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略网刊 (ID:jingluewangkan),作者:陈颀(中山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头图来自:《三体》剧照


自始至终,程心依赖和反映的是整个末人社会的共识。在个意义上,她虽然是“公元人”,但与威慑纪元之后的末人们共享同一个精神世界——他们都是末人。末人们傲慢地自以为“我们已发现幸福”,殊不知维持他们的普世道德感和爱心的是彻头彻尾的自私,以及对人类生存的真正责任的逃避。


英雄的牺牲和拯救让人类文明进入了安全和发展的新时代。在完成肩负的历史使命,英雄也迎来了自己的结局。章北海死于幸存战舰之间为生存而战的殊死搏斗,罗辑成为人类世界的持剑人,一个让新时代的人类既爱更恨的僭主。人类与三体文明的生死搏斗看似告一段落,其实正在各自酝酿新的斗争。而笼罩两个文明之上的,是更为可怕的宇宙的黑暗森林法则。


如果三体系列前两部的基本主线是“人类与三体的文明冲突不可避免”和“地球文明依靠英雄的勇气和智慧克服绝对的科技差距维持了文明间的均衡威慑”,那么三体第三部也是最后一部的《死神永生》的英译名Dead End则描述了地球文明的最后结局:文明的终结。《死神永生》中的地球文明坚持了现代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和道德准则,在宇宙丛林中遭遇不知名文明的不可思议的“二向箔”降维攻击,与太阳系一起迎来毁灭的结局。 


相比前两部故事,《死神永生》在故事背景从文明冲突的殊死搏斗扩展到整个宇宙的时空法则:从低速到光速再到降低光速,从公元1453年到1890万年甚至几亿年之后,从三维空间到十维甚至零维空间,从现存宇宙到小宇宙和新宇宙,从物理攻击和文化侵蚀到物理法则甚至数学规则攻击……故事背景的宏大和丰富导致了文明内部和不同文明的叙述者的不同视角(叙事主体的多元化),以及通过不同文体拼接而成的顺序、插叙、倒叙和多线叙事(叙事方式的多样化)


在《死神永生》的复杂叙事结构中,最为清晰的叙事方式是按照“人类纪元”的时间顺序构成六部分的章节结构,最为重要的叙述视角来自于程心。作为地球文明最后两位幸存者之一,程心在不同时空的叙述和转述构成《死神永生》的叙事主线。与《三体》其他主要人物相比,程心是受到最多非议的角色。在许多读者看来,程心就是导致人类文明的毁灭罪魁首。她辜负云天明的爱情,把他的大脑送给了三体文明,她是一个完全不合格的持剑人,她在全人类在澳大利亚受难的时候独自享受,在黑暗森林打击不可避免的时候否决人类唯一逃生之道——曲率飞船——的研发,在太阳系毁灭的时刻独自逃离…… 


与广受赞誉的故事设定和叙事主线相比,程心的糟糕的文学形象被认为是刘慈欣《三体》创作中最大的败笔。作为道德和人性的代表,程心的性格极其单薄。人类文明经历的多次关键抉择中,程心的爱与人性的思维和行动逻辑始终如一,毫无变化和反省。就算是同情和理解程心的行动逻辑的读者,也极少人有认同感和代入感。花费大量笔墨创造这样一个引起读者反感的角色,刘慈欣的目的与逻辑何在?有人认为,刘慈欣不是不想创作好程心的角色,但是作为理工科出身的业余作者,他向来不擅长塑造人物和描绘情感。[1]关于这一点,通读《三体》以及大刘其他作品的读者肯定嗤之以鼻。也有人认为,这是刘慈欣的大男子主义情结发作,男性英雄罗辑可以拯救地球,而弱女子程心则不幸成为大刘笔下的祸水红颜。[2]还有人认为,大刘创造程心就是为了歌颂人类的爱和人性。[3]在黑暗森林的残酷状况下,多少的爱都在生存面前被抛弃,只有程心坚持下来了,即使面对失去人性,失去一切的困局依然坚持,于是大刘要让这份爱留下来,即使整个宇宙毁灭也要留下来……[4]其实,无人物塑造能力、男权主义或似贬实褒,刘慈溪对程心角色的不讨好具有高度的创作自觉。依旧是在那篇充满质疑和圈套的访谈中,刘慈欣坦承,程心只是推动情节(文明终结)的工具:


“程心,她只是一个符号,代表着人类的普世价值观和道德。你说人们不喜欢这个主人公,其实人们是不喜欢自己。程心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正常人,她在每个关键时刻做出的选择是每个正常人会做的选择,符合普世价值观和道德取向,但恰恰是这种选择把人类推向了灭绝。”[5] 


从自述中看,刘慈欣创造程心就是为了隐喻和反思人类的泛道德化,并不要她获得读者的代入感和喜爱。因程心一以贯之的单薄个性,是人类在生存危机面前不思反省的形象象征。用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的讲法概括,程心不是一个文学传统中的具体的丰满的圆形人物(round character),而是一个类型化和象征化的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6]进言之,如果现代人类以为已经发现不变的“人性”,并视之为文学的永恒主题,那么刘慈欣用宇宙灾难的宏大背景下永恒人性的选择及其毁灭后果为主线,创作了程心的文学形象。一方面,她如“圣母”充满爱心、人性和道德感(这几个词在《死神永生》中可以互相替换),为了维持人类道德准则不惜牺牲人类本身,另一方面,程心顽固的道德感背后是极度的自私,为了实现道德,她不管代价是人类文明本身的毁灭。 


用政治哲学的话语概括刘程心之于《死神永生》的意义,可以用福山那本引发巨大争议的著作的名字——《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7]一方面,程心及其程心时代的人类的人性是永恒的,因此程心是人类文明意义上的最后之人(the last man),或者说末人;另一方面程心所在地球文明(而非人类文明)在末人时代自认为发现“普世价值”,因此(地球)世界(人类)历史终结了。 


从文明终结的角度出发,三体故事的结局中地球、太阳系和人类文明的结束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永久消亡,而且是在宇宙中人类历史的真正结束。这或许是大刘在写作计划中把《三体》的所有叙述命名为“地球往事三部曲”的真正原因。三体系列的“未来”是完成时的,《死神永生》的开篇是一段简短的“序言”,把后面的记述称为“时间之外的往事”,并说:“这些文字本来应该叫历史的,可笔者能依靠的,只有各自的记忆了,写出来缺乏历史的严谨。其实叫往事也不准确,因为那一切不是发生在过去,不是发生在现在,也不是发生在未来。”[8]程心是已经毁灭的人类文明的最后之人,她已经完全不可能延续原有的文明,也没能力创造新的文明。因此,她只有在“时间”之外的“未来”回忆关于地球文明的往事。地球文明已经不复存在,《三体》这段“地球往事”读者恐怕是面向未来的不同于地球文明的新文明(如星舰文明,云天明创造的小宇宙),或者外星文明。 


程心的出场源于云天明的回忆,或者说“时间之外”的程心回想云天明关于程心的回忆的回忆。故事开始于危机纪元四年,也就是二十一世纪初的某年。作为一个身患绝症的孤僻宅男,云天明自愿安乐死前最后的愿望就是送一颗星星给暗恋已久的大学同学程心。此时的程心已经获得航天专业的博士学位,进入PDC领导的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PIA)工作。程心与云天明的交集,源于程心提出的向三体发出人类探测器的“阶梯计划”。由于质量限制,PIA最终选择向三体发射一颗人脑,云天明被认为是最佳人选。暗恋的女神带来死亡的讯息,绝望的云天明还是选择接受使命,不是为了人类文明,而是为了爱人。程心得知星星是云天明的礼物时已经太迟。为了爱情,也为了救赎自己的罪责,程心接受阶梯计划的未来联络员人物,进入冬眠。爱与责任,这是程心出场给读者的第一印象。 


从危机纪元四年(201X)到威慑纪元六十一年(2069),在程心经历了二百多年的冬眠时光。显然,《黑暗森林》中人类与三体的文明冲突构成了这二百多年的人类文明的核心主题。威慑纪元的开创者是持剑人罗辑,他是成功威慑三体文明的真正的人类英雄。不过威慑纪元的其他人,无论是大众还是社会精英,似乎都热爱和享受他们的幸福生活,他们并不喜欢随时可能毁灭两个文明的“独裁者”罗辑。 


发生在威慑纪元13年的舰队国际对“青铜时代”号的司法审判,展示了威慑纪元人类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和道德准则。“青铜时代”号是末日战役(2208)幸存的两艘人类战舰中更早返航的一艘,舰长和全体官兵受到军事法庭“一级谋杀罪”和“反人类罪”的指控。审判伊始,舰长以“无罪推定”为由拒绝法官的交出真实投票记录的要求。法官提醒舰长,涉嫌反人类罪者不适用无罪推定原则,这是危机纪元确立的国际法准则。得到证据和证词,法庭调查发现该舰官兵不仅参与攻击“量子”号,而且在缺乏食物的情况下食用人肉。副舰长以生存第一的紧急情境为官兵辩护,认为官兵生存下去才是真正的宇宙道德底线。法庭没有接受官兵的辩解,判处大部分官兵有罪。在战舰最后交接的时刻,“青铜时代”向返航途中的“蓝色空间”号发出警报,人类文明又增加了一支叛军。


威慑纪元的普世道德也影响民众对罗辑的看法。人们不满人类文明对三体的任何政策,都得到需要持剑人的承认。随着时间流逝,在一个追求民主和人权新时代,罗辑从人类眼中救世主变成掌握毁灭两个世界权力的暴君,掌握超级技术的独裁者。[9]这个时代的人们居然提出了“泛宇宙人权”,主张承认宇宙间所有文明生物都拥有完全平等的人权。而罗辑涉嫌用“咒语”摧毁40光年之外的可能存在文明的星系,因而面临这种普世价值的司法指控。新时代的人们渴望寻找新的持剑人替换罗辑,他们的选择是程心。其他六位持剑人竞选者都是冬眠后苏醒的“公元人”,他们对待三体文明冷酷无情的男性气质不仅让女性气质主导新时代人类害怕,而且人们担心这些候选人当选后可能提出更强硬的对外政策,影响两个世界的良好的和平进程和科学文化交流。维德对程心的失败刺杀也让她意识到,“公元人”候选人有可能让和平温柔的新世界陷入灾难。爱护新时代人类的母性意识,云天明事件引发的内疚和责任感,以及失去亲生父母成长于被收养家庭的童年经历,让程心下决心接受新时代民众的不能抗拒的邀请,成为守护两个文明的持剑人。 


全面女性化的人类社会最终选择程心成为第二任持剑人,三体文明等待和筹谋依旧的机会来了。然而,持剑人的红色开关仅仅交换15分钟,三体入侵的警报毫无预兆地响起。毕竟程心连20%都不到的威慑度与罗辑的90%和维德那几乎“爆表”的威慑度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不相信三体入侵可能的程心扔出了手中的控制按钮,选择放弃用威慑毁灭两个世界。其实,三体人的入侵计划一直没有停止,只是三体人也学会了隐藏和谋略。与人类文明互相交流后,三体文明开始自己的“文艺复兴”和“思想启蒙”,他们的思维渐渐地有了人类的影子,对于计谋的应用日渐成熟。因此,他们持续与人类交流科学技术,向人类传播以友爱和平为主体的文化产品,麻痹人类的思想,助推人类对于和平和仁爱的诉求。于是,程心成为执剑人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即便程心不出现,也会有下一个程心继任,因为末人时代注定会选举一个能够代表末人们的价值和道德倾向的人选。从这点来看,威慑的瓦解,是末人的选择,而程心,不过是做了遵从她内心的道德准则的事情罢了。 


智子向全世界公布三体对人类的处置计划:全体人类一年内移民澳大利亚,并自生自灭。与聚集在澳洲自相残杀的大多数新时代末人相比,公元人领导的罗辑为精神领袖的少数人类(150万~200万,其时地球总人口接近42亿)组成了地球抵抗运动,为人类最后的尊严而战斗。在澳洲,程心遭到了末人们的唾弃,被认为是人类的罪人。然而,当万里之遥的“万有引力”号触发引力波广播后,程心又成为了英雄,因为她没有毁灭世界。


“万有引力”和“蓝色空间”号成为向宇宙深入进发的第二个人类文明。引力波广播公布了三体世界的宇宙坐标,也间接暴露了太阳系的坐标。仅仅六年后,三体星系被未知文明彻底摧毁的图像就传回了太阳系。四光年之外三体世界其实四年前就毁灭了,仅存在少数在宇宙中远航的舰队。黑暗森林法则生效了,星系毁灭的可怕场面让末人们遭遇了比三体入侵更为可怕的精神崩溃。在与智子的最后对话中,罗辑提问让人类了解到,存在一种向宇宙表明一个文明对其他文明不会构成任何威胁的安全声明。然而末人们对安全声明的内容百思不得其解,末人们也不理解,为什么安全声明既然是普遍有效的,三体文明为什么不愿告诉地球文明。 


在三体文明即将撤离太阳系的时刻,智子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云天明想见程心。谁也无法想象几百年来云天明在三体世界的遭遇。程心遇见的云天明,已经从那个绝望孤僻的地球宅男,变成一个成熟睿智的男人。正是这个可能遭遇过任何人类都无法想象的苦难并且被所有人类遗忘的男人用三个童话的形式,向地球文明传达拯救人类的信息。通过二维隐喻的解码,地球文明了解到“黑域”和“曲率驱动的光速飞船”的两个拯救计划。 


获得云天明赠送星星的巨额财富,程心授权维德制造光速飞船然而要求他保证自己的最终裁量权。当维德领导光速飞船的事业遭遇联邦政府和民众的反对并主张武装自卫时,程心第二次做出了抉择:停止光速飞船研究。程心自以为选择了人性,制止了兽性。正如所有读者都了解的,程心犯了第二次错误。“她两次处于仅次于上帝的位置上,却两次以爱的名义把世界推向深渊,而这一次已没人能为她挽回。”[10]这是程心在时间之外的回忆,也是刘慈欣为她写的判词。 


其实,程心第二次犯错是第一次的翻版。在她明知道自己智商和意志都不如维德的时候,还强要最终抉择权,就已经注定了被授权者的悲剧下场。于是她又一次站在“保护人类”的立场上,亲手宣判维德的死刑,扼杀发展光速飞船的唯一机会。不幸的是,程心的抉择,让地球文明遭遇歌者文明的“二向箔”把三维太阳系永久降为二维的“降维”进攻时,失去了唯一可能的拯救希望。于是她在第一次自己弃权害死人类之后,第二次要求为人类生存战斗的维德弃权,让已经在人性层面终结的末人社会遭遇物理层面的历史终结。 


当然,程心的错误并非她的个人错误。自始至终,她依赖和反映的是整个末人社会的支持。末人们中止光速飞船的理由很多,而且貌似非常充分。比如,自信掩体计划足以守护人类文明,害怕光速飞船轨迹加速未知文明的打击,害怕研究飞船过程制造黑洞造成人员伤亡,少数人逃亡违反人类平等自由的道德理念等等。在个意义上,程心虽然也是“公元人”,但她与威慑纪元之后的末人们共享同一个精神世界——他们都是末人。末人们傲慢地自以为“我们已发现幸福”,殊不知维持他们的普世道德感和爱心的是彻头彻尾的自私,以及对人类生存的真正责任的逃避。[11]末人的精神世界一如刘慈欣对程心的诊断:


“她会认为自己很崇高,认为自己不自私,认为自己的价值观和道德准则是普世的、正确的。至于遵循它会带来什么后果,她只考虑能不能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平安。这种人有牺牲精神,能够为自己的价值观和道德准则牺牲生命,但这也不能改变他们自私的本质。在小说里,真正做到‘大爱无仁’不自私的人,会从人类的整体去考虑,因为牺牲良心是最难的事情,比牺牲生命要难得多。”[12] 


在乘坐光速飞船逃离太阳系之后,程心在漫长的宇宙时空中获得云天明留给她的小宇宙。在大宇宙掀起质量回归运动,试图恢复和创造新的宇宙之际,基于全书的末人叙事基调,程心毫不意外地犯了第三次错误:为自己的小宇宙保留5公斤物质。尽管这个生存着小鱼和水草的生态系统看起来很美,然而对于新宇宙的而言,缺乏这5公斤物质的回归可能导致宇宙重生的失败和毁灭的致命后果。这是《三体》全书的结尾:死神永生(dead end)


结语


2011年《死神永生》的完成札记中,刘慈欣表达他对科幻与现实关系的“盛世危言”,同时对“急功近利”完结《三体》系列做了一个委婉的自我辩护:


“说科幻是一种闲情逸致的文学,他们都不以为然,但这是事实。只有在安定的生活中,我们才可能对世界和宇宙的灾难产生兴趣和震撼,如果我们本身就生活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科幻不会再引起我们的兴趣。……但愿这只是一个科幻迷的杞人忧天,但愿太平盛世能延续下去,那是科幻之大幸。”[13] 


从这段自述可见,刘慈欣清醒地认识到科幻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辩证关系”:兴于安乐,衰于忧患。社会安定和发展是科幻繁荣的前提,因为安定的社会才会促使人们思考世界和宇宙的可能灾难,从而居安思危,进而改善现存社会。相反,如果社会本身动荡不安、危机四伏,那么忧患之中的人们不会对预言和描述世界和宇宙灾难的科幻文学感兴趣,因为人们本身就生活在更真实因而必然更有感染力的动荡现实之中。而且,为了防止人心不稳或过于悲观,动荡社会一定会有意无意地限制科幻对未来社会的负面想象,甚至质疑或否认科幻文学的创作动机本身。刘慈欣表达了对“太平盛世”延续的期待,但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悲观主义。


一直强调科幻与现实的区隔,为什么刘慈欣在《死神永生》后记中开始“批判现实”?在我看来,答案在于《死神永生》的基本线索,文明终结的末人叙事。纵观《三体》三部曲,刘慈欣认为,在极端灾难来临之际,造成人类社会悲剧的是人类社会本身的道德体系。因此,《后记》里批判的“社会现实”,不是特定的政治制度也不是具体的某个统治者,而是人类自己。这是科幻作家刘慈欣的反思和介入现实的自觉意识,在我看来,可以用“文化自觉”加以总括。 


结合《三体》三部曲以及刘慈欣的其他作品,本文尝试总结刘慈欣在科幻与现实之间的“文化自觉”。 


第一,“硬科幻”是中国科幻作者介入现实的最佳方式。 


刘慈欣曾说,科幻文学相对于主流文学的主要差异是主流文学描写上帝已经创造的世界,科幻文学则像上帝一样创造世界再描写它。[14]科幻是用文学塑造种族形象和世界形象的最佳方式。唯有“创造世界”的意义上,科幻文学才具有超越一般类型文学甚至主流文学的独特价值。反之,如果科幻文学丢掉科学设定和推理,这种文学不仅不可能因此融入主流文学,而且必然在成熟的主流文学面前瑕疵毕见、自曝其短。 


从国家经济和社会发展背景出发,欧美科幻特别是硬科幻近三十年的衰落,与欧美国家去工业化的社会背景下不无相关。而近几年以刘慈欣为代表的中国科幻作家的崛起,与中国六十年来特别是近三十年来的全面工业化的大时代背景有关,也跟刘慈欣本人的理工科背景和所具备的真正人文精神有关。从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制造业大国的工业背景而言,真正的问题不是中国科幻为什么涌出一个刘慈欣,而是为什么中国(科幻)文学暂时只出现了一个刘慈欣?[15] 


第二,如果未来(必然或很有可能)发生文明冲突和宇宙灾难,知识分子/精英需要反思和推进自己现有的道德、文明和历史观。 


刘慈欣曾说:“在整个文明史中,道德和价值体系也是在不断变化的。现代价值观的核心——珍惜个体生命和自由意志,其实是很晚才出现的。”因此,人类不能傲慢地相信和坚持所谓的永恒人性或道德法则,应当从科学和理性思考当现有文明遭遇灾难之际的应对逻辑和可能结果,再从未来的多种可能性中反思当下人类文明。因此,“道德的尽头就是科幻的开始”。[16] 


《三体》三部曲中有许多关于现代道德的反思叙事,的确涉及到当下中国社会的某些核心道德争议。刘慈欣最为熟悉和关切的是《三体I》中汪淼视角的知识分子叙事,他最崇敬和高扬的是《黑暗森林》中罗辑的英雄叙事,而他最思索和担忧的是《死神永生》中程心视角的末人叙事。这三种视角代表的人类群体构成了当代社会的整体群像。 


在《三体》每一部的结尾中,主人公都获得某种“文化自觉”。汪淼觉悟到, 面对“落后文明”与“先进文明”的文明冲突,知识分子必须明白文明的科技水平与其道德水平并无必然联系。“落后文明”的真正问题不在于科学技术的差距,而在于对本文明的历史和传统有无信心,以及有无决心和能力反抗和追赶“先进文明”。罗辑觉悟到,社会精英无权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和支配全体人民的生死存亡,一个真正的人类英雄应当秉承“信念伦理”,因此,政治行动的后果和责任高于个人的道德信念。程心觉悟到,末人们自以为发现永恒人性和道德法则,然而结果却导致人类文明和历史的终结,因此,人类应当摆脱末人时代的诱惑和束缚,勇于继续创造历史。这不仅仅是因为人类社会还存在如此多的不完善之处,而且意味着人类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本文摘自陈颀:《文明冲突与文化自觉:<三体>的科幻与现实》第四节“文明冲突的末人叙事”,载强世功编《政治与法律评论》第七辑,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


参考文献:

[1] 庄比:《刘慈欣:<三体>并不适合拍电影》,科幻网,网络链接:http://news.kehuan.net/201109/20110904155820.shtml。

[2] Xzhu:《程心,这就是一个超级悲剧,刘慈欣故意制造的一个替罪羊》,三体吧,网络链接:http://tieba.baidu.com/p/1157138364。

[3] 纳杨:《从刘慈欣“地球往事”三部曲谈当代科幻小说的现实意义》,《当代文坛》2012年5期。

[4] Xuwang:《如果你还在恨程心,你还没看懂三体》,豆瓣,网络链接:http://book.douban.com/review/4546947/。

[5] 刘慈欣:《我知道,意外随时可能出现》。

[6] 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苏炳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第59-61页。

[7] 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许铭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

[8] 刘慈欣:《死神永生》,第1页。

[9] 刘慈欣:《死神永生》,第100页。

[10] 刘慈欣:《死神永生》,第451页。

[11] 尼采:《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第13页。

[12] 《刘慈欣:我知道,意外随时可能出现》。

[13] 刘慈欣:《<死神永生>完成》,新浪博客,网络链接: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0d5e800100lfwn.html。

[14] 刘慈欣:《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第113页。

[15] 陈幕雷:《很多莫言,为什么只有一个刘慈欣》。

[16] 钟刚、陈雪莲:《道德的尽头就是科幻的开始》,《南方都市报》2008年8月31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略网刊 (ID:jingluewangkan),作者:陈颀(中山大学法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