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沈巍几乎都蜗居在屋子里。他不再流浪,书架上没添过一本新书。

他的身体开始发出衰老信号,比如怀旧。他并不怀念流浪的那段岁月,也不悔恨。但他开始感慨,人生蹉跎二十余年,付出的代价如此之重。

“用个时髦的词,”沈巍总结道,“我这半年的生活是静默状态。”



【1】衰老加速的2022年

这半年来,沈巍察觉到,衰老的速度变快了。

他不喜欢繁华的地方,即便在小区里看到平常的景象,也会触景伤情。他也从不敢去大学门口,有次坐车路过,他看见许多年轻人,羡慕他们还有青葱岁月。“如果我和他们一样,成长于物质丰富的年代,我的悲剧是不是就能避免?”

前些年,沈巍害怕老无所依。有人劝他结婚,或领养一个孩子,就不会痛苦了。他曾恨父亲阻挠他多年前的一段恋爱,不然他早已成家。后来,经历过与干儿子刘小飞的分道扬镳,他突然对“老有所依”这件事,感到释然。

“衰老的痛苦,来源于衰老本身。老有所依,一样痛苦。”沈巍提到,他很少从外婆和母亲身上看到对衰老的惊惧。他一方面内心触动,母亲80多岁,不知道还有多少年就是永别。另一方面,又羡慕母亲是高级教师,“她至少还实现了自己想做的事,而我什么都没实现,我临终比他们还要痛苦,他们还有什么可以回忆,而我没有。”

前半生,沈巍的人生信条是:世界上有一个生存之道,只要学会捡垃圾,就能生存下去。

“今天捡个柜子,明天捡个抽屉。”他的家具几乎都从外面捡来,只有书架是找工匠新做的。不过,“现在捡得少了,因为该捡的太多了,我没地方放。”

现在,他的书架旁还垒着两米多高的旧纸板堆。他习惯将硬纸壳浸在水里,纸壳的两面能撕开,晒干后,又是两张能用来写字的纸。他还捡过两个沙发。捡回来后,发现客厅摆不下,但他觉得还有用处,就把沙发挪到院子里,成了两只狗的游乐场。

他租住的房子,月租金1700元。这里位于上海青浦区的西北端,挨着江苏昆山,附近就是吴淞江。小区里老人居多,周围没有高楼。他在这里租住了两年,只有一个人认出过他。他原打算先从苏州搬到上海的边缘,再一点点往市内挪。但如今,他仍住在上海与苏州的边界。

吃穿用度上,他执行的“都是最低标准”。有一次,他在小区里见到干面条撒了一地,取来扫帚,装了一簸箕,回去煮了一锅面条汤。

沈巍想象过家的模样。他打算在院子里种花,还有一个大房间,只放一张写字的桌子,朝南,有好的光线。另一个房间摆满书架,架子上不放书,而是分门别类地放着他捡来的东西。

沈巍的家像一间旧书店。屋里只有一顶灯,毛坯房,窗户用纸板挡住。两面整墙的书架,令促狭的空间显得更加压抑。

接近10度的天气里,沈巍只穿了灰色薄毛衣和蓝领衬衫,袖子上起了许多毛球。和半年前那次见面相比,他头发长了些,两鬓的白发更多。

“这里放需要处理的,那里放平时能派上用处的。”沈巍用手比划着。“但事实你也看到了,”沈巍说道,“我没心思布置,这里不是我的家。”

沈巍说,过去,他的家人从徐汇搬到浦东,他也跟着搬,还在母亲住的小区附近流浪。他试过朝前走,但又绕回到那里。他去过新疆石河子、内蒙古,对这些地方产生了眷恋。但他仍决定回上海定居,因为对他来说,去哪里都是流浪。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更远的地方流浪。他拿出乌鸦搬家的故事,“喜鹊对乌鸦说,如果你不改变你的声音,即使搬到另一个地方,那里的人仍然会讨厌你。”他说,“我根本不想流浪,也不想用流浪来吸引眼球,是因为我的行为不能改变,你们又无法接纳我,我只能自我流放。”

2019年,沈巍走红网络。图/受访者提供

【2】“精神病”的第29年

在这半年里,沈巍拒绝粉丝的邀约,很少出门。

多数时间,他蜗居在住处,无所事事,陷入过去的痛苦当中。已经5个月了,天一黑,他就陷入悔恨当中,失眠也愈发严重。“还有5年的时间,我就要退休了。我真的感到很痛苦,一事无成,什么理想都没实现,就已经走向事业终点。”

2019年3月18日,沈巍走红网络。4月末,为了躲避围观者的骚扰,他告别了高科西路的草坪和天桥,找了旅馆住下。

“明年就是我‘精神病’的第30年。”他说,自己的人生是一本荒诞小说。

他出生于一个物质不丰富的年代,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勤俭节约,不要浪费。他坚持“资源再利用”的理念,希望学白居易,“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

沈巍回想起,20多年前,他病退在家,父亲见他爱读书,建议他去开间书店,但他不愿意。

“他一点都不了解我。”沈巍说,“我爱书,难道仅仅是想做书的生意吗?读书是我的爱好,我不想通过它来赚钱。我读书是为了像杜甫那样,对社会有用。”

后来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他喜欢历史,却被父亲逼着去做了不喜欢的审计工作。他在单位捡垃圾,想过被笑话,却没想到说成了精神病。他回了家,以为能安安静静读几十年的书,没想到被家人送去了精神病院。出院后,他选择流浪避世。更万万没想到,网络会重启这些往事。

1993年,因为在单位里捡垃圾,他被认为有“垃圾收集癖”,被原单位病退。不久后,家人忍受不了他在家里堆放垃圾,又将他送去精神病院治疗。

至今,他仍对此愤愤不平:“没人问过我捡了什么,为什么捡,一张报纸掉在地上就不是报纸了吗?我说出这些话,他们更觉得我不正常了。”住在精神病院时,邻床的人要出院。沈巍看见,那人床底下塞了许多衣物和报纸,于是问对方:“这些都不要了吗?”

出院的人嫌晦气。沈巍不在意,他把床底下的东西全都收起来。这一幕被护士看到,于是判断他“囤积症还没有改变”。沈巍不理解。因为在他眼里,这些都是有用的东西。

讲到这件往事时,他拿出一本已经没有封面的书,书页里夹杂着不少烟壳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读书笔记。



沈巍用烟壳纸写读书笔记。图/九派新闻 万璇

“我可能不是精神问题,是眼睛有问题。”沈巍神色平静,他提及第欧根尼,“为什么这个社会就不能容纳一个‘住在桶里面,周围全是他捡的东西’的人呢?”

2019年,他被网络拉回主流社会。当时,短视频时代兴起,主播纷纷上门直播他这位流浪大师。

随之而来,他的烦恼变多了。“当初,人们认为我有病,是因为我捡垃圾,而现在,人们因为我捡垃圾而说我是大师,我的行为从未发生过变化,到底是哪里错了?”

50岁之后,他从年轻人那儿得知,考试要用专门给电脑审核的涂卡笔。他还在网上看到历年高考的题目,“我都不会做这些题目了,29岁以后,我再没有参加过任何考试。”

“真正爱读书的人却与学校无缘。”沈巍自我评价,他进了大学保证能把学问读出来。问他是否考虑过成人高考,他摇摇头,“那种质量都很差的。而且我都50多岁了,50岁,人家都早已事业有成,到了收获的年龄。”

【3】55岁,丢失了方向

最近,沈巍在读一本《日知录》选卷。他翻动书页,一股油墨纸味飘来。他就在斜角的黄色抽屉柜上写读书笔记。现在,那张掉了漆的书桌落满灰,桌面上的盆栽被狗啃了大半,只剩了下几缕焦褐色的枯叶。他羡慕像顾炎武这样野有遗贤的名仕,“如果有人给我一个这样的机会,我会侃侃而谈,但没有这个机会。”

在这间安静但昏暗的房子里,半年来,沈巍没再买过一本书。以往,他床头都会放两本杜工部诗集,如今也看不进去。沈巍说,“你没了诗心,怎么会有诗境?”

过去流浪的岁月里,他梦想成为一名政治家,读书是他的精神运动。“那时候,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会有奇迹出现。”他说,流浪时,他饱读诗书,为了给“入仕”作准备,“像姜太公八十遇周文王,我总盼着有那种奇迹。”

“这三年来,我才发觉,这是不现实的。”他形容,人生进入静默状态,从零点又回到了零点。“奇迹在我身上不都发生了吗?2019年,那次不就是奇迹吗?但是除了娱乐和狂欢,还有什么呢?”

55岁,到了人生的后半程,也有一些机会找他。但他却觉得,一下子丢失了方向。

出版社来找过他一回,想让他推荐书。他犹豫了,因为不希望大家像消费别的东西一样地消费书。“如果我有力量能帮人家促销点书也是好事,但是我又希望这本书确实对你有用,你买这个书哪怕暂时不看,但总有一天会看它。”

他也拒绝了央视《中国诗词大会》的邀请——这在旁人眼中,是能很好展示他的平台。但这种露面不是他想要的。“我是爱好者,我对诗词有自己的见解,但是现在,我的诗心已经不存在了,你看我都烦躁到这个地步,哪里还有诗了。”

粉丝邀请他去博物馆、美术馆,他也不想去。他反复说,这些对他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

他不再热衷于直播。有粉丝想让他开播,就哄他说,谁谁过生日,沈老师开个播。“我真成卖唱的了。”他自嘲。

粉丝叫他送书法画作,他就在宣纸上画画。寥寥几笔,就有了兔子的神采。朋友称赞画作有齐白石的风韵,沈巍的脸色耷拉下来,让他不许再说夸张的话。

“目前为止,网络上所有的认可,对我来说,都是过眼烟云。他们认为我是装谦虚,实际上我是真心的。我看到过真正的学者写的东西,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学问。这种认可对我真的没有意义,我从来没有觉得有人在真正地表扬过我,过去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他说。



沈巍的家。图/九派新闻 万璇

【4】2019年以后认识的朋友

十二月,天又晴了几日,狗趴在院子里的沙发上,享受阳光。很长一段时间内,沈巍都没有变换过坐姿,猫窝在他腿上安然入睡,他不想搅了一只猫的睡眠。

半年来,找沈巍借钱的人也越来越多。“确实我已经没有了,我跟他们说了对不起,剩下这点钱只够我生活,付房钱。”

网络掀起的巨大波澜,也没能在现实里泛起涟漪。只有一名向他借款1万元的人,在每月定期还款,“他之前每个月都在还,陆陆续续还了六千。”

“老样子,真想还的,也不会因为新闻就不还,不想还的还是不想还。”沈巍透露,他的经济条件不太好,借钱是因为父亲生病,借了不久,父亲仍因病痛离世。

“我还是要说,借钱是一种‘义’,别人有困难,所以伸手帮一把。”

沈巍回忆起一段在内蒙的经历。当时天冷,他外出回来,冻得厉害。第二天套上一双很粗糙的手套,但仍然感到温暖了许多。在他看来,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网亲”。“可能是获得朋友的本能,促使了网络上的互相接近。”

三年来,他很少与家人交谈。从湖州回上海后,他没见过家人一面。“没什么好谈的,我的人生用不到他们再做指点了,而我也不会去指点他们子女的人生。”沈巍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我的教训,绝不指导别人的人生,你自己做选择,后悔了就是自己的事。”

如今,沈巍的朋友圈子,都是由“陌生人”组成。他解释陌生人的定义:2019年之前,他们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他常常被问及,网络能改变一个人的人生吗?触网这三年,他总在思索这个问题。喧嚣散去,他觉得一切只是一场狂欢。“他们在那里自娱自乐,你还不得不要在边上陪着,你最终什么念头也实现不了,徒增痛苦。”

最近,有人从山东来登门拜访,邀请沈巍去游学。沈巍明白对方的意思,婉拒了邀请,“祝愿你们好,但如果指望我能给你带来利,我可能也做不到了,没办法给你们带来这个效果。”

还有一回,他去看画展,站在马路上,有四五个人来打招呼,要合影。“我觉得好笑,我现在变成这样一个角色了,在他们眼里,你好像是个名人了。”

名人的条件,自己一样也不符合。“我没有利,也没得到认可,像个无业人员,还戴着‘头衔’,可以说,我是一塌糊涂。”

齐白石说,何要浮名,“我这可不正是个‘浮名’吗?”

沈巍迎来人生的第55个冬天。早晨,他照常开始了漫无目的的一天。寒冷的天气里,他站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客厅,光脚踩着一双布鞋,手指冻得微微发僵。

他给流浪狗添了食物,随后陷进沙发里,等待睡眠的降临。

他仍旧很少出门。楼上的阳台遮住了他的太阳,阳光只能落进院子。院内杂物遍地,植物疯长。他从各处捡来几棵不要的盆栽,把吃剩的瓜瓤也投进土里。

他无心照料,不知道是哪颗种子活了下来,破败的花盆里,长出了新苗。



院子里的花盆。图/九派新闻 万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