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振,头图来自:《钢的琴》剧照

 

一、我的东北童年见闻:城与乡、工厂与下岗

 

我出生在东北的一座四线小城,在这座充满重工业烙印的城市,我的童年过的并不惨,父母是工厂里的工人,勤勉敬业。我的家坐落在郊区,和奶奶住在一起,是一个研究所的平房大院,前面是市区,后面是农村,可能是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让我与城里人、农村人都有很多的接触,我从小就他们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的玩伴们,如今大都已成家立业,偶尔稀稀疏疏地联系,却不能代表友谊逝去。

 

童年的我,又瘦又黑,性格内向,会和家里人一起去种地,那时候是联产承包制,我们研究所里有大片的土地。《活着》里的某些场景,仿佛就是在说那时的这里,比如人和牛也会同时出现在田地里。那时候大院里人很多,熙熙攘攘,从小孩到老人,好不热闹。一家有事,多家帮忙,根本没有听过“社区”的概念,但是现在看来,那时候的我们是典型的社区互助。家里人种地,我中午的时候会骑着自行车去给送水送饭。当然,我也会在地里帮着掺和一下,但大多情况他们都会让我去一边待着。

 

童年真是太热闹而真实了,不仅是人热闹,那时候家里还养猪,是能吃肉的那种猪,不是宠物猪。每次卖猪的时候,都需要把亲戚邻居找来帮忙,至少要3、4个人才能弄动1头猪。


过年杀猪的时候,那场景更是一生难忘,现在抖音和快手里刷到的搞笑抓猪的场景,我小时候就亲眼目睹过。一是猪皮很滑,二是肉身很胖,所以抓猪是一个体力活,更是一个技术活,必须多人配合,抓尾巴的、揪耳朵的、推的、拉的等等。猪不会坐以待毙,除了肢体不配合外,还会很大声地嚎叫,除了打针,通常不是那种像人的尖叫,而是闷声地大叫,振聋发聩那种。至于杀猪的过程我就记不太清了,但依稀明白需要大院里家家帮忙才行,然后家家抢着买肉。自然,我们也不会让大家白帮忙,当天会做一桌杀猪菜回谢帮忙的人。

 

我们的市区是东北重工业区,也是全国一五期间的重工业区,这里国企厂矿有5家以上,最鼎盛的时期,仅工人大概有十几万。在这个人口一共不到30万的市区来讲,工业化显得并不陌生,但也感觉不出来,因为大家每天都沉浸其中,一切都显得理应如此。城区的工厂,对当地的就业影响很大,郊区的我们,基本家家都亲戚在工厂单位上班,并且大伙都认为只要进了大厂子,就是一生无忧,引以为傲,旁人羡慕的很。

 

但毕竟狼多肉少,加上东北大部分人要面子,所以争相进厂工作。比起今时今日的北上广深的互联网大厂,那时的东北大厂才是真正的大厂。从进入大厂的那一刻开始,由于国企体制的稳定,加之一些“接班”红利,整个家族地位都会显著上升。从出生到死亡,大厂子弟和旁人有着完全不同的体系,这套系统非常完善与优越。你的孩子可能出生在二厂医院,然后顺利进入子弟小学,然后是子弟中学,得益于工厂对于当地的经济贡献,厂矿学校通常坐拥当地最好的师资。如果有家人生病,厂矿医院的医疗资源也远远超过社会其他公办医院,而且花销非常低。(那时东北基本没有私立医院)

 

当然,东北不仅有大厂,也有很多小厂。地方政府会考虑到产业分布,以及职工的男女平衡问题,拿我们家所在的区来说,除了钢厂、电厂、机械厂等偏重工业的厂矿外,还有些轻工业的工厂,例如化工厂、纺织厂、电缆厂等等。

 

我的父母也都是工人,高中文凭,当时其实都能考大学,毕竟都是班级第一名,可惜造化弄人,最后一个从事了机械工业、一个从事了轻工业,兢兢业业地工作,成为了公认的厂内劳动标兵。实话实说,也的确享受过非常短暂的结构性红利,但过于短暂,短暂到我连儿时的记忆还没牢固。

 

之后,就是众所周知的“下岗潮”来临。我的父母也未能幸免厄运,此前的体制红利瞬间烟消云散,与今天的互联网大厂裁员有着本质的不同。如果读过东北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也许略有感觉,但我更喜欢贾行家老师的《纸房子》,里面有多优越,出来就有多惨

 

吊诡的是,虽然我成长于这样的家庭,但我始终认为“卖惨”是无用的,这种事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感同身受。如今很多年轻人可能不知道这段时期,或者也根本不感兴趣,殊不知这群下岗的人一部分沦为了社会夹层的淘汰者,既不像农民有地,也不像城镇人有工作。国内某些媒体评论这群人换回了在2008年世界经济危机时,国内经济的平稳过渡,但作为个体,他们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摸爬滚打,在幻想与幻灭之间徘徊……

 

二、工人父亲的“摸爬式奔波”

 

与全国绝大部分相比,东北是城市化比较早的地区,也是比较爱折腾的地区。“少生孩子多养猪”“少生孩子多种树”,这些口号影响了一大批人,口号的背后则是地方经济的发展趋向。有一段时间,我们家附近大路两旁土地里的庄稼全没了,不是荒废了,而是全部变成了“树”。

 

“投机”在哪里都有,我亲历的很多人认为南方人更勤劳,其实东北人也有很多是非常勤劳的,下岗潮面前“熟人社会”在东北显得有些稀疏,但依旧有其张力,他们用着“摸爬式努力”在对抗眼前的巨大危机,我的父亲就是这一类人,在下岗后,他先后经历了:

 

l 1992 下岗

l 1992-2005 在家养猪

l 1994-1995 在城里辗转3份工厂零工

l 1996-1998 在农场附近承包土地种地

l 1999-2003 在家附近的牧场烧锅炉

l 2004-2008 全职在家照顾年迈的奶奶

l 2008-2010 养牛、送牛奶

l 2010-2011 去离家不远的家具厂做零工

l 2011-2018 远去南方一线城市做机械加工

l 2018 再回东北 做了一阵楼宇清洁

l 2023年退休

 

10余份工作,30多年的付出,任意展开一段经历,都能写成一本小书。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尽管这对于历史洪流来讲,仅仅是一个微小的时代,但30年来,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忽视了绝大部分下岗人的身影,以及他们摸爬滚打的一生。

 

如今工人阶级的忧伤已然淡去,他们已从中青年步入老年,就像是时代洪流上的一叶扁舟,在家国同构的今天,透过个体小时代,是国家与社会的大变迁:

 

1997年香港回归,1998年的大洪水,2001年入世成功,2003年非典,2005年“神六”飞天,2008年北京奥运会,2009年双11电商网购出现,2020年新冠疫情来袭,2023新冠防控新政实施……

 

父亲很怀念70、80年代,这是百姓中一种普遍的怀旧情绪,毕竟他们亲身经历了很多。父亲自己常说,他们这一代人其实比我们幸运,现在太残酷了。

 

也许是因为身教大于言传,每每父亲这么说,我基本是无法真正理解的,因为没有接触过,只能通过一件件小事,让我重返当年,好在人类有着伟大的“想象”与“思考”能力。

 

父亲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爷爷在去世之前,得了一种病,鼻子流血不止。病发当天,由于我们家住在郊区,所以路上车辆不是很多,长途公交很久才能来一趟。父亲和爷爷在大路上等着,焦急万分,半天没有一个车影,不久忽然来了一辆大卡车,还没等父亲招手,“刹——”的一下,卡车停了下来。

 

卡车司机急忙问道:“这么怎么了?老师傅,这是咋了?”

 

父亲直接回复:“得病了,血止不住,正准备找车去医院……”

 

“这可不行,快上来,我拉你们去医院。”卡车司机一边说,一边下车帮忙搀扶爷爷。

 

就这样,简短而真实的几句对话,爷爷和父亲坐上卡车到了医院,应该不是顺风车,但后来卡车司机又下车,帮忙搀扶爷爷进医院。

 

这是一个真实的场景,我印象很深,父亲每次讲到这个事情,都会强调这是真人真事,司机自己都会主动停车帮忙。如果放在如今,看到路边有血止不住的人,有几个人敢上前问话?而且还是卡车司机,而非公交车。

 

话说,爷爷到了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受制于当时的医疗水平,未能治愈。有一天爷爷突然不行了,家人发现他呼吸不畅,赶紧告诉医生,折腾了一番,最后没想到院长亲自来做人工呼吸抢救。医院院长主动来给一位老头做人工呼吸,要不是我爸告诉我,打死我也不会信……

 

这也许也是父亲怀念过去的原因之一,毕竟社会风气是老百姓最直接的感受。

 

父亲的一生都在不断地奔波,作为一个内敛的人,向内需要自己内心常处漂泊,向外需要身体力行地闯荡。

 

2023年,父亲退休了,也终于退休了。在我看来,退休是一件让人又爱又恨的事情,“恨”是因为此时的时间刻度过于精确,无情地将“人老”和“60岁”“退休”关联在一起,正如英国作家奥利弗·伯克曼(Oliver Burkeman)所说,人类平均的一生不过4000个星期。所以无论人生前半段怎么样,“退休”总给人以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而“爱”则是因为退休意味着一种解脱,将忙碌的人生带入舒缓区,年轻时的被动劳作,将在此刻收获稳定的果实,对于中途下岗者摸爬滚打的一生而言,如果能顺利坚持到退休,那真的可以说是一种“福报”。

 

三、自学易学与诗词,对“精神世界”的坚守

 

关于父亲,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无论从长相还是性格,他都与大部分东北人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我爷爷是一名读书人,略懂一些周易占卜,父亲从小耳濡目染,遍种下了这份易学的种子。作为一名60后,在经历70年代的“文革解除”与 80年代“文化热”后,父亲的文化基因(模因)被正式激活。

 

家里的古籍占满了所有书架和柜子,作为一名打工者,父亲羞于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书,会把柜子封上。我曾经打开过柜子,看到里面大都是古代文学、神话故事以及历史图书:《周易》《卜筮正宗》《焦氏易林》《诗经》《唐诗三百首》《宋词欣赏》《汉诗一百首》《五代宋小说》《黄帝内经》《三言》《二拍》《搜神记》《山海经》《三国志》《太平广记》……

 

这根本就不像个工人家庭,更别说父亲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工人了。父亲本职是非常精密的机械加工铣工,马未都曾经也干过这个活儿,在那个年代,很微小的元器件,都需要经过他的手。除此之外,修车子、配钥匙、修锁头、修鞋、家用电路等等,这些都是父亲“业余”的手艺。

 

父亲的兴趣也很多,画画也堪称一绝,特别是工笔画。但最让我痴迷的,还是父亲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专精,尤其是易学与诗词。

 

小时候,我和奶奶住在一起,每到晚上就围在一起讲故事,各种神话故事、奇闻异事。有一天,又讲了一个故事,然后不知不觉聊到《周易》,说到很多年前,在那个晚上睡觉不用关门、路人可以借宿的年代,我家来了一个南方人借宿。这个人叫阿来,会占卜,也会看面相、手相,很是厉害。家里人都来问他,他就一个个地给看,大概住了不到2周的时间,估计把我家亲戚都看遍了。父亲当然也概莫能外,每天都去刨根问底,每天都想拜师学艺,但根本没门。

 

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阿来师承何处,以及如今是否安在,但可以理解的是,之所以不告诉旁人占卜的玄妙,定是付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汗水,换言之,就算直言相告,当时的父亲也不可能在几天内理解消化。

 

如今,父亲自学研究周易已40余年,在每个筋疲力尽的下班后,在漫长的上班路上,在辗转反侧的夜里……滴水穿石般地钻研,由心而生地热爱。现在基本不用再翻书看卦辞、卦象那些了,尽管如此,父亲每每聊起,也只说自己也仅是浅尝三成而已,太多学问仍旧变化难测,加之性格腼腆,所以他从不和外人提自己懂周易,自己家人也是只有重大事情,没有办法不做时才会摇一卦。

 

“通过阴阳爻变之象,来预知未来。”这是父亲眼中的六爻八卦预测的精髓所在。从伏羲的“先天八卦”到周文王的“周易”,八卦作为一种特定的符号系统,在中华文化与历史中源远流长,代表着古代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文化模式。

 

退休之后,遗憾的是,作为一名易学的研究者与兴趣爱好者,父亲未能真正进入易学的圈子,加之父亲本身又不是学院派,所以倒有些像一个怡然自得、独善其身的隐士一样。

 

对周易略有了解的人会知道,历代研究周易的大致可分为“义理派”和“象数派”两个学派。义理派强调从八卦和六十四卦的卦名的涵义来解释卦爻象和卦辞、爻辞。象数派注重从八卦所象征的物象来解释卦爻象和卦辞、爻辞。也有人认为义理派发掘周易的哲学价值,象数派则着重将周易用于占卜。毋庸置疑,我的父亲就属于象数派,他也自然不是特别在意用周易的哲学性解释万物的“义理派”,在他看来那是一种“马后炮”,或者是一种不用特意钻研,普通人也可以做的事情。

 

从这点来看,父亲也有一种独行侠的感觉,纵有千万种怀才不遇,面对真正的兴趣使然,也难有自怨自艾。为了排解父亲长期一个人钻研周易的困惑,我推荐他使用了豆瓣和小红书,作为年轻人两大精神场所,父亲在里面也逐渐找到了交流的乐趣,而且更加清晰地看到当下青年的生活百态,“猫”“恋爱”“找工作”“考研”“考公”这些都是解惑的热门话题。

 

父亲常说,“给人算卦,一定要准,如果自己没有把握,就不能给人算。”在社交平台上交流,他始终视为一种研究交流,从不要钱。“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几个字在父亲身上呈现的淋漓尽致。

 

2023年,当我和当初的父亲一样,从大城市再次回到这座古老的工业小城,此时尽管新冠疫情仍未完全消散,但政策的调整,让这座城市重新焕发新机,显得比往日更加惬意。

 

回到家中,父亲说他前一阵写了一首诗,是清晨闲游时,喜闻疫情好转而作:

 

《喜闻疫情好转》

别样天来别样风,云霞飘带任西东。

瘟神已过千山绿,鬼魅消沉一日红。

紫燕翩翩回故里,黄莺款款绕晴空。

应除昨夜千重锁,街满行人路路通。

 

我一看是七言律诗,是唐诗中的最高境界,最难创作的类型,真是难得。借此,我梳理了父亲写过的诗,大概20多首,如果放在唐代,应该是一个比较明显的“田园派”诗人。慨叹自己在北京文化行业混了这么多年,如今回望发现父亲才是一块真正的宝藏!

 

父亲一直非常内敛、低调,写这篇文章,很难争得他同意后,再发出来。

 

但,金子总是会发光,前有会写诗的旷工陈喜年,后有治愈了精神内耗的二舅。小的时候,我体会不到父亲的伟大,有时认为工作是一种理所应当,有时觉得周易是一种无用之学。直到自己工作多年后,在996与精神理想的探寻之间,我忽然明白了父亲,他是一名真正的工人,在他身上有着工人阶级的荣光,全都饱含在那份对“兴趣”与“精神世界”的坚守中。

 

作者:袁振,文章写于202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