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剧演员崔瑞军


  崔瑞军曾站上过无数个“舞台”。

  村头,学校,剧团。在别人的婚礼上,在白事的队伍里,在比赛现场。

  这位三个孩子的母亲有过美好的梦想:进入省剧团,穿着漂亮的衣服在专业的舞台上表演豫剧。她曾短暂地实现过,但最终不得不在家庭和自我中选择了前者。

  她退回了一方小小的直播间。疫情开始后,线下演出的机会越来越少,这位豫剧演员第一次尝试在抖音直播唱戏,她惊喜地发现,即使看不见观众,她依然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珍贵的连接,屏幕中的“舞台”也能给她足够的经济支持。她觉得通过直播谋生,是条能够走通的路。她在自己的简介中写道:“前来抖音创业,感恩大家捧场。”

  “瞎胡唱”的姑娘长大了

  晚上八点,开播的时间快到了。给女儿洗完脸,崔瑞军匆匆吃过饭,盘发化妆,进入直播间。她不小心打了一个嗝,抱歉地和观众解释是自己吃饭不规律的原因。

  自从开始直播,崔瑞军吃饭的时间就不由自己决定了。她在两场直播的间隙抽空吃饭和休息,晚上下播时,儿子已经睡着。为了避免孩子们进房间捣乱,她每次都独自去另一个场地直播。她喜欢静下心唱戏的感觉,这是一段只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崔瑞军今年32岁,但戏龄已有20年。她从小在安阳滑县的村里长大。村里有1000多口人,晚饭过后,邻居们隔三差五就带着板凳聚到门口,长辈们唱戏,小孩也去凑热闹。人堆里的崔瑞军听不大懂,但感觉咿咿呀呀的“挺有趣”。邻居家的女孩喜欢唱戏,崔瑞军常和她一起玩,便跟着学了两三段,村里人夸崔瑞军嗓音条件好,建议母亲把她送到艺校。

  那年崔瑞军11岁。小学毕业不久,班里就有男生外出打工,也有的继续上学。相比读书,崔瑞军更想学戏,她向往“上台当明星”的感觉。父母靠种地和养羊维生,虽然收入不高,但依然把她送到县城的戏曲培训班。

  考上安阳艺校后,崔瑞军接受了更系统的学习。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都是每天要练的基本功。崔瑞军喜欢唱,声腔板式都学得很快,但“打”是最让她头疼的一项,耍刀枪身段要软,崔瑞军每天都得练柔韧度。压腿、下腰、拉筋,老师帮忙压住身体各个部位,每一秒都又酸又疼,一堂课下来,崔瑞军常常脸憋得通红。冬天大家在室外练功,手也容易冻裂,妈妈来学校看崔瑞军,她忍不住哭诉“太受罪了”,甚至动了想回家的念头。

  和崔瑞军同届学习豫剧表演的有12人,但中途有人受不了练功的苦,有人“不是这块材料”,毕业时只剩8人。想学好戏曲,天赋和努力都是必须的。崔瑞军懵懂地意识到,这一行不好出人。

  2005年,崔瑞军进入安阳市豫剧团演出。崔瑞军的嗓音条件好,原本在老师的推荐下,有机会保送到音乐学院继续学习,但听说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要超过5000块,想到父母养羊的辛苦,她放弃了这个机会。

  进了剧团,崔瑞军开始了“临时工”的生活。虽然登上的都是正式的大舞台,但剧团里都是经验丰富的演员,唱戏的角色轮不到崔瑞军,一场几十个角色,她只能跑跑龙套,和“小兵小卒”站在一旁。有时开场前,团长让她清唱一段,已经是“很赏脸了”。

  崔瑞军每个月工资240块,演一场戏有8块钱的补助,远远低于其他行业,“剧团,就是穷。除非你大红大紫,唱出名了”。几年后,崔瑞军和艺校的同学结婚了。丈夫是同届乐器班的学生,学吹唢呐。怀孕生子后,崔瑞军感到剧团的工资难以维持生活,打算回到滑县老家接商业演出。虽然名声不如市剧团,但一场出场费就能抵半个月的工资,稳定时,一个月能挣到一万左右。

  这样一干就是十几年,大小演出、婚礼司仪,红白喜事、商铺开张,需要什么就唱什么,喜事就唱高兴的《抬花轿》,白事就唱苦戏《秦雪梅吊孝》。崔瑞军一个人开着车东奔西跑,主持婚礼要早起,如果晚上还有演出,回到家已经十一二点。小女儿刚一岁的时候,她不得不带着孩子出门演出,孩子路上哭得哇哇叫。

  演出场合大多是在村里搭的简易舞台,和从前专业的剧场相差甚远。演出结束,常有不懂戏的人在台下乱喊“你这唱的啥?”崔瑞军有些委屈,但为了生计只能忍耐下来,避免与人发生争执。



  崔瑞军曾在戏曲综艺节目《梨园春》里成为“擂主”


  梦想还是家庭?

  二十出头的时候,崔瑞军对未来想得不多。结婚之后,日子安稳下来,在家演出挣得也不少,不演出的时候,崔瑞军就在家带孩子,做家务,社交圈仅限于一起演出的人。

  随着演出经验越来越丰富,有同行对崔瑞军说,“一听你就是专业训练过的,在家做一辈子商演,真是有点屈才了。”听得多了,崔瑞军心里有些挣扎,“感觉一辈子就这样默默无为,好像一点意义都没有。”

  崔瑞军觉得商演市场上,似乎也存在着隐隐的鄙视链。一些商演演员没受过专业训练,自学演唱,而“从省剧团和市剧团邀请到的演员好像档次会高一点”,费用也更高。她时不时遇到省剧团的人,听说他们的出场费都要好几千。站在台下,崔瑞军觉得自身的嗓音条件和各方面条件都不差,忍不住想: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去更高的平台发展呢?

  为了自己的梦想,也为了更高的演出费,崔瑞军开始了一系列尝试。2015年,崔瑞军经同行介绍拜豫剧演员李金枝为师。2017她报名了河南省艺校的常派艺术研修班,研修班从全省筛选出几十名学生免费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培训。崔瑞军师从常小玉,每天接触的都是豫剧名家,想进入省剧团的念头又涌上心头。

  她一直记得这个梦想,有时她想:认命吧,有了孩子外出也不方便,但这次她动摇了,“一个人就要有追求,应该去大舞台,往更高一点的地方去。”

  崔瑞军成功考入了河南省青年豫剧团,然而只待了十来天便决定离开。孩子在家闹,家人也不同意,孩子的老师打来电话,说孩子上课一直走神,甚至掉眼泪。如果继续留在剧团得长期在郑州租房,可能一两个月才能回一次家,长辈们担心省城诱惑力大,觉得“女人结完婚之后就在家安份守己,看着孩子,一家人和和睦睦的。” 崔瑞军只能做出抉择,“是我的梦想、我自己的人生重要,还是孩子和家庭更重要?”

  崔瑞军和团里的师傅倾诉了自己的苦恼,大家都劝她留下,“多少人挤破了头也想来省剧团,放弃这么好的平台太可惜了。”省剧团的年轻演员大都是单身,不少和崔瑞军同龄的人都没成家,有了孩子的她感到自己显得有些“另类”。想到自己作为母亲和妻子的义务,最终,她还是选择离开剧团,“就算有了一番成就,如果家庭感情都破碎了,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崔瑞军接受了现实,又回到了商演的生活,但她依然抓着眼前所有可以往上够一够的机会。2019年10月,崔瑞军看到《梨园春》节目的选拔选手消息,决定报名参加。她买了好几套裙子,演唱师傅李金枝的成名作《泪洒相思地》,经过了两轮竞演,崔瑞军成为双擂主之一,这是她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崔瑞军在直播间里演唱豫剧

  直播间里的豫剧

  崔瑞军如愿拿到了商演中受欢迎的“擂主”头衔,但好景不长。2021年,在疫情的影响下,商演的机会大大减少,丈夫因为腰间盘突出,不能再继续做重活,开的小超市也生意亏损,一家人几乎失去了经济来源,肉也不舍得吃。小女儿刚一岁,两个儿子在读书,崔瑞军每个月还要还5000块房贷,还款日得向哥哥和小姑子借钱。

  那年夏天,县城封了一个月。没有演出的机会,崔瑞军感到技艺有些生疏,她尝试通过直播练练唱,没想到第一次就有人打赏。崔瑞军记得那天一共挣了7块钱,她很高兴,虽然不多,也是个“面条钱”。她把开始第一场直播的日子“808”加在了自己的昵称后面,以此纪念自己的直播生涯。

  之后一段时间,观众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半个月就有了千名观众,这是崔瑞军以前在剧团和商演时不敢想的数字。直到在一场直播中收获了几百元打赏,她意识到“我可以把直播当成一个事干”,既能传播戏曲文化,也能满足家里的开支。

  崔瑞军决心开始全职做直播,她投入了创业般的激情,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刷其他的直播间,学习如何做数据,如何留住粉丝。

  最初她每天白天直播一场,后来发现有的粉丝下班后才有空看,于是晚上又增加一场。崔瑞军每天无休,只在女儿急性肠胃炎住院期间断播了一个星期,她知道观众们已经养成习惯,如果开播不规律,他们可能会流失到其他直播间。

  三四个小时的直播不只是唱戏,崔瑞军还会和粉丝们聊天,时刻想着如何欢迎新来的朋友、如何感谢人。她总是微笑着以喜庆的音乐开场,无论开播前家里有什么烦心事,她都会暂时忘掉,“要表演了,必须进入状态,立马放下心中所有的事情,忘不了也得装作忘。”

  直播间的粉丝大多是60、70后的河南人,点的多是《花木兰》《对花枪》《朝阳沟》等豫剧名段,他们说听到这些曲子就有了回家的感觉。崔瑞军喜欢用河南话和“哥哥姐姐”们聊天,一位在新疆创业的河南大哥常常给她打赏,在评论中一点点分享自己从创业的艰难中走出来的经历,鼓励她“瑞军,你好好做,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还有粉丝会自愿把歌词分享在评论中,崔瑞军唱一句,就滚动一条。

  崔瑞军几乎记住了每一个支持者的ID,看到熟悉的人进来,就会开心地播放欢快的入场音乐“欢迎哥哥姐姐回家”。她记得直播一周年庆的时候,粉丝们特别热情,即使自己没有在演唱,打赏的礼物也不断“空刷”,崔瑞军很感动,只想多学习他们喜欢的曲子作为回报。

  随着粉丝积累到20万,崔瑞军面临的复杂情况也更多。每天都有“这个表情不太好”“唱得不好”“别唱苦戏啦,不喜欢听”类似的评论出现,有时她感谢了一些粉丝,没被提到的人就会感到不平衡。还有人说“直播就是为了赚钱,虚伪”,崔瑞军感到有点委屈,“如果连生活都顾不好,还怎么传承戏曲呢?”

  但崔瑞军没有动摇,最难的日子还是慢慢熬过去了,几十万的外债,崔瑞军也有了陆续还上的信心,生活辛苦但充实。

  抖音发布的《2022抖音演艺直播数据报告》显示,过去一年,包括戏曲、乐器、舞蹈、话剧等艺术门类在内的演艺类直播在抖音开播超过3200万场,场均观众超过3900人次,其中非遗类直播每天开播1617场,打赏总收入同比增长533%。线上直播成为演出行业的“第二舞台”,直播打赏给演员们带来了“新门票”。

  在疫情对线下演出的冲击下,崔瑞军看到越来越多戏曲演员加入了主播行列,但与此同时她也看到年轻一代对戏曲文化的兴趣似乎越来越少了。

  崔瑞军时常回到娘家从小长大的村庄,那里唱戏的人越来越少,她也很少听说有年轻人去学豫剧。从前喜欢咿咿呀呀唱戏的长辈们有人偏瘫在床,有的已不在世。20年过去了,从前村里喜欢唱戏的几个女孩已经三十出头,有的后来学了会计专业,也有人去了厂里打工,只有崔瑞军还在戏曲的道路上继续着。

  虽然现在喜欢豫剧的人越来越少,但崔瑞军仍然希望这门艺术能有更多机会被看到。无论外界如何变化,崔瑞军珍惜着手机屏幕里这块小小的“舞台”,即使看不到“台下”的观众,即使没有灯光环绕,但只要一开口她就变成了戏中的人,有时是秦雪梅,有时是穆桂英。她摆起兰花指,眉头微紧,唱到“窈窕女终于归出嫁状元郎”,眼中渐渐盈起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