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 (ID:BooksAndFun),采写:董子琪,编辑:黄月,原文标题:《“有点脾气也拗不过时代”:从世上的果子看见世上的人》,头图来自:《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插图
提到果子与人的关系,秀英奶奶说,她的四妹妹就像果子一样落在地上,埋进土里,化掉了,再也看不到,也没人提起。在《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这本书里,她的四妹妹被比喻成苦豆子,也就是河套本地人口中的苦豆根,花朵素雅清新,果实却极其苦涩寒凉。四妹妹的一生就像苦豆子:小时候伶俐可爱,年轻时做上了乡村教师,后来又是姊妹里唯一一个与城里人订婚的,最终却遭逢种种不幸境遇,二十几岁就得了疯病。
除了苦豆子四妹,秀英奶奶还记录了家人和同村人:大姐三妹像甘草,极耐盐碱,且不惧严寒,还能结出沧桑的荚果;大弟弟像是西伯利亚远志,枝条柔韧,极力伸向远方,可是条件所限,种子只撒落在近旁的碎石间;被战场大炮震到神志不清的四叔,如同蒙古猪毛菜,在大地上随风翻滚,遇到低洼潮湿的地方就能生根,否则就要休眠或死亡;五保户董密生和苍耳一样,要靠钩挂他人过活;少女莲花少时夭折,像极了还没成熟就葬身羊腹的截萼枸杞。
“我前半辈子命运特别不好,干甚甚不顺,动不动就遇上坏事情,躲也躲不开。咋也没想到,六十几岁我又重新开始识字、学文化。如今,我又在写书了。”就这样,秀英奶奶为家人和村民写出了《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
绘著:秀英奶奶 吕永林
出版社:上海贝贝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9
秀英奶奶1947年出生于内蒙古河套平原,念过一年半小学,六十五岁重新识字,学习画画,跟随儿媳芮东莉做自然笔记,2015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胡麻的天空》。目前,秀英奶奶目前与二儿子吕永林、媳妇芮东莉居住在上海。我们的这一次采访,就是在他们上海的家中进行的。秀英奶奶的房间明亮温暖,书桌上摆放着已经翻旧的字典,聊到家人时一度流泪,吕永林夫妇也参与了采访,并协助进行方言“翻译”。
唱戏与拜树
界面文化:上海的天气跟老家很不一样的吧?
秀英奶奶:不一样,老家外头冷,家里头上暖气。风沙倒是春天多,二月份到四五月份。(媳妇东莉:老家靠近毛乌素沙地,风沙吹过来了,吹着吹到北京去了。)大集体时候一早起来就干活,手上脚上冻得全是疮,晚上回家痒痒的,挠挠就破了。那会儿天气比这会儿冷,这会儿冬天数九有时候夜里零下二十度,白天零下七八度。(东莉:现在也冷,我过去冻得要死。)
界面文化:书里有一些开心的记忆,像是父亲喜欢看戏,还带你们去看戏。
秀英奶奶:我们原先在县城里头,五原县,那时候家里有一个粉房,父亲会漏粉,漏完粉闲的空就喜欢去戏园子听听说书唱戏。后来抓壮丁,父亲逃到村子里。村子里是没有戏台子的,复兴公社有个台子,五几年我们去过,看过一次《杨家将》《斩窦娥》还有《韩琦杀庙》。后来这些戏不让提了,戏台子转成批斗人的台子。
界面文化:村里头的树也是很重要的回忆吗?
秀英奶奶:我们那天气冷,树可少,这是一棵野生的树,我们那都叫它大树圪坝,长在一座小庙的前面。想起来我也没去跟前看过,从那里路过不敢去。这棵树掉下来的叶子有三四种,那时候生了病医疗不行,都去树跟前讨要。后来文革把这棵树给锯了,有一家把树枝拿回家院子里,把小孩的尿布晾晒在上面,后来听人说耗子把他家小儿耳朵咬了。我还画了别的村子的另一棵树,树上长了这么一点痕迹,看起来像一头老鹰,村里人就搞活动,说这是神树,很多人都去拜。我们二女婿有车,带我去看了看。(东莉:妈在书里写,为儿女操心无奈的时候在村里地上跪着冲太阳磕头,看得我眼泪哗哗直流。)
被箍住的人
界面文化:写家里人难还是乡里人难?
秀英奶奶:村里人也不知道哪个该写,愿意不愿意让写。(东莉:怕人家不愿意让写,村里人也有子女。)姊妹们有时候我也是不知道该写不该写,她们赶上那个时代了。写一写让后辈看一看,好的让人学习,坏的以后让这个社会……我也说不了那么具体。我的三妹妹四妹妹赶上那个时代,她们不自由。现在这个地方住着人情不顺心,可以换个环境,他们就出生那个地方,我们土话说,东挪不能西拽,你这个地方就这个地方,那样箍住你。那时候在一个大集体一起劳动,从城里下放的还能“我惹不起你能躲起”,我们没法躲,每天一块劳动,就得天天面对,不劳动又不给你工分,还要吃要喝。
记者去采访姜淑梅,她哭,记者也掉下眼泪,两人一起哭,她的《穷时候,乱时候》写饿的时候,饿的时候我们那也饿,实际不是不下粮,那时候的政策是大家一点不留,全粜给国家。我们那产的粮好,有大米、麦子,喊的口号是给苏联还债。就像我哇,还受过打,有一次我和书里秦锁相好的打起来,我打不过人家吃亏,三妹四妹来拉架,人家说我们三个打人家一个。
界面文化:把人箍住了挺形象的。
秀英奶奶:环境箍住人,我们队里人情不好。我三妹和四妹不想在这待了,想结婚跟男方离开这里,最希望的就是去城里头,城里头有的人才挣十几块,可十几块也能拿到现钱,我们结社到包产到户,从来没分过红。我也支持两个妹妹不找农村的,可多女女找对象,讲一军二干三工人,军人、干部和工人。三妹妹后来岁数大了,也没有合适的,四妹妹找的城里的,可坏人给把灰(说坏话),就散了。我大弟弟有点脾气,念书念得可好了,但有点脾气也拗不过时代。
界面文化:除了自家亲戚,书里写村里的女性让人印象深刻,像是进入老年的秋婶,有一句话形容她人老了没坐处,皮袄烂了没放处,这是什么意思呢?
秀英奶奶:人老了没坐处,人老了干不了活了,皮袄烂了没有地方放,这是这么个比喻。实际我这也是文化浅,有些事情表达不明白。我说的是两方面,不是说她家媳妇不好。秋婶老实,她家一直光景不好,儿子说媳妇找本地方河套人也不好找,为了省点钱,找的都是外地来的。她的光景也不好,找人来的光景也不好,她也没有钱,也没有退休费,也帮不上忙,家里光景一不好,矛盾就有了,有钱花有饭吃,谁想那些闲气。
界面文化:你们姊妹们后来也理解了母亲常说的话“人老了越活越烦”,这话要怎么说呢?
秀英奶奶:人是越活越麻烦,比方说我想买个汽车,可是我没有钱,想开个啥买卖,想挣笔大钱,你也没有那个条件。家里头碎小的事情多了,你还得料理,不料理不行。难的那会我也说过这个话,二儿子念书没有学费,二女儿毕业了没有工作,找个人要花钱,送上钱还得有托上认识的人,没有底数要花多少钱。(东莉:那是儿女不顺。)就是子女顺利也有其他的事情。过去生得又多,生儿子要给找个媳妇,找个媳妇看他们俩过得关系怎地,老人也得操心。女儿要大了,嫁出去,嫁个好婆家高兴,婆家不好生气。女儿女婿闹不说了,父母看见总要说和说和,么管用,反过来说外母娘挑事来了。
愁完儿子愁女儿。我们那说的,“么(没有的意思)儿女的夸干净,么爷娘的夸孝顺,”没有儿女的夸我省事了,没有父母的说我可孝顺了。老话都是老辈子一代一代地传下来的。(笑)
界面文化:如何想到将果子与人联系在一起的写法的呢?
吕永林:我母亲聊到了果子,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果子,也有各种各样的人,就像秋婶对应的柿子,绵软但是被人欺负。有的果子能一直生长到成熟,完成它的生命历程,有的被虫子蛀掉了夭折了,有的果子有时候是有毒性的,它本身不存在善与恶和道德感,如果放在人类世界里,就是有伤害力的。我们就想,能不能在内蒙古本土植物果实和人之间形成一种对应关系,那么多人各自的形象也能凸显出现出来。确定了这个,东莉对这些植物很熟,她去找我们那边的植物,她来把果子特性写下来,我后来再补充。
界面文化:秀英奶奶说箍住了人,你也提到了失意如何扣押了一个人,扣押这个词要怎么理解呢?
吕永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二姐确实是被扣押的,被囚禁在无形的人生处境当中。我和我二姐都好学,就因为我有机会考取大学,她没有。我大舅,他青年时代在北海公园白塔前的眺望对我形成持久的召唤,那是我未来的方向,但最终他还是被他所处的环境束缚的,他的植物对应的是远志,他离开了家,反而是在眺望远方的过程中跌落了。
这本书我母亲从熟悉的动植物转向了人和事。我母亲手绘的表现力比文字更强,写人和事,没有植物动物那么自然流畅。但那么多人都是我们共同熟悉的,我和她就像两面镜子,她有她的照应,我有我的照应,这两种照应再形成一个交互关系,很像是我与母亲一起走一段路。
秀英奶奶说图画
秋婶挖土:
挖土就是把地下的土挖起来,堆成这么大的堆,冬天得往地里挖,要不然冬天我们那里冻住就挖不动了。就为这个政治队长把秋婶骂了一顿。队长见秋婶老婆儿老实,有时候队长看见旁边厉害的、不好惹的不好好做营生,他也不敢说,人家又会溜这个队长,就说秋婶,好像比着你捎带别人。
莲花:
那时候每个小队有个俱乐部,开会去大队,一个公社六个大队,那种唱不是戏台子上的,唱完就开会。莲花的父亲喜欢唱,运动来了,谁唱得好点,就有人知道,唱也不用劳动。这和现在做法不一样、意思一样的,谁会讲课,有人邀请你,你就去讲。那时候会唱了邀请你来队里唱,队里给出工分。
莲花这个小女孩也算有点慢性,不爱多说话。其他人和队长的老婆关系好的,说话劳动干活能在一块,这个小女孩反正就是劳动,说的话可少,最后出了事故。那天下午我们大集体出去割糜子,五个人一户,我也没注意她跟谁一起割。下了可大的雨,我们都往回跑。我跟她隔了一家,就看见人往他们家着着忙忙地跑。又一会他们家出来人,我就望,他们家这是干甚了,他们说她死掉了。我这个人心软,就害怕,好几晚上根本就睡不着觉,也没敢去看。那时候胆小,从来没见过人死,老点的人听见病重我不敢去看他,后来知道人死就是没有那口气了。
梦见三妹妹:
三妹妹去世了我惦记她,到现在还是惦记。身体里流一样的血液?你能忘了?你又忘不了。那时候她生病了我也顾不了,要是有钱我也能帮助她带她看看。三妹妹苦重,三妹夫学校教书干活少,几十亩地都是她自己,她病下看病手头连一千块钱都拿不出来。
姐姐妹妹很可怜的。我家头几个孩子都是女的,村里头嘲笑我家犯了“五女星”,那时候六七岁不懂,但也知道好话赖话。我父亲的亲弟弟,四叔,抓壮丁被大炮震得神经受刺激,人家又笑话,第一没有男孩,第二有糖子(傻子),四妹妹六指。最后又赶上成家以后,我们老头性格不好、可暴躁了,老头的父亲是个小地主,他就怕人家整他,外头咋欺负他,他回来就在我面前咋生气耍威风。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东莉:妈,可以了,不要倒苦水了。)
实际上我们祖上都是机敏的,从四叔打仗第一批抓壮丁,生了这种病。我二儿子念书那会,二女儿没工作,三妹妹又生病,我母亲身体也不好,有时候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我就思谋这些事,越思谋越记起来,后来就想办法看电视,这个人叫啥,就背人名字,郝蕾、郝波,记演员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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