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18日，就在赫苏斯劳作的田野旁数十米，一处输油设施遭不法分子偷油，随后发生爆炸，造成137人死亡，多人受伤。那晚，刺眼的火焰毫无预兆地腾空而起，然后再次落到地上。今天，田野两旁静静地躺着悼念遇难者的十字架。
在墨西哥土著方言中，肇事的偷油贼被称作“huachicoleros”，字面意思为“钻孔人”。不过，千疮百孔的输油管道，映射出的不仅是简单的犯罪问题。
2019 年 1 月 19 日，在墨西哥中部伊达尔戈州特拉韦利尔潘市，工作人员在清理爆炸现场。该州一处输油设施 18 日发生爆炸 辛悦卫摄/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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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伤疤忘了痛
“无玉米，不成国”，墨西哥被称作“玉米之乡”。赫苏斯孤零零一人在玉米地里清扫着最后的玉米秆，不远处排着密密麻麻的坟墓。
赫苏斯身后的玉米田连着灰蒙蒙的天空，尽头是冒火的炼油厂；空气中弥漫着烧秸秆和石油混杂的味道。油罐车疾驰在公路上驶向全国各地与油价赛跑，皮卡则满载农作物摇摇晃晃地行进在田间小道上。
4年前，就在赫苏斯身后，不少民众知道输油管道漏油后，拿着容器奔来抢油。汽油像泉水般喷涌出一米多高，人们嬉笑着抢油，身上被油淋湿。不料，数小时后，现场发生爆炸，欢笑声变为痛苦的嘶喊。不少伤者顶着浑身火团跑出，高喊着亲朋名字，“救救我”。
2019 年 1 月 19 日，墨西哥伊达尔戈州特拉韦利尔潘市，救援人员在爆炸现场附近。该州一处输油设施 18 日发生爆炸 辛悦卫摄/本刊
那晚，上百名消防员奋战近5小时才扑灭大火，现场浓烈的汽油味弥漫至天明。死伤者多遭较严重烧伤，吸入过多有毒气体，数十名伤者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死亡。
回忆起那场爆炸，赫苏斯说，很多遇难者都是一起种田的乡亲，原本白天看上去都是“老实人”，夜里却是“油耗子”。“晚上谁都看不清，我有时一大早去种田，就看到他们在田里倒腾，忙着把油沟盖住”。
赫苏斯等民众告诉记者，偷油现象主要发生在输油设施沿线田野、山谷等隐蔽区域。偷油者在夜间挖开地面、凿毁管道，使用水桶等工具装接石油，再转运至家中或者附近仓库，以较隐蔽方式销售，价格约为市场价的六七成。
“现在的年轻人并未从那次事件中吸取教训，仍视偷油为发财捷径。既不想扛锄头，也不想上学。”多年过去，这位老农民话中仍透出一股无奈。
赫苏斯跟记者算了笔账。他顶着烈日在田里除一天秸秆能挣200墨西哥比索（约合71元人员币）。“油耗子”夜深人静看准地段倒腾几个小时，每晚便能轻松赚个几千比索。偷一晚油，抵得上赫苏斯耕半个月地的收入。
2022 年 12 月 5 日，在墨西哥伊达尔戈州，赫苏斯选择背对镜头接受记者采访 实习生唐斯琦摄/本刊
“大家都偷油，但不知各家屯了多少。一通电话都可能引起爆炸，城市就像个‘定时炸弹’。”当地居民文森特告诉记者。偷油人尽皆知，大家却心照不宣。无论是街坊邻居还是亲朋好友，有谁突然不骑自行车而换成越野车，谁身上的烧秸秆味变为汽油味……想知道谁又“入行”了并不困难。
近年来，偷油已成为走私毒品外，墨西哥犯罪集团获利的新渠道。据当地媒体统计，墨全国有上万个地下偷油点。据墨西哥财政部门数据，墨西哥作为重要的石油生产国，每年被盗燃油所致损失约为150亿至250亿比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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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大的犯罪网
随着偷油现象日益严重，墨西哥政府尝试出台系列措施，如关闭石油公司部分油阀、改用油罐车运输等。不过，这种方式无法满足正常用油需求，导致包括首都墨西哥城在内多地出现“油荒”，驾驶员彻夜排队等待输油车到来，主要道路上车辆明显减少。
此外，政府还采取系列措施，如检查加油站汽油输入输出情况、向输油设施派遣军人、追踪炼油厂员工电话使用情况、确认输油车行驶路线，等等。
但是，“油耗子”却屡禁不止，犯罪团伙愈发猖獗。不仅道路两旁经常有手写“出售汽油”的标识出现，更有人直接将燃油整车拉走。这种无需穿越国境线的石油偷盗不比卖毒品收益低，偷来的赃油可直接在本国市场消化，利润极高。
2019年大爆炸后，记者曾前往现场报道，并深入附近偷油现象猖獗的圣安娜等小城调研。
当时，圣安娜市市长等官员面对记者提出的关于当地偷油情况等问题避而不谈。记者询问多名当地民众，他们表示迫于犯罪网络及村民报复压力，仅有一家人愿意在隐秘处背对镜头讲述。就在记者采访后不久，就有前往调查的当地记者遭犯罪集团绑架。
“我曾亲眼看到犯罪团伙攻击国民警卫队，不同团伙间开展武装火拼。人们活在恐惧中。”就职于当地媒体的记者何塞琳告诉记者。“每当墨西哥犯罪集团争夺石油控制权时，谋杀、性犯罪、枪支犯罪等问题便随之激增。”
何塞琳表示，偷油如果没有官员和石油公司员工的支持难以进行。偷油链条涉及多个利益集团，从官员、军人、警察、石油公司员工、犯罪团伙到地方村民，几乎全都牵涉其中。
墨西哥国防部曾表示，政府难以制止偷油现象。打击偷油举措致国家“闹油荒”“低效率”，根治偷油问题需要彻底全面的公共治理体系改革，墨西哥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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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困顽疾 发展鸿沟
“之前人们好歹等到中学毕业再溜去美国打工，现在小学没毕业都能去田里偷油了。”一名当地人调侃道。
在特拉韦利尔潘市，墨西哥石油公司的炼油厂与农田仅一墙之隔。这堵墙内外，不仅是大约十几倍的工资差异，还是不同世代和产业间的发展落差。石油富了石油工人、刺激了中高端消费，却只留给当地一揽子经济发展问题。
记者调研发现，新修道路只是让卡车司机更快地过路，却难以带动本地产品外销。进出乡村夜店和俱乐部的基本是石油产业工人，创造的调酒师和收银员等岗位，往往聘请的却是外地人。当地看起来还不错的小店里，甚至能吃到上等美国牛排，喝到中国青岛啤酒制成的墨西哥特色饮品。
近年来，墨西哥劳动市场受通货膨胀和新冠疫情等影响，贫困人口数大幅增长。墨西哥政府数据显示，2020年，墨西哥约有43%的人口处于贫困状态。在这里，富裕与贫穷共存。富人坐直升机穿梭在现代楼宇中上班，穷人拿着饭碗走在贫民窟街头等待救济。
社会发展的极不平衡成为墨西哥最明显的国情之一。面对产业不振等问题，当地普通民众想过上较好生活，往往面临一道艰难的背井离乡“选择题”：要不前往首都等大城市打工，要不移民或偷渡前往美国谋生。而家门口偷油等非法手段因经济投入和犯罪成本低，也成为许多人致富的歪门邪道。
“离上帝太远，离美国太近”，作为拉美国家中的美国近邻，尽管墨西哥的经济总量在拉美仅次于巴西位居第二，世界排名第十四，却掩盖不住经济数字下的不平衡问题。
“要是最卑微的人也有体面工作，墨西哥人便不用再做这种事（偷油）来挣钱，因为他们将有工作、福利和政府的援助措施。”墨西哥总统洛佩斯曾对公众许下承诺。
墨西哥政府曾针对偷油严重的地区，出台系列社会福利计划，包括增加退休金、提供中小企业贷款、促进青年就业等，以协助脱贫。但据当地媒体分析，多年来，墨西哥联邦政府制定的扶贫措施未能达到精准效果。墨西哥教育和就业机会缺乏，难以将问题扼杀于摇篮中。另一方面，法治建设不健全、社会结构性腐败等问题泛滥，导致有罪不罚等现象严重。此外，一些乡村民风败坏往往导致许多问题失去最基本的约束力。
不过，贫穷永远无法为违法行为开脱。正如当地媒体评论所说，在墨西哥，如果社会乱象根深蒂固且处于恶性循环，末端将永远会有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