽语塞,感慨这就是发生在21世纪的乌克兰人的生活。
(探访波乌边境难民收容点)
不仅是乌克兰人,和这个欧洲国土面积第二大国接壤的波兰,当地人也对战争的爆发猝不及防,担心战火随时会延烧到家门前。
(星夜抵达波兰热舒夫机场)
在我飞抵波乌边境城市热舒夫后,当地来接应我的朋友马丁一路开车讲述这些天的担心。
他说自己已经计划好了,一旦波兰卷入战争,他就会开车带着妻儿驱车一千公里,前往自己父母住地,波兰和德国接壤小镇避难。
但抛家舍业始终是马丁为自己准备的最坏打算,所以他很愿意帮助我这样的记者朋友从波兰越境前往乌克兰,以便通过我了解实时动态。
(与波乌边境穿梭货车女司机)
在马丁的帮助下,我和摄影师钻进了在边境穿梭的货车,星夜兼程抵达乌克兰西部最大城市利沃夫。
到目前为止,这里也是多数媒体报道乌克兰战况的首选地点。
(利沃夫老城区被列入世界遗产的地区面积达120公顷)
(在利沃夫火车站报道现场挤满等候逃离的难民)
从早到晚,当地的公共汽车都在不停歇地运送乌克兰难民前往火车站,或是干脆开往波兰或是斯洛伐克等边境城镇。
利沃夫火车站门前等着上公交车前往这些目的地的人们,从早到晚排成数百米长龙。
(利沃夫火车站门口,难民烤火取暖)
但还是有很多人不愿或是不能离开利沃夫。
接待我暂时在利沃夫栖身的当地青年奥列格因为和科瓦利一样有脚伤,无法被临时征召入伍。
如果不是战争爆发,奥列格和未婚妻玛丽亚在3月份就会在利沃夫举办婚礼了。
我很好奇住在奥列格家两天都没有见到他口中的未婚妻,后来才知道这位从事兽医工作的当地姑娘一直昼伏夜出,在利沃夫火车站担任志愿者,帮助接待从乌克兰东部和北部战区逃难来的同胞。
当地人把婴儿车摆放在利沃夫集市广场,以此表达对马里乌波尔遭袭击的不满
“你可以去看看早上四点的利沃夫车站候车室里是什么景象?”
在和面带倦容的玛丽亚最终在厨房见面后,这是她首先给我这个记者的建议。
她说,乌克兰也有新冠疫情,但清晨面对如潮水般从抵站车厢里涌出的人流,玛丽亚说自己被挤在水泄不通的候车室时,真得无法继续佩戴口罩,因为一旦这样做随时都会缺氧晕倒。
战事持续,也令俄乌之间的关系更加对立。
在奥列格家中生活期间,我很少见到他的父亲面露笑容。
奥列格和我混熟之后才悄悄告诉我,他的父亲其实是俄国人,而自己的母亲是乌克兰人,如今因为俄乌边境关闭,人被困在新西伯利亚回不来。
奥列格父母每天靠通短信息互报平安,他的父亲更是顾及自己的族裔背景,深居简出。老父亲在家中靠看电视打发时间,当地电视台播放的多半也是战事新闻报道。
奥列格和玛丽亚则是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当地社交媒体上,接收东部地区民众发来的视频图片,每天都在猜北约什么时候愿意出兵帮助乌克兰,每天都在失望地抱怨西方对俄罗斯的制裁不够。
在利沃夫旅游景点做生意的当地小哥:“坚持不打折”
不仅是奥列格和玛丽亚,整个利沃夫除了超市、药店、电厂和自来水站等少数生活必需供给机构还在运作外,绝大部分机构的从业者眼下都停业在家,靠积蓄生活。
(采访悲痛欲绝的乌克兰难民)
我很好奇这种坐吃山空的生活能持续多久,是否会引发城市混乱危机。
从基辅逃来利沃夫避难的当地非政府组织机构研究员塔拉斯说,这其实倒不是当地人担心的问题。
(记者会现场提问乌克兰农业部长)
作为欧洲粮食生产大国,乌克兰已经为随时爆发的乌俄战争,准备了足够数年消耗的基本粮食。
很多乌克兰人都没有料到俄军真的会入侵自己的家园,但同时他们也没有想到,这场战争爆发也令乌克兰东部俄语区和西部乌语区的居民心中难以明说的芥蒂,就此解开。
(利沃夫国家剧院门前对中国记者采访好奇的当地女生)
在利沃夫,很多当地人家慷慨地打开家门欢迎东部地区逃来的难民在自己家中暂住。
也有人在借着国难发财,当地人告诉我有人在走私英国的汽车到乌克兰战区,因为英国的右舵车设计,可以让左边座椅上多一个机枪手的位置,更容易击毙敌人。
(专访乌克兰负责欧洲事务的副总理 奥尔哈·斯特凡尼希娜)
还有人每天都在记者们云集的媒体中心拉生意,承诺可以安全往返基辅或是战事至今未休的马里乌波尔拍摄所谓精彩画面,但要价之高,让我的西方同行们也不禁咂舌。
(曹劼在乌克兰遇到的第一个掩体位于媒体中心)
但当地好心人,愿意帮助我们这些记者的人还是很多。一直在帮助我出入境,以及安排交通和住宿的当地人迪马常年做的就是边境贸易。但战事一开,也让他的生意大受影响。
除了生意,他的生活也和战事紧紧捆绑在一起。
迪马开车的风格很像是一个赛车手,并且随时都在看手机打电话,情绪看起来也有些焦躁。
之后我从他的朋友那儿才得知,他接送我的那几天,他的家人正被困在东北城市苏梅,他一直在寻找当地人,愿意出钱请人开车带自己的家人逃离那个炮火连天的城市。
(和乌克兰边境居民一起吃午饭)
(和乌克兰年轻议员合影)
我始终都没法和迪马用彼此都懂的语言沟通,只是相互拍照做纪念。他的朋友告诉我,迪马看到我们这些中国记者此时愿意来乌克兰,客观报道战事和当地人的生存状态感到很佩服。
战争期间,乌克兰全国禁酒,他以茶代酒敬我时,还请身旁的朋友问我怕不怕。
我笑说有你在旁,我一点也不怕,逗得这个五大三粗的乌克兰男人笑起来像个孩子。
四千万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所有人都在等这场战争何时会终了,猜测谁是胜利者,落败者,还有变节者的下场会怎样。
但对于记者来说,我们的使命只是如实记录所见所闻。但在乌克兰战事过程中,最难判别的就是消息真伪。
如果只是坐在屋中看乌克兰当地的媒体报道,你会相信这场战争终将以乌克兰的胜利落幕。
对话敖德萨大学经济学家亚库博斯基(左)
但在当地学者,敖德萨国立大学国际经济系主任亚库博斯基的口中,我听到的却是对乌克兰经济前景的担忧。
他直言,西方的制裁时至今日,都无法对俄罗斯造成致命的打击,反倒是乌克兰的食品出口经济被迫戛然而止,社会危机四伏,急需国际社会注资脱困。
我问亚库博斯基担不担心自己身处的敖德萨会成为下一个马里乌波尔,他乐观的摇摇头,但之后又有些犹豫,承认这场战争距离结束还言之尚早。
他的态度,和人在基辅的科瓦利一样,乐观和悲观的情绪,终日交织在一起。
写完这篇手记时,我还是没能和基辅的这位老搭档再汇合。
但我相信他和当地朋友看到我能够重返乌克兰,把战争期间芸芸众生的故事记录下来,是会感到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