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8日上午,香港文史学者许礼平带着从拍卖场得来的“沈崇法庭自白”的手迹复印件,来到了北京城西的一个餐馆。

他看起来有些惴惴不安。因为那份“自白”里,是一位女性被性侵的惨痛历史。

而他此行要寻访的,正是这起案件的受害者,著名漫画家丁聪的夫人——沈峻。



二人见面后,他小心翼翼地问了沈峻一些日常问题,她一一作答。

但当沈峻看到自己当年在法庭上的手迹复印件时,立时压低了声音:

“哪里搞来的?给我的吗?”此时,老人的眼里已泛起了隐隐的泪光。

稍作停顿,许礼平复问:

“当时几十万学生示威游行,皆因你而起,你害怕吗?”

发丝斑白的沈峻回答道:“不害怕,学生的行动是正义的。”

许礼平口中的“因你而起”,就是指70多年前震惊全国的“美国大兵东单广场性侵北大女大学生“事件。

事发时,她刚刚19岁。彼时,她还叫沈崇。

噩梦

1946年12月24日,《北平日报》上刊载了一则提醒信息:今晚是洋人的狂欢,妇女们勿出门。

果然,那一年的“平安夜”并不平安,一场巨大的风暴已潜伏于暗夜之中。

晚上八点左右,离开表姐家的沈崇,沿着街头走在去平安影院的路上。

当她走到东长安街时,忽然出现了两个一身酒气的美国大兵,将她强拖到了东单广场一角,实施了暴行。

三个小时过后,沈崇才得到解救。

后赶至现场的警察控制住了主犯——美国海军陆战队伍长威廉斯 ﹒皮尔逊,从犯普利查德事发时已逃之夭夭。

随之,沈崇被送往医院救治。

从病榻上醒来之后,沈崇陷入了痛苦的汪洋之中……当她在屈辱交加中载沉载浮之时,这起恶性事件已传遍了全国。



据不完全统计,从1945年8月至1946年11月,美军在中国土地上犯下的罪行高达3800余起,残害我同胞3300多人。“沈崇一案”的发生,将积怨已久的民愤如熔岩喷发一般引爆。

第二天,北平的亚光通讯社就曝光了事件的经过。12月28日,北平的《世界日报》《新生报》等多家报纸更是冲破了国民党当局的封锁,公开报道了此事。

获知了原委的北大学生愤慨不已,他们在民主墙上贴满了要誓雪耻辱的壁报,并率先走上街头,替同胞发声,高声呼喊“美军滚出中国”的口号。



12月29日,北大召开系级代表和各社团代表大会,千余与会者以压倒性多数通过了要求严惩暴徒,驻华美军当局公开道歉,美军立即退出中国等三项决议。

但令人气愤填膺的是,国民党政府却一面歪曲强奸案真相,同时派出大批军警镇压游行学生。

为了扭转舆论的方向,国民党中央社竟然将“强奸案”轻描淡写成一场酒后乱性的误会。甚至背地里混淆视听,暗示沈崇吃穿铺张,“非良家妇女”。更有报社试图抹黑沈崇,说她是延安安插在北京的间谍,此事件乃人为蓄意破坏国民党和美国的关系。

这样的恶意攻击,无疑是对沈崇精神上的再次“施暴”。好在她出身不俗,外公是中国近现代翻译界的“开山者”林琴南,曾祖父是林则徐的女婿沈葆桢。

沈崇名门闺秀的家世,很快让那些中伤她的谣言不攻自破。

不久,抗议美军暴行的游行示威运动从北平开始,相继在上海、南京、天津等全国各大城市展开,爆发了共有五十多万名学生参加的抗议美军的爱国运动。



在引发了全国的抗议游行之后,国民党政府这才调查这起强奸案,而且还是由美军军事法庭审理。

1947年1月17日,美军海军陆战队第一师军事法庭,在北平开始审理沈崇案。

沈崇勇敢地站到了法庭之上,控诉暴徒的罪恶行径。在充分的证据面前,美军海军陆战队伍长威廉斯·皮尔逊强奸罪成立,被降为列兵,判刑15年,另一名下士普利查德判处10个月监禁。

但几个月后,华盛顿方面以证据不足为由,建议释放皮尔逊,并恢复其伍长职务。



消息传回国内,举国哗然,反美的怒火再次被点燃。当时的中国外交部也向南京美国大使馆递交了抗议信,要求维持对皮尔逊的原判。

8月中旬,美国海军部长苏利文宣布因为缺乏证据而撤销原判决,国防部长杰姆斯·佛理斯托尔签署了最后的命令。

一起曾经震惊中外的事件,就这样被“盖棺定论”。



新生

渐渐地,沈崇的名字再无人提起,她仿佛隐入了无边的尘烟。

后来,在上海,一名叫“沈峻”的女生,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复旦大学的外文系,主攻俄语。

她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功课上,因为成绩优异,深受老师们的喜爱。

毕业前夕,复旦大学向她伸出了留校任教的橄榄枝。

但她拒绝了邀请,重新回到了北京。

除了几名熟络的亲友外,没有人得悉她就是曾经的沈崇。而那噩梦般的往事,也湮没不闻。

凭借扎实的专业能力,沈峻进入了外文委宣传司管理书刊,不久又被转调外文局,从事翻译工作。

那时的沈峻已不是当年的名门闺秀,显赫的家族也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不复昔日的荣光。她曾以一己之力,供养了三个弟妹的学业,但因从前的经历,她始终没有勇气迈进情感的大门。

直至遇见丁聪。



● 丁聪与父亲

丁聪的妹妹丁一薇,是沈峻在复旦时期的同窗好友。毕业后,她和沈峻一样,回到北京工作。

那时,沈峻经常陪她去《人民画报》找哥哥丁聪。其实,沈峻不知道,丁一薇是有私心的。

丁聪当时早已因漫画成名,像《四世同堂》《阿Q正传》《骆驼祥子》等经典文学作品的漫画插图都出自丁聪之手。

但年届不惑,丁聪还未成婚,常年一个人生活,自理能力极差。

丁一薇不希望才华横溢的哥哥就这样聊度余生。



● 1936年第一届全国漫画展。左起:丁聪、黄尧、华君武、黄苗子

数次见面过后,令丁一薇大喜过望的是,哥哥丁聪和沈峻已互生好感。

丁聪没想到,沈峻也喜欢漫画,而且经常向他请教有关漫画的知识。但两人11年的年龄差,又让他有些许的自卑。加之自己除了画画,兴趣寥寥。相较于秀外慧中的沈峻,丁聪不觉自惭形秽。

但在沈峻看来:“这个人很有意思,像孩子一样天真,跟他在一起,一点不觉得闷。”

每次前来探望他,沈峻就会负责起他的洗衣煮饭和洒扫庭除,而丁聪对沈峻则是言听计从。

感情水到渠成之际,婚嫁一事自然被提到了日程。

但那道伤疤,一直横亘在那里,成为她无法逾越的天堑。

可是,她不想向他隐瞒,尽管,那不是她的过错。

有一天,她终于鼓起勇气,将那段难以启齿的遭遇,向丁聪和盘托出。

他愣怔须臾。

他断然没有料到,眼前这个明媚得像春天的女孩子,竟然背负着一副如此沉重的十字架,行役于世。

他素来拙于言辞,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暗下决心,想从此更好地疼惜她。

他用自己200块的存款,买了一张床和其他用品。又将沈峻的家当搬到自己的家中,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

● 年轻时的沈峻与丁聪

那是1956年的除夕,沈峻下厨炒了几个菜,招待了前来恭喜的友人,在老朋友冯亦代的证婚下,与丁聪结为伉俪。

狂飙

婚后第二年,沈崇怀孕了,丁聪却被打成了“右派”。

他被发配到了遥远的北大荒,到黑龙江垦区进行劳动改造。

去北大荒之前,丁聪自觉十分愧对妻子,于是对沈峻说:“我们离婚吧,我不能耽误你。”

沈峻不同意。

丁聪去北大荒那天,恰逢沈峻临产。

走之前,他隔着医院育婴室的玻璃窗户,看着正虚弱地躺在病榻上的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儿子。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履,踏上了开往东北的列车。

这一去,就是三年。



● 在北大荒农场的丁聪(右一)

丁聪下放的那几年,沈峻也在劫难逃。

当时外文局的编审陈有升回忆起那个荒唐的年代:“有一天在大食堂突然贴出大字报,公开写沈峻的名字,说她是‘吉普女郎’(指二战期间在军用吉普车上以陪伴美军官兵,出卖色相为生的中国女人),是非颠倒,要弄臭她,造她的谣,揭她的伤疤。”

十多年过去了,流言蜚语冲出时间的密道,再一次汹涌而至。

她闻谤不辩,只是一边认真工作,一边照顾孩子,同时等着她的小丁回家……



● 丁聪所绘妻子和儿子

三年后,丁聪的劳动改造结束,终于回到了北京。可是他尚未调整好残破的身心,重新被裹挟进时代的狂飙之中。

曾名闻天下的一代漫画大师,先是被勒令去美术馆扫厕所,后又被送到文化部静海团泊洼“五七干校”,去放羊喂猪。

在前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丁聪被剥夺了绘画的权利,直至1979年才得以平反。

 “这一辈子历经风雨还能坚持下来,全靠夫人的扶持。在那么艰难的日子里我没有绝望,就是因为怀里揣着她的爱,揣着家的温暖……如果没有她,哪儿还有我?”

曾经,他偷偷地将正在劳作的妻子,正在玩耍的儿子,还有破败的大杂院,绘入笔端,为惨淡的人生增添些许的留恋。



● 丁聪、沈峻与儿子丁小一

很多年之后,每每看到那张已弄得褶皱不堪、有些泛黄的画时,丁聪的脸上依然会浮起欣慰的笑容:生如蝼蚁,命若琴弦,却幸得妻儿在侧。夫复何求?

缱绻

时代的雾霾散去后,丁聪恢复了自由。

他向组织提出微薄的要求:“我已经63岁了,把最后几年时间留给我吧,让我画画吧,我就喜欢画画,这一辈子没画够啊!”

从此,那个小院里最常见的一景就是,小丁伏案作画,沈峻忙里忙外。



沈峻比他小十几岁,却在家里扮“慈母”的角色。婚后,丁聪尊称夫人为“家长”。丁聪叫得太顺口了,以致后来,朋友们见了沈峻也直呼其“家长”。

沈崇对朋友笑曰:“我不是什么‘家长’,我是小丁同志的高级保姆。”

后来,她从他20世纪90年代的作品中,遴选了81位中国文化界人士的漫画肖像,编辑成册,书名为《我画你写——文化人肖像集》。

起初,他得知她要将自己的作品编辑成册,还调侃道:“找个虱子放在头上,自找麻烦!”

谁知,做了一辈子编辑工作的沈峻,不但在漫画旁配上了简明生动的文字,还一手操办了画册从构思到选材,直至出版和发行的全过程。



著名作家萧乾看到画册时,止不住地赞叹:“我国应该设置一个编辑奖,而这本画就应该荣获此奖。”

画家高莽曾为他们画过一幅画:丁聪翘腿坐在板车里,一手拿着画纸,一手握着画笔;沈峻挎着丰盛的菜篮,在后面吃力而乐呵呵地推着车,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挂在篮边……

在众人眼里,沈峻简直就是清代文学家沈复笔下的“芸娘”,与夫君于浮生撷趣,即便布衣菜饭,亦乐终身。

他人汲汲于富贵,他们却在一鼎一镬之间,一书一画之中,觅得桃源万顷。



两人相继退休后,沈峻很想去美国看看自己的儿子,享受一下游山玩水的逍遥快活。

奈何她的“小丁同志”除了漫画的世界,哪里也不想去。考虑到离开她的丁聪“打不开煤气炉,几近煤气中毒也煮不了一碗方便面”,所以尽管儿子一再邀请,最终也未能成行。

她知道他喜欢甜食,但因丁聪患有糖尿病,沈峻很少让他吃甜食。

那时北京只有东单有一家食品店,供应无糖冰激凌。于是,沈峻经常会骑着自行车,从北京的西北角骑到东城下,往返一次,汗流浃背,只为给他买上几盒冰淇凌,以满足他的味蕾。

著名主持人曹可凡曾去采访丁聪,丁聪力邀他留下吃晚饭。但因为探访时间太长,曹可凡不忍继续打扰。

谁知丁聪却低头和他悄悄说道:“我的‘家长’有规定,如果留客人吃饭,可允许我眯一口老酒,吃几块瘦肉,侬就算帮帮我忙!”

那一次,丁聪如愿地喝上了几口小酒,也吃上了令他垂涎已久的瘦肉。



关于夫妻的相处之道,丁聪有绝顶的智慧:“如果发现太太有错,那一定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的错,也一定是我害太太犯的错。如果我还坚持她有错,那更是我的错。如果太太真错了,尊重她的错我才不会犯错。总之太太不会错——这话肯定没有错。”

当然,有时候他也会在朋友面前发泄一下被“管制”的“不满”。

一次,一位朋友赞美沈峻有治国之才,丁聪一改往日的和气,抱怨道:“一个能治理国家的人,现在只看管我一个人,你们想想看,我过的什么日子?”

这时,沈峻一个凌厉的眼神“杀”过来,“可怜”的丁先生就像说错了话的小学生,吐了吐舌头,低下了高傲的头。



● 丁聪与沈峻夫妇庆祝金婚

他一生命运多舛,遍尝世态炎凉,不畏讥谗与强权,却唯独惧她:

“我怕她不在我身边,我一天也离不开她。看不见她,我就心慌。”

有时,沈峻外出几日,丁聪就开始想念夫人做的菜了,逢人就讲:

“她做的饭菜,可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倒不是说有多好吃,只是习惯了,才十分地想。”

后来,他将这份“想念”转赠于她。

重逢

2009年5月26日,93岁的丁聪因病去世。



他离开那天的上午,她坐在太平间里,与几位亲友一起陪着他,因为她怕那一刻的他太孤单了。

他生前的遗愿,就是一切从简,不举行告别仪式,骨灰也不要。在沈峻看来,丁聪一辈子都被别人折腾,但是他最不愿意折腾别人。

于是,沈峻遵其叮嘱,一一照办。

以前出门,他的一个衣兜里会装些餐巾纸,另一边放上几根牙签。这次“远行”,她照旧按他的习惯为他装好了物件。同时放进他衣兜里的,还有一封她写给他的最后一封情书:

小丁老头:

我推了你一辈子,也算尽到我的职责了。现在我已不能再往前推你了,只能靠你自己了,希望你一路走好。我给你带上两个孙子给你画的画和一支毛笔、几张纸,我想你会喜欢的。另外,还给你准备了一袋花生,几块巧克力和咖啡,供你路上慢慢享用。巧克力和咖啡都是真糖的,现在你已不必顾虑什么糖尿病了,放开胆子吃吧……我们也会很快见面的,请一定等着我。

永远永远惦记着你的“凶”老伴沈峻



● 沈峻写给丁聪的最后一封信

相约要陪她走一辈子的人,提前“退场”了。时间之海,茫无际涯,从此,一叶孤舟,无所归往。

丁聪去世的第二年,沈峻大病了一场,医生诊断是肠癌。

开完刀后,沈峻并发大面积心梗,胃部大出血。医生直言“已经尽力了”。不久,沈峻复悠悠醒转过来。

2010年,在“丁聪塑像揭幕仪式”上,沈峻说:“丁聪生前都说我管他太多。这次,我要去见他时,他对我说:我刚自由了一段时间,你就又要来管我了,不行,快回去吧,让我再自由几年吧。所以,我又回到了阳界。”



● 丁聪雕像

每次去祭拜他时,她总是给他带去玫瑰花,静静地坐在雕像前,陪他说说话。

她整理完他的画稿后,也终于毫无挂碍地去了一趟美国,和想念了很久的儿孙聚在一起。

八十岁那年的冬天,她去东北滑雪,发现了一只白色的蝴蝶。



● 沈峻滑雪照

当地人说,东北这个季节绝对不会有蝴蝶的。她想起丁聪去世一周年,她们在举办纪念活动时,一位专门研究丁聪的学者告诉她,一直有一只白色的蝴蝶在周围飞来飞去。

他许是放心不下她,回来看她了吧。

在2014年即将过去时,她搭上了旧历年的“末班车”,去和她的“小丁老头”团聚了。

她曾经让他等着她,5年之后,她应约而去。

“夜雾散处,月华皎洁,静穆寥廓,再也看不见憧憧幽影,似乎预示着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也许,在那遥远的地方,戴着宽大眼镜的小丁先生,正手执画笔,将他的“家长”忙碌的身影,落在那些意蕴隽永的线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