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文勇(投资人、前外交官),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因为没有足够经济历史背景作参考,俄罗斯新闻总让我读起来一头雾水不得要领。2000年出版的Sale of the Century(世纪大拍卖),记录了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上世纪九十年代经济变革的历史。作者Chrystia Freeland(方惠兰)当时是《金融时报》驻莫斯科记者,现在是加拿大副总理。这本书回答了长期困惑我的一个问题:俄罗斯经济怎么演变成今天这样?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苏联经济已经难以为继,公有制吃大锅饭大家天天磨洋工,几乎所有物资都短缺,连小米都只能在高级官员的特供商店才能买到,社会普遍对旧体制已经失去希望。
叶利钦1991年8月掌握俄罗斯政权,11月5号邀请盖达尔和丘拜斯两位35岁左右的青年经济学家入阁,担任副总理,开始经济改革和大规模私有化。盖达尔和丘拜斯在戈尔巴乔夫时代1986年就组织蛇山会议,有点像1984年的中国莫干山会议。一群年轻经济学家聚集在一起讨论经济改革方案,已经预见到苏联经济无路可走。
盖达尔是经济改革的头脑,一个信奉哈耶克和弗里德曼的人被叶利钦委任为国家计委主任,使命是终结计划经济,但他发现无法指挥旧有官僚体系。丘拜斯因卓越的组织能力,成为执行私有化的指挥者,他采纳了不同的策略,绕开旧官僚体系,在各省市独立组建了数百个私有化办公室,2年半的时间完成了14000家国有企业出售,从此俄国三分之二的劳动力在私有企业工作。后来丘拜斯也因此成为全俄罗斯最痛恨的人民公敌。
一、第一波改革
俄罗斯改革方案直截了当,出发点是短时间把俄罗斯全体国民从无产阶级转变成有产阶级,成为市场经济的支持者。改革者希望这样把俄罗斯人民拉在自己战壕一边,对抗强大的想重返苏联的旧势力,把俄罗斯快速推上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方案允许苏联委任的厂长经理和工人购买51%的本厂股份,剩下49%的股份由国家持有出售,每个1992年9月2日以前出生的俄国公民,都可以到俄罗斯储蓄银行花25卢布获取1万卢布(折合当时25美元)的认购券,用来购买公开拍卖的股份。居民对资产不感兴趣的,也可以出售自己的认购券用来换取消费品比如粮食。
改革最重要的考量第一是公正,每个公民都有同等大小的一份国有资产;第二是资产流向最擅长经营、有能力的企业家控制下,产生经济效益,而不是控制在旧官僚手中垮掉;第三是时间和整体经济改革节奏配合,过慢会被扼杀,过快单兵突进则没有制度支持。
1992年-1995年的第一次私有化的方案设计,至少坚守了名义和程序上的公平正义。认购券迅速成为街头小店最大的交易品种,到1994年日均交易量达到1000万美元。和国际清算银行BIS为处理德国战败赔款设立有点相似,西方国家设立了欧洲复兴银行EBRD协助苏联东欧私有化。
二、 第二波改革
1996年叶利钦的第二波私有化改革被称为“贷换股”,则获得国内外几乎一致诟病,因为它明显权钱交易黑箱操作,缺乏程序正当性。
这事要说清楚,需要从1996年俄罗斯总统大选前的Davos会议开讲。俄罗斯人包了一架飞机去参加,包括部长企业家,明星人物却是俄共领袖久加诺夫,他在大选前民意调查遥遥领先叶利钦。达沃斯的西方跨国企业都围着久加诺夫,企图拉上关系。丘拜斯第一个意识到俄共可能上台,俄罗斯经济改革将毁于一旦,他说服了当时最重要的企业家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久加诺夫上台。他们自带干粮贡献了巨额资金,开动了自己控制的媒体电视台铺天盖地地为叶利钦辅选。俄罗斯人当时只看电视,竞争对手在电视上除了负面信息基本上看不到影子。
俄罗斯当时面临生产萎缩经济衰退,物资短缺货币滥发,高通胀高失业率,一个畸形的怪胎。人民对旧体制深恶痛绝,也对前途感到渺茫。没有税收来源,政府穷得揭不开锅,拖欠工资、拖欠退休人员的养老金,有家徒四壁四面楚歌的穷困感。
一个叫波塔宁Potanin的前体制内企业家提了一个建议,说俄罗斯有丰富的自然资源,还有十几个大型矿产和石油企业控制在政府手中,这些是俄罗斯经济皇冠上的明珠,被经营得一塌糊涂。建议企业借给政府一大笔钱度过财政难关,政府把这些超级大型企业的股份交给企业家们托管,让新企业家们来行使俄罗斯大型国有企业的管理权,可能搞得更好。一年后政府还完贷款,企业家就把股份交还给政府,如果政府还不上这笔钱,那么企业家们就买下这批股权。
波塔宁的建议和穷得揭不开锅的俄罗斯政府一拍即合,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建议打开了权钱幕后交易的大门,不再需要公开竞价拍卖,不再需要杜马审查批准。
Khodorkovsky用1.59亿美元卖下了第二大石油公司Yukos 45%的股权;波塔宁用1.3亿美元买下了51%另一家大型石油公司Sidanco的股权,立即转手用4.25亿美元的价格卖给一个国际财团。后面这个数字本书作者并没有披露,我了解这个数字是因为我后来和参与这笔交易的美国投资人有十多年共事的经历,我并没有机会参与或者现场见证这段疯狂的历史。
90年代早期俄罗斯企业家们其实也没有什么钱,但是他们控制了商业银行里可怜的俄罗斯储户们的钱作为借款,花了大约11亿英镑的价格,控制了俄罗斯最好的一批大型企业。叶利钦政府收到了大约9万亿卢布苟延残喘的救命钱,用来发工资发拖欠的养老金。为了方便中国的读者理解这些交易是什么意思,用中国企业打个比方,相当于用11亿英镑买下了1996年对应的中石化、中石油、五矿、中国电信、国家电网、国电集团和华能这些企业的总和。
这笔交易是一个经典的浮士德隐喻。此后,俄罗斯第一批富人,迅速飞跃过街边个体户民营企业家的阶段,正式成为富可敌国的寡头。
我能理解叶利钦政府和他的财经顾问们的困境,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任何能帮助度过财政困境的方法都会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民众手中经过高通胀都没有任何积蓄,靠第一波认购券的方式私有化已经筹集不了钱了。叶利钦政府也不敢继续无节制印钞。反正都是债台高筑,熬一天算一天,但同一笔钱为什么不向当时的大型国有银行借款呢?俄罗斯也有类似工农中建这样的国有银行。我的猜测是,知道还不起,可能怕国有银行补不起这个窟窿,还是先把民营企业圈进来再说吧。
盖达尔、丘拜斯这样的俄罗斯年轻的改革者们,和寡头们不一样,并非贪得无厌的一伙江洋大盗。他们甚至称得上是俄罗斯罕见的一群理想主义者,事实上他们在这场掠夺的盛宴中,并没有饱中私囊。这群改革者用心良苦,在解决人民生活困苦的政治压力和担心苏共复辟回潮的恐惧之中,和时间赛跑,必须迅速推出改革见到成效。这群改革者中还有一位出色的年轻政治家叫Nemtsov,长相英俊,思想现代,2015年参与竞选总统时,被枪杀在克林姆林宫墙外的大桥上。
两次私有化改革只是达到成功抵制苏共回潮复辟的目标,但产生了未曾预料的后果。比如旧官僚操控偷窃不成比例的国有企业资产,通过故意经营困难、做假账并威胁职工下岗,获得廉价超额股份。新投资人更换了,旧厂长们暴力对抗,赖着不走。一边是大量下岗失业的工人,有些人走投无路喝醉酒冻死街头;另一边在按权力大小分配的体制下,先富起来的人只需要贿赂权力就能获得超额分配机会,成为一夜暴富的寡头。
寡头们迅速垄断操控了大量企业。最著名的七大寡头,六个都是犹太裔,到2000年几乎控制了俄罗斯接近一半的经济,作者详细讲了Fridman、Khodorkovsky、Potanin、 Berezovsky、Gusinsky五个人的发迹史。
三、中国为什么不一样
俄罗斯国有企业之间三角债盘根错节,世界曾经的第二超级大国俄罗斯,经济总量今天只有中国广东一个省大小。为什么两国产生的经济改革后果有很大的区别?
周其仁写过一篇文章叫《邓小平做对了什么》,推荐给没有读过的朋友。中外大部分经济学家的共识是用渐进改革和休克疗法来解释中俄经济后果的区别。对我而言,用时间原因解释这两国的区别,说服力稍嫌不够。方慧兰的书让我意识到,改革是在增长还是衰退中进行,增量改革和存量改革积累效果,是产生重大区别的原因。
打一个比方,在俄罗斯原有100个饼1000人分,10个人抢了50个饼,剩下990个人只能分余下的50个饼,打得你死我活。中国从1978年开始,比俄罗斯提前约十年进行经济改革,在高速经济增长中改制,虽然分旧饼不一定人人感觉完全公平,但是融入国际大市场,出口机会带动经济增长,没有分到旧饼的人在增长环境中很快获得新的经济机会和补偿。中国原来基础比苏联差,只有旧饼50个,增长变成了200个饼,人们对原来50个饼怎么分配的冲突就不会那么激烈。
举个例子,我出生的小县城当年有一个大型的著名白酒厂,改制的过程主要受益人都是当时的厂长、经理和本厂职工,其他居民没有分到。但很多农民到沿海去打工,上大学的孩子们去大型城市、到外企工作,在九十年代开始收入都大幅增加,旧饼分配的痛感,没有俄罗斯人那么痛入骨髓。
有人曾经统计过,1997年开始的国企脱困改革,下岗职工有近五千万人,这么巨大的挑战都在增长中克服了。中国2001年加入WTO,高速增长逐步消化了这个阵痛,此后一大批有全球竞争力的新创建的非国有企业脱颖而出,收入待遇比外企还要高。
俄国斯是在经济十年衰退中私有化,九十年代中期经济就萎缩到八十年代末的一半,普通人生活格外惨烈,分不到旧饼就意味着生计有上顿没有下顿。作为对照,后来1997年-2007年油价从每桶27美元上涨到140美元,俄罗斯人民生活逐渐好转,才慢慢熬过去,当然俄罗斯人民把生活改善都归功给普京了。
第二个原因是中国国企改革策略是抓大放小,保留了大型国企。这样避免了俄罗斯那样全国性寡头的出现。因为盘活了当时濒临倒闭的小国企,多年以后两千多个县城里每个县城大多都成长出来一个富有的家族企业或亿万富翁,但这些人的影响范围相对有限。
四、寡头命运
作为《金融时报》莫斯科首席记者,作者和俄罗斯大亨们在九十年代交往甚多,能描写寡头们初登历史舞台众生相的细微之处。Berezovsky(别列佐夫斯基)的故事最精彩,演绎了俄罗斯版的现代吕不韦。本书出版于2000年前后,他背后的故事还没有完全浮现出来。BBC后来制作了一部《Russian Godfathers》的纪录片,有一集专门讲他。
此人是俄罗斯科学院一位应用数学家。控制最大的汽车厂“拉达”,有自己的银行,有俄罗斯最有影响力的电视台“第一频道”,也控制了俄罗斯最大的一家航空公司。通过为叶利钦出版个人回忆录,用高额版税合法贿赂总统家人,和二公主建立深厚友谊,开辟了通往克里姆林宫最快捷的道路,成为叶利钦时代最有权势的kingmaker,能行废立大事的幕后操控者。
他一手选中普京,用金钱铺路买通杜马支持者,一步一步把普京送上大位。普京还未入叶利钦法眼之前,多次到他在西班牙和瑞士的别墅度假,他自以为能把普京置于掌控之中,既误判了自己,也误判了普京。2000年普京正式当选三个月后两人就翻脸,普京绝无可能让几个寡头和两个电视台控制自己的命运。Berezovsky亡命天涯,此后在伦敦开动媒体机器以搞垮普京为使命。最后结果是,Berezovsky上吊死在伦敦郊区豪宅的厕所中,他的支持者前克格勃特工被毒死在伦敦的千禧酒店。那家酒店我十几年前碰巧住过,和谋杀时间相距不远,至今心有余悸。
另一位值得浓墨重彩的寡头叫Khodorkovsky(霍多尔考夫斯基),声音温和、微笑温柔,从小是老师眼中的乖孩子,理想是长大当国营“厂长”。他举止穿着低调谦卑,可能是俄罗斯新贵中智商最高、意志最强的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Khodorkovsky才三十五岁就成为俄罗斯的首富。毕业于非一流大学,共青团干部,八十年代依靠共青团机关设立了一个事业单位“青少年科技进步活动中心”开展商业活动,后来集体企业改制成控股银行Menatep,可译作“科技进步商业银行”,提供短期贸易融资,再后来收购了俄罗斯第二大石油公司Yukos。他是寡头中最擅长经营管理的一位,请麦肯锡做战略咨询,请普华永道做审计,更换了所有老管理人员,几年之内将公司改造成全俄罗斯技术更新最快的模范现代企业,在股票市场得到最好赞誉。
PBS出品的《Putin: the Road to War》和亚马逊制作的《Citizen K》这两部纪录片有一个难忘的片段。2003年普京召集所有寡头们开了电视直播的一个圆桌会,本意是警告他们政府和叶利钦时代不一样了,以后要反腐倡廉。Khodorkovsky发言时彷佛在质问总统,俄罗斯腐败通往高层。有人刚刚用7百万美元(普京亲信)从政府手中买一个油田,转手立即以6亿美金卖给另一个国有石油公司。没想到普京当场反击,说他的Yukos石油公司就是腐败例子,偷税漏税违法乱纪。Khodorkovsky2003年10月被抓捕,关在铁笼子里公审,最后在西伯利亚的监狱中服刑十年。
寡头们曾经集体看好普京,不惜重金力挺,因为普京曾经是俄罗斯著名自由民主运动的领袖圣彼得堡大学教授、圣彼得堡市长索布恰克的学生、追随者、助手和副手。他们默认普京是西式民主的支持者,是他们同一代人,不同于前苏联僵化昏庸的老政客。机关算尽、精明绝顶的商人们,被证实也有一厢情愿看走眼的时候。普京很清楚,俄罗斯人民痛恨寡头,每抓捕一个寡头,人民都会如古罗马人观看把人扔进斗兽场的表演,掌声雷动。普京誓言要把叶利钦时代的寡头作为一个阶层消灭掉,这群人上吊的上吊流亡的流亡,每个人的故事都可以写成一部莎士比亚的悲喜剧。
五、俄罗斯经济今天的样子
今天俄罗斯的经济,已经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完全指令性计划经济,经过私有化转型为一个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经济结构从八十年代的一个技术相对落后的重工业加农业国,变成了类似中东的产油国,经济和财政收入大约一半都是靠卖石油和天然气。和沙特伊朗的区别是,俄罗斯有世界第二庞大的核武器库。苏联时代的红色厂长们大多成了俄罗斯新企业的老板,叶利钦时代的老寡头们已经凋亡,新寡头取而代之。
所有改制企业中,Gazprom俄罗斯国家天然气公司是个例外。这家企业先被前苏联时代任命的管理层私分,连帮助俄罗斯设计私有化激进的休克疗法方案的美国经济学家都看不下去。后来反复“烙烧饼”,政府重新国有化引入新投资者。这家公司对俄罗斯的重要性,看几个数据就能理解:年销售额2019年是1200亿美元,大约是俄罗斯GDP的10%,雇佣大约50万人,间接养活了600万俄罗斯人。所以有人稍显夸张地说Gazprom就是俄罗斯,俄罗斯就是Gazprom。这家公司通过南北七八条输气管道,三分之一的天然气出口到欧洲。
俄罗斯2014年占领克里米亚之后,同乌克兰开始长达八年的冲突。2022年2月俄乌冲突爆发,冲突烈度升级,西方对俄罗斯开启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的经济制裁,俄罗斯经济面临新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