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高若瀛,头图来自:视觉中国(图为李显龙出席东盟峰会)


作为总人口550多万的岛国,新加坡截至目前累计确诊216.7万人,但重症和病死率一直维持在较低水平。面对传染力大幅提升的新型冠状病毒奥密克戎变异株,新加坡近期7天平均新增人数也控制在1000多人,没有出现医疗资源挤兑和社会性恐慌。


新加坡很特殊么?常年生活在狮城的梁浩楠或许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新加坡作为重度依赖国际贸易和交流的岛国,当政府了解到已无法摆脱新冠病毒时,从最初坚持清零的抑制性政策转向与病毒共存,是通过不断研判疫情走势、科学调整防疫政策逐步摸索出来的。


作为新加坡伊丽莎白诺维娜医院传染病专科医生,梁浩楠此前有应对SARS和H1N1疫情的经验,多年来坚持在新加坡媒体上分享对传染病课题的见解。用专业知识回应民众关切的疫情走势、病毒如何进化、孩子老人如何接种疫苗、补充剂的保护效力等问题,已成为梁浩楠每日出诊外的工作日常。2020年1月23日,新加坡报告了首例新冠确诊病例。同年4月,随着外籍员工宿舍感染的病例激增,新加坡政府下令实施全国性封锁政策,关闭除民生供应外的所有服务业。


新加坡政府之所以实施‘断路器’式的封锁措施,是因为医院床位不够了。如果继续下去,整个医疗设备会崩溃。当时国民也了解到没有疫苗,同时没有治疗方法,而病毒的杀伤力非常的强,所以每个人都会配合。”梁浩楠说那时的情况很棘手,很多人都说政府做得慢。


梁浩楠曾判断,假设无症状者把病毒传给家人,预留两周“等”那名家人发病,再预留两三周让病毒完全排出,前后估计要六周;但阻断期一周后,就还有人问是否可以出去跑步或遛狗。梁浩楠当时判断,当新加坡新增社区传播病例降至每日少于五起,就能放宽一些管制措施,相信到5月底或6月就能大致克服疫情。


经过56天的病毒阻断措施,2020年6月2日,新加坡的社区病例数量终于降为零。但仅仅过去3天,新增社区病例倍增至15起。“之前的阻断措施实行了近两个月,仍无法把社区病例持续控制在零,即便再实行多两个月也不会好转。国人必须学会适应和接受,每天总会有几起社区病例确诊。”梁浩楠当时建议认为,不应重启病毒阻断措施。


事实上,自2020年6月后,病毒在新加坡的传播速度放缓,每日新增病例逐渐下降,因此政府切换成抑制策略。例如,2020年7月起,新加坡不再关闭所有学校,只有出现确诊或疑似病例的学校才会在短期内被封锁起来。新加坡还与其他国家合作,推出了“航空泡泡”计划,逐渐放宽旅行限制。


到2020年12月中旬,处于阻断措施解封第二阶段的新加坡,随着社区病例长时间成功保持低位,不少新加坡国民开始对进入第三阶段解封充满期待。此前11月,由黑箱研究(Blackbox Research)对1000名受访者进行的问卷调查显示,52%新加坡民众对于迈入第三阶段感到兴奋;持中立看法的有36%;感到担忧的则占12%。


除此之外,新加坡国内还有专家声音认为,何时进入第三阶段属于政策决定,疫苗才是扭转局面的关键所在。2021年1月1日新加坡启动了疫苗接种计划,首批医护人员将率先接种。


梁浩楠就是当时带头打疫苗的医生代表之一。此外,新加坡政府也在用不同的方法鼓励国民打疫苗,如,让国民看到国家领袖也在接种疫苗。经过一系列宣传,2021年2月《联合早报》一项网络调研显示:逾七成受访者会劝家中长者去接种,也有约六成表示对疫苗已比较有信心。随着首批莫德纳疫苗在2月中旬运达,接种计划开展一个多月来,约25万新加坡人已接种首剂疫苗,包括前线和必要服务人员以及部分70岁及以上长者。


2021年6月,新加坡开始转变防疫思路,提出打造“对新冠更具适应性国家(COVID-resilient nation)”的目标,逐步放宽社会管控措施,恢复正常生活。新加坡政府为此制定了四阶段的路线图,并表示在疫苗接种率达到一定比例,如80%时,进入“共存”阶段。


2021年6月29日起,新加坡卫生部不再通报确诊冠病病例的年龄和职业等资料以及曾到访的公共地点,更着重关注重症患者情况和疫苗接种进度。梁浩楠认为,这是当时新加坡对疫情防控步入新常态、应对地方流行病的必然演变。公众在任何地方都应时刻提高警惕,不只是病例到过的地点。


但当2021年8月新加坡疫苗接种率接近80%时,新冠病毒新变种德尔塔毒株开始在世界蔓延。德尔塔毒株不仅传染性高、致死率也高,而且对疫苗具有逃逸性。德尔塔毒株的出现,让新加坡被迫按下了推进“共存”策略的暂停键。


2021年9月中下旬,新加坡因新冠病毒住院的病患日增约1000起,占全国医院床位近一成,专家普遍对医疗系统的负荷感到担忧,尤其是医院须保持收治其他疾病患者的能力。


“除了新冠病毒,也有心脏病、中风和盲肠炎等病患,医院一定也要有能力去收治这些非新冠病毒的急性病患,当时的情况很吃紧。”梁浩楠说。9月底的一项民调显示,为稳定本地冠病疫情,防疫措施再次收紧,超七成(72.2%)的受访者认为这是必要之举。


“已完成疫苗接种者一般会认为没必要收紧措施,一直不肯接种疫苗的人则会觉得政府太快开放,新加坡可说是根据‘最慢的人’的步伐前进。”梁浩楠说。


受到德尔塔变异株的冲击,感染人数快速增加,新加坡ICU的使用率逼近九成,在发现疫苗不像之前所期望的那样完全制止病毒传播时,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在2021年10月9日发表全国讲话,明确新加坡的防疫政策方向。


李显龙表示,在疫情初期民众对病毒完全没有抵抗力,新加坡的“清零”政策是正确的,挽救了大量生命。但李显龙指出,新加坡的国情决定了无法长期封锁。封锁不会成功,且代价很高。每一次封锁,都会再一次冲击商业,员工会失业,儿童会失去正常的童年和校园生活,分居两地的家人难以见面。这些都加剧了人们的心理和精神压力。


李显龙强调要转向共存策略,首先必须调整的是心理。“我们必须敬畏病毒,但不能被它吓坏。我们必须尽可能正常地过生活,采取个人防护措施,遵守限制措施。有了疫苗,对我们大部分人来说,新冠现在是可治的、不严重的。对98%人口来说,如果我们被感染,完全可以在家康复,就像患了流感在家康复一样。未来无症状和轻症患者居家康复将是常态。”


事实证明,当新冠病毒变异株奥密克戎来势汹汹,新加坡国内专家几乎都认为,新加坡宣布一系列加强边境检测的措施,最多只能延缓奥密克戎在本地传播,但无法阻止它流入新加坡。尽管奥密克戎传播力远高于德尔塔,但其杀伤率减低了大概5到10倍,这是梁浩楠眼中的“祸中有福”,“病人自己也看得出差别”。


2022年2月奥密克戎毒株流行高峰期间,新加坡每日的确诊病例高达2万例,是德尔塔流行高峰的四倍左右。但由于疫苗加强针的快速推进,加上奥密克戎毒株毒性较低,疫情的重症患者和致死人数并没有大幅提高。


2022年3月15日新加坡政府宣布,社会管控措施将进一步放宽,新加坡将进入与新冠共存阶段,并取消了户外口罩佩戴的强制要求,10月8日又宣布取消500人以上聚集活动的限制和对疫苗接种情况的差异化管理措施。


回顾新加坡走过的三年防疫之路,如果要总结最主要的策略,梁浩楠认为还是“用疫苗来保护国民”。新加坡在2021年8月按计划突破70%的两针接种率。


在梁浩楠看来,仅仅依靠疫苗还是不够的,因为病毒会变异。他认为,避免病毒的方法是要实现混合免疫力:即防感染和疫苗混合在一起,才能实现足够的群体免疫力。此外,梁浩楠认为,新加坡政府在与民众沟通政策时,保持一定程度的透明度,对民众逐步摆脱对病毒的恐慌心理起到了关键作用。


对话


经济观察报:作为新加坡防疫前线的医护人员,您能否回顾总结新加坡这3年的抗疫历程?在这个过程中,有哪些关键的节点,当时新加坡的疫情防控政策背后的决策逻辑是怎样的? 


梁浩楠:政府最主要的策略是用疫苗来保护国民。从疫情开始爆发到疫苗到达的时候,政府的策略是减缓疫情的发展态势。新加坡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拿到了灭活疫苗和信使核糖核酸疫苗(mRNA)。一拿到疫苗,政府就系统化地从风险最大的人群开始,慢慢推广给其他国民,从高危险人群慢慢降到年轻人,最后才是小孩子。每个步骤都是以最新的科学消息来做决定。


新加坡政府看到,其他国家因病人太多而导致医疗资源崩溃,所以就一直在用不同的策略减缓疫情。减缓疫情发展有几个好处:一是可以尽量安排足够的医疗设备,甚至做出方舱医院类似的医疗设备。二是让医生们以比较慢的速度去真正了解病情的控制方法。三是可以等到疫苗的到来。其实,我们没想到会有抗病毒药,但辉瑞和MSD却研发出来了,这其实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新加坡政府后来认识到,既然其他国家已经决定不能摆脱病毒,新加坡又时常要跟其他国家交流,同样也是没办法摆脱病毒的。所以,新加坡不可以用清零的态度却对待病毒,主要的策略还是要降低病毒的杀伤力。所以,我们始终认为,第一防线是保持社交距离和戴口罩;接下来有疫苗、有抗病毒药、足够的医疗设备等好几个防线,来降低病毒的杀伤率。


经济观察报:能明显看到2021年6月新加坡开始转变防疫思路,逐步放宽社会管控措施,为此制定了四阶段的路线图。防疫思路转变背后,您观察到的原因和现实情况是什么?政策转向之际是否遭遇过波折?


梁浩楠: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施打了疫苗。政府也说过有了疫苗就可以放松措施。他们的重心是要让全国国民都接种疫苗。最开始的时候,两针疫苗就足够了,但接下来跟着病毒的变化,我们发现需要在两针疫苗的基础之上再加上一次感染或是补打第3针疫苗。


波折主要有两个。一是疫苗的需要和政策一直在变化,导致很多国民都很混乱,尤其是老人家。所以在宣传活动时,我们要以不同的方式去解释,甚至有自愿人士去老人家家里跟他们解释。那个时候,只能用心良苦跟病人家属和公众解释这些措施。政府也有用不同的方法与医生解释,希望通过多方面方法实现些措施。二是有段时间病例不停激增,但政府稍微绑紧措施,就激发很多民众的愤怒。


经济观察报:事实上,相对于新加坡刚转变防疫思路,就被德尔塔病毒打断了进程。当时新加坡社会遇到了哪些现实挑战?记得当时6月份《联合早报》的一项网络民意调查显示,民意对松和紧的支持几乎对半。社会没有形成共识,政府如何落地和推进政策?


梁浩楠:其实政府一直在用科学的道理来解释他们的措施,同时医生在旁边尽量帮政府解释。当然到处还是有国民不赞成,但大多数人都接受政府的解释。我当时的情况是用相当简单的科学道理来解释政府的政策;当然如果政策方面不对,我也不同意他们的做法。他们也了解我需要保持独立性,以保持我是一个可靠的评论员。


经济观察报:2021年新加坡政府顶着压力是如何迅速实现疫苗接种率的提升的? 


梁浩楠:首先是让那些高风险群体接种疫苗;其次是让医院人士/政府官员接种疫苗,表示疫苗的安全性;第三点是执行控制令,除非你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去上班或堂食。最后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如果民众没有施打疫苗,但因感染新冠病毒住院了,医药费就需要自己担负。这些措施都是一步一步执行下来的。新加坡首先是实现了80%的疫苗接种率,但还有20%的人持怀疑态度,政府最后再用强迫性的鼓励,也就是刚才提到的第四点,最后实现了90%以上的疫苗接种率。我作为医生,也是公开带头首打疫苗的代表之一。


经济观察报:经过三年抗疫,对新加坡和民众来说,您觉得哪些东西变了,哪些没变?


梁浩楠:现在新加坡民众比较愿意接种疫苗,此外更多人民对医务人员也更尊敬,多数人看到新加坡死亡率低,也对卫生局表示满意,政府也用这个机会鼓励国民继续打其他有保护性的疫苗。


2020年是最艰难的时刻,那时既没有疫苗,病毒杀伤率又很大。很多人的储蓄都不够了,但那时很多人民互相帮助,政府也给人民/公司一些钱来维持工作。毕竟,一边是命,一边是钱,很难做决定。反而在那个时候,我们看到好多自愿人士出来帮助他人,很温心,表现出了新加坡的团结与凝固力。疫情其实帮助新加坡巩固了人民的团结力。


政府的首要任务是“抢先”得到疫苗,用疫苗来脱离疫情的摆布。这个决定其实在2003年面对SARS后就已经决定了,我们唯一无法预料的是病毒一直如何变。


经济观察报:新加坡的防疫政策有其独特性,背后哪些是其他国家可以借鉴的共性经验?


梁浩楠:疫苗还是最主要的避免感染的方法。但疫苗的有效率会随着病毒的变异逐渐减低,但还是能减少重症的发作。也就是说,虽然还是会感染,但重症会变成轻症,轻症可能变成没有症状,同样可以减少对医疗设备的需求。政府部门要用不同的方法,来鼓励国民施打疫苗,让国民看到国家领袖也在接种疫苗,由医生带头鼓励大家施打疫苗。当时,新加坡甚至用“强迫性”的方法,如没有施打过疫苗的人不可以出去用餐或回去办公室,来鼓励国民接种疫苗。


经济观察报:您如何认知当前奥密克戎,新加坡对这轮疫情防控集中在哪些工作上?


梁浩楠:上一轮德尔塔病毒的杀伤力很强,而这轮奥密克戎的杀伤率减低了大概5到10倍,但传播力至少增加了5到10倍。这意味着,一个病人通常可以传播另外七到八个人。相比其他变异毒株,奥密克戎传播更快、潜伏期更短。如我们了解的麻疹或水痘,潜伏期时间大概是两到三天。即使是这样,如果打过两针疫苗,奥密克戎的致死率可以降低到0.1%,如果在两次疫苗的基础上再追加一剂,可以减少到0.05%到0.01%。


但奥密克戎比其他病毒跑得快的同时,还能躲避现有免疫力。如果可以避免疫苗或以前感染的免疫力,这就是一种优先权,我称之为“逃跑和躲避效应”。但病毒还会再变,直到潜伏期减到一天。


同时我们要了解到,控制病毒的办法不是单靠疫苗,因为病毒会变异。避免病毒的方法需要有的是混合免疫力:即防感染和疫苗混合在一起,才能实现足够的免疫力。


面对奥密克戎,新加坡政府当前的主要工作还是要减缓疫情传播力,准备足够的医疗设备,鼓励高风险群病人感染病后直接在政府安排的家庭医生诊所服用抗病毒口服药,减少入院机会。


经济观察报:普通人感染奥密克戎变体后,常见的症状是什么?针对早期病毒,如封城、静默、停止堂食、鼓励居家办公等手段,对新变体还是否有效?


梁浩楠:发烧、头疼、肌肉疼痛、喉咙痛是相当明确的一个症状。高风险人群主要还是年龄超过60岁的国民,也包括有心脏病、糖尿病、肾脏或肝脏衰竭、癌症病人或在吃一些压制免疫系统药的人群。


封城、停止堂食、居家办公这些不同的策略,其实还是有帮助的,但主要是减缓疫情,不可能摆脱病毒。新加坡在疫情刚开始时,推出过一个很好的追踪密切接触者系统,后来不够人手的时候甚至叫来警察和军人帮忙。但今天,奥密克戎的传播力太强了,我们的合力追踪便携器(Trace together)和应用程序都已经不再适用了。


经济观察报:如果家人的核酸或抗原检测阳性,居家隔离是否是好的选择?


梁浩楠:如果有办法隔离,新加坡政府还是鼓励人民在家的。如果家里没有多余房间,政府会另外安排人们去酒店隔离。其实很多病人感染后,家人都会同样感染。病毒的传播力在病情发作之前或病情第1天是最强的,但随病情发作过后,再去隔离就有点多此一举。在这个情况下,新加坡政府更鼓励人们用自助抗原检测,减少了核酸检测的麻烦和费用。


经济观察报:新加坡在政策宣传和民众引导方面,有哪些经验?


梁浩楠:相比德尔塔,奥密克戎的杀伤率大大降低也是祸中有福。病人自己也看得出差别。同时,在新加坡,政府官员和医生都会接受记者采访,通过视频介绍给国民。新加坡卫生局网站也有介绍加护病房的使用率,当局会时常报告这些数字,甚至会预测数字发展到什么极端的状况又可能再实施缩紧防疫措施等等。国民每天听说入院的机会少过1 %,病毒杀伤率低于0.01%,民众就慢慢摆脱了对病毒的恐怖心理。新加坡政府在沟通这些事情的时候,保持了相当的透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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