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许峥,受访:徐纪周、朱俊懿,编辑:西西、王中中,题图来自:《狂飙》


《狂飙》播完,二创繁荣,这种感觉有点像上世纪90年代——那个电视台狂热输出刑侦故事的日子。


尖利的盗窃案播报台词从画外切入,手持摄像机摇摇晃晃地紧跟着一串钥匙,整部片子不大讲究光线,也基本由素人甚至真实刑警出演,镜头游离在涉案人员的眼神之间,视线隐蔽。


这种场景,常常出现在当时的纪实类涉案剧中,《缉捕马加爵》《东星轮大劫》《围剿谢先荣》……一播就是重案,说巧不巧,1999年老百姓的茶余饭后也几乎全给了著名栏目《法治进行时》,隐隐透露出观众的收视胃口。


于是2000年伊始,第一部女性犯罪片《红蜘蛛》走上荧屏,片头打出“十个女囚的临终告白”,而孙红雷的红刀子就是在这一时期捅进了瓜摊,王志文那段带着话剧范的毒枭自叙,给21世纪初的原创涉案剧留下长达二十几年的回音。


直到现在,B站仍旧疯传着《征服》鬼畜和《黑洞》《黑冰》双双塑造斯文败类的解说视频。


毛骨悚然的知识分子犯罪。/《黑冰》<br>
毛骨悚然的知识分子犯罪。/《黑冰》


彼时涉案剧进入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截至2004年,光是刑侦类作品就播了二十几部,对于犯罪、悬疑、枪战、暴力、警匪互斗等桥段,拍片子的人越往刺激了拍,看片子的人越往奇情色彩里琢磨。


涉案可以涉到整个案子的哪一层?犯罪现场要几分真实几分隐藏?侦察技术的暴露到底有多少空间?问题开始如潮水般涌现。


当年甚至出现抢劫犯“看刑侦片学反侦查”的社会新闻。/《黑洞》<br>
当年甚至出现抢劫犯“看刑侦片学反侦查”的社会新闻。/《黑洞》


为此,当年所有涉案剧都被推迟到了晚间11点,立项作品也一部又一部被削减掉40%,声量逐渐不如婚恋婆媳、家长里短。


这几年,涉案网剧虽说带起新一波悬疑的热浪,可观众仍未从二十年前的高峰里完全回过神来:“我可能更适应零几年涉案剧那种灰蒙蒙百分之八十几自然光的干巴巴的镜头。”


可以归因于刘华强们的角色魅力,也可以说是当年剧本的魅力,好在2023年的开头,《狂飙》突然给了观众一个恍神,那个追看刑侦的劲儿貌似回来了。


我们也非常好奇,从2000年开始,与中国涉案原创剧同步蹚入电视巨浪的《狂飙》导演徐纪周、编剧朱俊懿,会如何感知这一切,中国的警与匪又该怎么拍?


以下是我们的对话:


一、国产涉案剧走过的路


新周刊 :在您看来,这些年涉案类电视剧有哪些重要的变化?


徐纪周 :2000年初,资讯并不像现在这么发达。那个时候我接触的案件大多都是个体的,小规模团伙的,也有很多犯罪是随机的。加上当时的刑侦手段不像现在这样发达,所以犯罪成本较低,治安环境也复杂。


到《狂飙》中的2006年,房地产行业崛起之后,拆迁导致的暴力纠纷增多,这个时候犯罪与权力与政治勾结就多了。


最后《狂飙》中讲到扫黑除恶常态化,深挖保护伞,这时候的黑恶势力要做大,它与政治权力的勾结就会非常紧密,呈现出盘根错节的状态。


《狂飙》剧照
《狂飙》剧照


我认为中国涉案剧的创作内容和类型还是随着时代发展而变化的,它一定要与当下的时代环境息息相关,才有可能引起广泛的社会反响。


无论是当年的《黑洞》《黑冰》,还是后来的《湄公河大案》,包括到了《狂飙》,它与社会的关联度够紧密,才能引起足够多观众的关注和共情。


因原生家庭造成的另一起高知犯罪。/《黑洞》<br>
因原生家庭造成的另一起高知犯罪。/《黑洞》


在拍摄内容上,尤其是近几年我觉得受美国片子和韩国片子的影响是很严重的,我还是觉得不管任何类型,既然给本国的观众看还是要拍出本土的特色,尽量做出普世性。


新周刊 :目前,行业内拍摄涉案剧,有哪些制作上受限的地方?


徐纪周 :我认为最需要解决的还是要了解尺度,同时了解中国社会的客观情况。


我们国家的治安环境是世界上安全度最高的,如果把美剧、韩剧很多极端暴力案件和一些有当地社会属性的有组织犯罪移植到中国来,是不现实的。


新周刊 :回顾这些年的涉案剧,曾经有一类是奇案,奇案与非奇案,您更偏向于表现哪种?


徐纪周 :所谓的奇案剧,其实受美韩的作品影响比较大,代表作品是《沉默的羔羊》《七宗罪》等。



具有思辨性的一幕。/《沉默的羔羊》


奇案与非奇案我都拍摄过,也都付出过同样大的心血,我不想说哪个好哪个不好,只能说一戏有一戏的命。


我曾经拍过一部奇案类电影叫《心理罪之城市之光》,上映后票房口碑都不太成功,才有了后面《狂飙》的尝试。


我个人觉得其实它代表两个方向,奇案类是偏形式感,风格化的;非奇案类是非常非常接地气的,有普世性的,没有孰高孰低的区别。


新周刊 :您2001年参与制作了一部纪实片《打黑风暴》,这对后面涉案剧的拍摄有启发么?


徐纪周 :《打黑风暴》当时采访的时候是南京的一个案例,就是因为一场简单的口角,甲扔了乙一个茶壶,乙气不过叫来当地的黑老大当街杀人,三个人拿着五连发就把人突突了。


另外一个案子是一帮年轻的小孩,他们的犯罪受港台片影响比较大,跟政治大多没什么勾连,基本上都属于好勇斗狠,算亡命徒。


这些人物形象放到《狂飙》里就是第一单元的徐江,但徐江其实比他们还要聪明,组织规模更大而且有自己的保护伞,徐江这样的大佬放在那个时代就是顶了天了。


新周刊 :拍摄涉案类纪实片与电视剧,有哪些制作上的不同吗?


徐纪周 :拍摄纪实片与电视剧非常不一样。


第一纪实片成本低,工作人员很少。第二因为都是非职业演员,好多都是当地公安协拍,要耐心细致地给人讲解拍摄原理和工作方法,因为真正的影视拍摄是漫长且枯燥的,好多时候人家会不耐烦,得一一化解人家的情绪。


电视剧的工种就比较齐备了,都是成熟的工作人员和演员,沟通比较便利。


二、中国的警与匪,该怎么拍?


新周刊 :在做拍摄调研的时候,会跟涉案人士接触吗?


徐纪周 :二十年前还有机会跟涉案人员接触,现在没有了,好多法院还没有判决,没有最终定性,人家也不会让你接触的。


没有摄取真实案件资料的时候,我觉得做人物还是得从我们自身出发,从我们自己身边熟悉的人和我们共情的生活里找原型,也不一定非是犯罪分子。


新周刊 :可不可以举几个例子,您喜欢的作品中,在剧本、拍摄技巧或制作流程上有哪些值得借鉴的地方?


徐纪周 :《教父》三部曲,包括港片的《无间道》系列,还有马丁·斯科塞斯上个世纪拍的一些片子,像《好家伙》《赌城风云》这些都对我的创作有很深的影响。


很多人最初对涉案剧的印象来自TVB的警匪片。/《无间道》<br>
很多人最初对涉案剧的印象来自TVB的警匪片。/《无间道》


还有就是TVB老的时代剧,比方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流氓大亨》《义不容情》《大时代》这些片子对我的影响也比较大,我觉得他们的影子可能都会在《狂飙》里有所体现。


拍摄技巧上,其实观众对于安欣和高启强每一次分道扬镳的画面,印象都很深刻,这种分道扬镳是借鉴了让我印象深刻的经典日剧《白色巨塔》。


命运的分岔路。/《白色巨塔》<br>
命运的分岔路。/《白色巨塔》


当时两个主人公唐泽寿明和江口洋介在岔路口分道扬镳,一黑一白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我把这一幕重新放到了安欣和高启强身上。


新周刊 :您觉得涉案剧应该如何表现嫌疑人心理上的变形?


朱俊懿 :把角色当成人来考虑,而不是推进剧情的工具。


这个人可以凶狠残忍,也可以阴险狡诈,但出发点一定是来源于真实的欲望,而且这种欲望最好不要是小众的、变态的。


虽然日韩喜欢那么做,阴暗怪异,显得反派角色形象突出,能让观众记住,但很少感同身受。


比如高启强本来要自首,但找律师一打听,可能要判十年,就把他吓住了。作为老实人,这种情绪非常矛盾。


此时,两人已经踏上了不同的道路。/《狂飙》<br>
此时,两人已经踏上了不同的道路。/《狂飙》


从自首,到害怕,到反悔,这些层次的情感都是观众会反问自己的——要是我,我怎么办?


新周刊 :在你的作品中,会如何表现法治队伍中的复杂人性?


朱俊懿 :在翻阅案卷的过程中,我们意识到英雄确实存在,但更多的还是不太坚定的普通人。


比如在《狂飙》这部剧中,就需要李响这种人物做对照,他不是一个绝对正义的警员,在黑白之间反复辗转,而且这个角色身上的表达空间更大一些。


李响的纠结,发生在很多普通人身上。/《狂飙》<br>
李响的纠结,发生在很多普通人身上。/《狂飙》


很有戏剧性的是,他一切行为的动机都是出于善良。


他在警队主动要求进步,是对社会善良;对安欣掏心掏肺,是对战友善良;对师徒情谊难以割舍,是世道人心善良;最终被谭思言感化,是恪守家国大义、职业尊严的善良。


新周刊 :《狂飙》已经播出结束了,回顾这次拍摄,有没有觉得缺憾的地方?


徐纪周 :原定第三单元的主题是庙堂,涉及更多高层的权力角力,会更加暗流涌动。


但因为疫情的原因,好多原定的场景不能拍摄,所以修改了剧本,也压缩了拍摄周期,导致第三单元的拍摄非常仓促,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弥补。


新周刊 :《狂飙》之后,想拍什么样的片子呢?


徐纪周 :《狂飙》之后我需要时间去缓一缓,做做沉淀,暂时不会碰这个类型的作品,下一部其实我非常想拍喜剧,释放一下压力。


倒是也蛮期待导演会怎么拍喜剧的。/《狂飙》<br>
倒是也蛮期待导演会怎么拍喜剧的。/《狂飙》


新周刊 :拍完《狂飙》之后,您觉得中国涉案剧还可以有什么新的拍摄方向?


徐纪周 :我觉得中国的涉案剧再往下,在目前可拍摄的范围之内,恐怕会越来越难。


第一,是因为目前中国的治安情况非常好,刑侦手段非常发达,在目前的环境里犯罪成本是极高的,这打消了很多人内心隐藏的犯罪欲望。


我跟公安的朋友聊,大多数恶性伤害案件都是激情犯罪,那么从戏剧的角度来讲,可开掘的空间并不大。


第二,各个方向类型大家都探索尽了,当然总会有后来者,聪明人发现新的方向,新的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许峥,受访:徐纪周、朱俊懿,编辑:西西、王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