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疫情出现转折,不少朋友圈的人都报告自己阳了。而在满屏飘“杨过”的时候。有一句话也传了起来:

“国家已经守护了我们三年,尽力了;剩下的日子要靠自己了,自求多福吧。”

我以为,自从百年前“扶清灭洋”的口号成功以后,任何口号想在这片土地上火,其实也简单,满足两个条件即可:

第一,它要政治正确,足够安全,这样喊多了以后才不会被人找麻烦。你看这个口号的前半句,“国家已经守护了我们三年,尽力了;”就充分肯定了我国三年以来的抗疫成就,安全的不得了。

第二,在安全之余,它又要能充分消费目标受众的焦虑情绪。该口号的后半句,就深谙了这个道理,“以后要靠大家自己了,自求多福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马上有什么彗星撞地球、2012之类的末日上演,逼着该口号的编织者发出这样悲叹。

所以这口号确实编的妙,又安全又卖危机感,可谓深谙流量学密码。但赞叹之余我还是不免想吐槽一下——从什么时候开始时“以后要靠自己了”,成为了这么让中国人恐惧的事情呢?



首先我们可以肯定,把“以后要靠自己了”当成一件可怕事的口号提出者和传播者,肯定不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

不信的话请他们唱一下国际歌,唱到第二段头一句就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听见没有?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者,一定会把“全靠自己”当做一件最值得骄傲、最值得欣喜的事儿。在他们眼里一听说靠不上别人就张皇失措的人,一定是奴才。



那么,这种遇事儿就像靠别人给自己“顶起一片天”,一听说要“靠自己”就落落如丧家之犬的情绪,为什么又在我们这儿这么普遍呢?这个群体情绪根由,可能还真得从我们的文化史上去找寻。

“三年之期已到,恭请龙王归位”。这是如今流行赘婿文烂大街的套路,但你有没有奇怪过,为什么中国人搞什么都喜欢说个“三年之期”呢?

其实这个传统来源于孔子。



春秋时期礼崩乐坏,连天子居丧也最多就七个月了,闹得孔老夫子很不高兴,他从尚书一段经文考证得出,上古守孝都是以三年为期的,所以就提出了父母君主死去,子女臣民要守孝三年的主张,这三年大家最好啥都不干,搭个草棚子直接在你爹妈坟前守着,每天的上坟烧纸号上两嗓子,什么种田、经商、做官;娶妻、生子、聚会。一律都免了,完全静默化处理。孔子愣说只有办到这个程度的人,才算是儒家意义上真正的孝子。

可是这么一提,很多人就不干了,比如孔子的学生载予就公然跟他老实抬杠,说什么“三年不为礼,礼必崩;三年不做乐,乐必坏。”——老师,您理想很好,人要吃饭的啊!若是父母死了大家都去守三年丧,社会的正常生产经济活动还要不要搞了?而且您不是天天对“礼崩乐坏”痛心疾首么?都去这么搞三年,谁来维护礼乐教化?

载予这一波,“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属于是。而面对学生的这一精准抬杠,孔夫子说不过也只好耍赖,说些什么“心安则为之”“甚矣,予之不仁也”之类的怪话。

“不仁”在孔门里已经是非常严重的警告了。意思就是:说的很好,别说了,再敢抬杠,取消你孔门学籍,你信不信?

……怎么说呢?相比于同时代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因为西帕苏斯发现无理数把他这位学生丢海里的骚操作,咱孔夫子这个表现,确实还是蛮仁义的——虽然严格说来,似乎依然是耍赖。

但“三年之期”这玩意儿毕竟还是太夸张了,于是就有反对者直接不要孔门的学籍了,另投他处去唱反调。最典型的就是墨家。

你看《墨子》当中有一段,就是专门讨论这个“三年之期”的,墨子就认为儒家所提倡守孝三年不仅不现实,而且不人道——草民百姓别说三年,一年误了农时不耕种,就有可能饿死,你一守孝就搞三年,这不是打着孝道的名义杀人么?所以墨子说,不用守孝三年,三天就足够了。

《墨子》里,有个叫公孟的人,是专门代表儒家跟墨子抬杠,说:“三年之丧,学吾之慕父母。”——这三年的丧期,是参照了婴儿对父母的思慕之情啊。

你看,公孟这里的辩护,其实与孔子怼载予时说的婴儿“三年而免于父母之怀”逻辑是一样的——当初你作婴儿时离不开父母三年,所以现在父母死了,你就得把这三年还回去。

但不幸的是,墨子不是载予、也不是儒家门徒。所以人家不惯这个毛病,直接就对这种说法展开了打人就打脸的辛辣讽刺:“夫婴儿子之知,独慕父母而已,父母不可得也,然号而不止,此其故何也?即愚之至也。然则儒者之知,岂有以贤于婴儿子哉?”

——婴儿三年为什么离不开父母?因为婴儿心智不健全么!你们这些儒生,活了大半辈子,心智难道要向婴儿看齐么?



你看,为什么说墨家是儒家日后得势之后,就憋着劲儿要先干掉的对头,墨子这一句话,真的就戳到了儒生们肺管子上——儒家学说逻辑链上最大的漏洞,就在于它要求人们在心智上保持一种“幼态持续”。

你三岁的时候是个离不开父母的小孩子,三十岁、六十岁最好依然是,最好所有人都在心理上长不大,这样才能给“天地君亲师”出来替你做主留下空间。

高情商的说法,这就是所谓“犬马恋主之情”“赤子向怀之心”。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这是《孟子》里的说法,孟子认为,臣子“慕君”就跟婴儿要妈妈、舔狗追美女一样,是人天然的、发自内心的本能需求,还说得不到就会欲求不满(热中)……

我觉得,任何一个心理正常的君主,听孟子这么演义君臣关系,都能肉麻的起一身鸡皮疙瘩。本不就是个正常的上下级关系么,怎么听你一说,这么基情满满呢?——



但如果你顺着儒家的逻辑来,你又会觉得孟子这个推演是正确的,因为儒家就是试图以“幼态持续”去看人性,把所有子民都默认为必须有所依赖,离开父母、君上的保护就活不下去的巨婴。

于是,什么臣子顿首出血、向君父表达“犬马恋主之情”,什么草民遮道拦路,跪求卸任的“青天大老爷”留下来“为草民做主啊”,这些外人看来有点心理变态的奇葩秀,在这个逻辑下也就都说得通,甚至很自然了。



所以“为民父母”“青天大老爷”从来是古代中国的最高理想,官给民当爹有瘾,民给官当儿子也上瘾。

你看,二十四孝里,有一孝就叫“老莱娱亲”,讲楚国有个老头,70多岁了,还在父母面前装婴儿卖萌,并认为这是尽孝。你用正常人的眼光去看,会觉得这太奇葩了吧,他爹妈看见儿子70多了行为还这么幼齿,不去查查自己是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才生出这么低能儿么?这算个屁的尽孝啊?!



可是这个故事,放在古代儒家的孝道逻辑链中,却偏偏就是说得通的。因为那套审美,一直就在肯定并刻意培养一些离了“君父”、离了“青天”就“热中”、就如婴儿般生活无法自理的巨婴。

喜欢在“君父”面前装自己低幼、无能、离了“君父”生活不能自理以媚上,在装久了以后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低幼、无能,靠不了“君父”就简直要天塌了。这种思维习惯,直到今天,在很多中国人心中,可能依然隐隐存在。

你看“以后要靠自己了,自求多福”的哀叹,其实无非这种古老巨婴思维的沉渣泛起。

你看看这些天,一些人在个别营销号带领下掀起的过度恐慌,就是受这种思维的影响。

虽然一众权威专业人士已经给出结论,奥密克戎致死率甚至致病率都极低,“99.5%的感染者不需要去医院治疗,请把医疗资源留给0.5%的真正重症”。



可是即便权威如此呼吁了,依然架不住很多人无限度的囤药,甚至不节制的乱吃药,连肝损伤都吃出来了。

我昨天看储殷教授发了一段视频,储殷说他有一个读者阳了,觉得自己“病的快要死了,一天连跑了七八家医院却都不给收”……

然后储殷老师问了一个很常识的问题:你都病的快要死了,怎么还能一天连跑七八家医院……

是的,对于疾病来说,心理因素有时候也是决定病症强度的关键。而看看目前的众生相,只能说这病对有些人看来还真构成挺大威胁——因为就像这些人死活不相信能“靠自己”一样,他们也死活不肯相信人类进化了数亿年的免疫力。奥密克戎毒性如何我不知道,但这些人,这样下去,病还没来真的容易把自己吓死。

所以我觉得网上有些建议还是可以考虑的,比如对于那些“封控爱好者”,政府真的可以考虑划出一片区域来让封控持续,然后让这些人自己报名住进去,继续享受有人帮他们封门、做主的生活。



毕竟,人有自由选择权么,只要他们不继续绑着他人一块过那种日子,只要他们愿意自掏腰包承受随之而来的代价,他们的选择权也应该被尊重。

只是,请不要再发出这种“以后要靠自己了,自求多福”的哀叹了。

因为第一,一个现代社会的常识是,每个公民从来都是“靠自己”的,以后是、以前也是。国家防疫政策的转变,仅仅标度的是社会对策共识的转换而已,靠自己的方法不同而已,一个人民自己当家做主的现代国家,不应当允许这种靠别人的调调存在。这是对每个公民个人能力的污蔑和矮化。

第二,借用一句富兰克林的名言去奉劝一下这帮哀叹派:准备用自由换取暂时安全的人们,既不配得到自由,也最终得不到安全。

对一个四肢健全、心智正常的成年人来说,“要靠自己”本是常识。

没有这种常识的人,请谁“守护”也没用。

因为让他们过不好这辈子的,恐怕不是身体上的一场病……

全文完

这两天我身边不少朋友阳了,感觉我自己可能也快了,在此承诺并再次向我的读者们呼吁:保持理性、保持冷静、相信科学、相信自己的抵抗力,如果您还年轻,阳了以后又是轻症,请遵循医生的指导,不必恐慌、更不必去医院,把我们有限的医疗资源,留给更需要老年人、基础病患者,愿他们安然渡过这道坎,愿我们早日恢复正常的生活。

一个现代人不应被虚幻的恐惧所吓怕,不因此乞求他人的庇佑,我们可以靠自己,并从来只能靠自己。请证明我们有这个觉悟,并配得上这份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