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分成两半的人(ID:when-heaven-burns),作者:一只不走心的越越,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不少人近来又提到农村。


零三年非典,术后初愈的我就休学半年躲进了村子里。那个年代的疫情对于埋在深山里的村子来说是一个远远冒头的伥鬼,但没有真的靠近过。快二十年过去了,听说村子里有近百岁的老人感染去世,大山不再是一道可靠的屏障,冲击正在酝酿。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农村,我脑海里第一个冒出的答案,应该是家门口的旱厕。你很难用任何脱离生活的文学语言去描述它,因为它就是一个最不加掩饰的旱厕:只需要低头看一眼下面,臭气、苍蝇、甚至还有蜜蜂,半人高的竹门,外面是人来人往的小道。我不排斥它,但每每临近夜晚的时候,就会想缓缓再解手。一旦夜幕降临,这个没有任何照明设施的旱厕就不再适用了,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使用屋内的痰盂。第二天痰盂还是会被倾倒在这个旱厕里,再拿到旁边的小河里洗净。


这样的日常其实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蹲坑下的化粪池是最好的肥料来源,隔三差五会看见爷爷奶奶挑出一担来,扁担晃悠着,送去地里。


当然也有些日常渐渐消失了。家家户户有了洗衣机以后,就少见有人下河洗衣了。在没有滚筒洗衣机的年代里,村里人还会抡着洗衣槌在河边捶打,经历了这一切的衣服就像被压扁了脸的汤姆猫一样服服帖帖。


厨房通了自来水以后,碗碟也不需要拿去河里洗刷,有一次我妈不慎将一只勺子掉进了坝下一人多深的河里,几个村里的少年一跃而下,将勺子捞了上来,对于至今不大会水的我来说都是很有冲击力的画面。


同样消失的还有那些被取缔的交通工具。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那种载客的铁皮三轮车,但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那是最便捷的出入村子的工具。老式的柴油发动机,两条木板搭就的座位,蓝色铁皮作车身和车顶,一趟车最多能拉上十几人,伴随着燃烧不充分的发动机轰隆隆的声响和黑烟,在蜿蜒的乡村土路上飞奔。车子不时会熄火,就得司机师傅——对我而言就是隔壁开小卖部的叔叔,拿出一根铁制的摇杆,插进发动机头部的小孔当中,飞速地摇转,把车子再度发动起来。


这种三轮车当然不是什么合法安全的客运车辆,但好在成本也不高,一天能开出好几趟,减轻了单辆车过度超载的风险。与之相比,外婆家的村子倒是有一辆合法运营的中巴车,那是一个埋得更深的村落,在近几年终于穿山打通了隧道之前,需要在盘旋得更令人晕头转向的山路上折腾快两个小时。中巴车每天只发一次车,足以称得上是全村的希望,超载是一种常态,如果遇上过年,车内拥挤程度赶得上高峰时期的北京地铁。


虽然我在忍不住的害怕中无数次设想过翻车的场景,但好在无论是搭乘过的三轮车还是中巴车,我都没有遇上过哪怕是一次小事故,倒是我爸骑着摩托车载我经过门口小水坝的时候一着不慎,两人连人带车翻进了水里。没过多久,一向省吃俭用的爷爷出钱把门口一整条土路修成了水泥路。


前几日群里聊到拥挤的殡仪馆和排不上队的火葬,我说我们那儿好像到现在还是土葬多。查了查地方政府的工作报告,还真是。山多,坟也多,村里人不知道什么叫墓园,漫山遍野,处处是可以下葬的地方。


在我很小的时候,太爷爷就过世了,我对他的印象只是一位始终靠在扶手椅上的形容枯槁的老人家,半句话也听不清楚。记得灵堂之上姑姑哭的尤其心酸,送葬的队伍一路上山,棺木落进半山腰挖好的一个深坑里,那是我至今参加过的唯一一场丧礼。


此后每年除夕前,就会上山扫墓。坟头其实是在半山腰的一段陡坡上,最后一段我常常爬得颇为吃力,总担心自己一脚就滑下坡去,恨不得手脚并用,可是手却不敢乱抓。坟头周围杂树丛生,其中不少是漆树。


全家人对漆树的恐惧由来已久。爷爷做过漆匠,这个家里不少人都得过漆疮,酷热的天气里奇痒难耐,还会年年复发,至于漆疮究竟是怎么得上的,我听过最离奇的家庭传说是有些人看一眼漆树也会得。


爷爷还养蜂,家里有几十个蜂箱,尤其到了夏天,成群的蜜蜂会在头顶盘旋,这也解释了旱厕里的那些蜜蜂是哪儿来的。我自小也学会了怎么和蜜蜂打交道,蜜蜂不会主动攻击人,只会在感到威胁的时候被动防御。只要别乱动,不发出错误的被认为是攻击的信号,它们也不会闲来无事蛰你的屁股。


爷爷以前还卖过豆腐。我懂事后,虽然他不做这营生了,但一台老式的碾豆腐机器留了下来,逢年过节,村里人会挑着一担辣椒,或黄豆,或者别的什么,来借机子一用。一桶辣椒从机器上方的大漏斗倒下去,不断地加水,下方缓缓流出一桶辣椒酱来。机器运行起来震耳欲聋,要持续半小时之久。寒暑假在正对着这台机器的窗前看书或写作业,往往是我最头疼烦躁的时候。


流行病作为一种公共体验,让城里的人又想起乡村。镜头会摇到这些地方,很多类似的地方。但无论是文字还是视觉语言,叙述似乎都代替了客体本身。乡村生活的要义就是融入而非旁观,它并不存在一种“景观性”。


我的双脚就时常踏在那片土地上,但我从未真的融入过。没有乡音,没种过地,认不出太多作物,也没有驾驭过那些体格健壮的生灵:年纪尚小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去山上的姑姑家,半路遇到一头不肯挪地的耕牛挡住了去路,束手无策,最后只敢原路返回。回想起来,我参与过的最有融入感的活动,就是过年时跟着村里的小朋友每家每户去拜年讨要鞭炮,无论认识与否,一种皖南农村版的“不给糖就捣蛋”。


所以,我也不信赖那些离的更远的人,可以单凭镜头感知到什么。比如,偏僻并不意味着什么了不得的贫困。早年年轻人出去打工挣了钱,也可能在本地做旅游、茶叶生意挣了钱,路上跑着的好车不在少数。外婆家的小山村在通路前的地理优势,甚至让它成为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隐匿赌钱的好去处,村子里无论大人小孩,很多都能上桌推一把牌九,炸一手金花,赌资之高也常常令人咋舌。这是乡村生活的另一面。


镜头下的乡村,很多人没有听说过新冠,坚持认为这只是一场感冒,又或者他们只是不使用这个名字,就像田间地头是不会蹦出“苦难”这两个字的。在乡村的语境里,日复一日地坐在桌前工作,被信息洪流所淹没,花高价也吃不到新鲜蔬菜,背上远超过自己收入的房贷,也应当能称得上是“苦难”,如果他们可以熟练使用这个词语的话。与其说是傲慢或者别的什么,不如说是我们无法用一种贫乏去描述另一种贫乏,也无法用一种生活去评价另一种生活,我们其实只能二者择其一,你成为一种生活的一份子,就会成为另一种生活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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