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足以证成“不计代价、勇敢牺牲”之正当性的“困难”未必存在。对不计代价的勇敢牺牲的歌颂,需要以这种牺牲确有意义为前提。若牺牲者是为了一些空洞的目标而牺牲,则我们对其无谓的牺牲所抱有的情感便不应是赞美,反倒应当是悲悯和惋惜了。
存在需要克服的“困难”,是正当化“不计代价的牺牲”的常见论据。这一论据须以“困难”确实存在为前提,自然不必赘言。然而仅有困难的存在,尚不足以证成不计代价的牺牲之正当性。高射炮打蚊子毫无疑问是一幅荒谬的图景,这表明所作出的牺牲和付出的代价,必须和克服困难之后所获得的益处相匹配。
在《流浪地球2》中,太阳氦闪这一毁天灭地的危机将地球上的人类置于“全死”还是“活一半”的二分选择中,基于人类朴素的求生愿望和小学数学中数字大小比较的相关知识,“活一半”无疑是这一二分情形中最优的选择,而“保全生命”的最终目标也(似乎)极大程度地正当化了牺牲的深度和广度,以至于在这样的背景下,电影中的人物可以以“危难面前,唯有责任”来回应对“公平”的追问。
然而,不自觉地将《流浪地球2》中的叙事带入现实生活的人往往会不经意地忽略这样一个事实:真实生活中少有(或者说几乎没有)能与太阳氦闪比肩的危难情形。相应地,我们所珍视的一些价值(例如此处提及的公平)亦不应那么轻而易举地以“危机”之名让渡或丢弃。
此处的“比肩”,有两层意义:第一层意义,当然是指为难情形的严重性;第二层意义(同时也是更重要的一个层面),是该危难所威胁到的价值,是否是一个多元的社会中各色各异的价值观所共同推崇的公约数;因为唯有危难情形威胁到的是社会所共同认可的并赋予极大重要性的价值时,不计代价的牺牲才有可能具有正当性。
就人类文明的完全毁灭而言,我们可以比较有信心地说这是全社会都希望避免的结果;然而现实生活中我们面临的价值判断,恐怕难有如此统一的情形(例如,过去三年是选择健康还是选择自由?对于这个问题必然存在数量相当的不同回答。)诚然,在电影“拯救人类文明”这一伟光正的目标面前,反对流浪地球计划的声音显得如此可笑而无理取闹。可是在现实生活中,面对一个不那么伟光正的目标和不那么有前景的达成目标的手段,反对的声音却未必那么不足取。矛盾的是,当危难情形被宣告出现时,作为危机应对措施的一部分,对该宣告的正当性和背后的价值判断的质疑本身,即是不被允许的。
第二,“不计代价、勇敢牺牲”未必能够克服“困难”。即便牺牲虽主观上是为了有意义的目标,客观效果上看却对该等目标的达成并无实益,这样的牺牲也未必值得提倡,遑论为之感动。
不少评论将《流浪地球2》视作为中国人“人定胜天”的理念之体现。“人定胜天”固然可以作为激励人心的口号予以倡导,但是这一概念内涵的模糊性(例如,什么叫“胜”?)以及其断言的绝对性注定其不可能成为在所有社会历史语境下都成立的真理,从而不可能也不应当成为证成“不计代价、勇敢牺牲”的唯一指导方针。
事实上,《流浪地球2》的剧情本身亦难说是传达了人定胜天的思想:与其说流浪地球计划是在人类控制范围内取得成功,倒不如说其成功是一系列巧合的结果;片中的权威人物力排众议、统领大局、冒险一搏,在最后关头赌对了一个其做出决策之时并未充分认识和理解的巧合,才有了最终行星发动机的成功点火。这不仅让人思考,如果没有这些巧合的发生,权威人物的计划是否还能成功?进一步而言,在没有机械降神(deus ex machina)的现实世界,《流浪地球2》所体现的叙事还有多大几率能够成立?
近年来,以《三体》为代表的刘慈欣科幻作品已然成为互联网键政的显学,其作品中所提出的理念和价值观被映射到现实世界中,以致出现“半部三体治天下”说法。然而,虚构的文学作品不过是在现实之外构建了一个自足的独立世界,这个世界的运作由作者精选设计以服务剧情发展,其未必反映真实世界的情况,因此其承载的叙事也未必能够代入现实生活中。《流浪地球2》于2021年10月开始拍摄,其时正值防疫政策如日中天;而2023年1月22日上映之时,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电影院外的一月寒冬和屏幕上的伟大胜利之间微妙的互文,已然充分揭示本文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