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Vista看天下 （ID：vistaweek），作者：叶橙子，原文标题：《国产剧已经不可能拍出她被残害的一生》，题图来自《卿卿日常》
近期正在热播的剧集综艺里，也就一部小说改编的网剧《卿卿日常》有些水花。
前几天还因为热度高，平台方加更了。
走的古装甜宠新喜剧路线，男女主恩恩爱爱，配角之间打闹嬉笑。
瞧上去一片祥和欢乐，观众们也称其为新的电子榨菜。
不过，我今天并不打算聊这部剧有多甜，只想聊聊它的原著小说。
如果说改编后的剧版《卿卿日常》，是一场人畜无害的爱恋。
那原著《清穿日常》，就是一场吃人不眨眼的悲剧。
原著《清穿日常》，被书粉认为是早年间最被低估的一部清朝穿越小说。
别的穿越小说忙着恋爱，这部却是身不由己、人人苟活。
披着言情小说的外壳，写的却是一位又一位女性被封建奴制嚼碎吞噬，逃不出父权皇权压迫的集体悲凉。
以至于当年看过它的读者评价——
“看过它，就不会再对穿越抱有任何美好幻想。”
“初看是甜宠，再看是吃人。”
但可惜的是，当国产剧时隔八年翻拍它，却变成了——
初看是甜宠，闭口不提吃人。
一
小说中最集中让读者感受到“封建吃人”的女性角色，是女主李薇。
别的小说里女主都是最幸福的人，但李薇很倒霉，她是整本书里最可悲的人。
故事开篇设定，她原本是一位现代女性，俗套地穿越成了康熙年间的一家富户的小女儿。
在父母关照下长大，13岁被要求送入宫选秀。
不像《宫》里晴川的古灵精怪，不像《步步惊心》里若曦的倔强刚直，李薇只是一个温和又有点软弱的普通人。
在宫里目睹了一位年幼的宫女被活活打到没有了声息、不知死活的状态后，她只敢在惊惧中暗自祈祷——“我家世低微应该选不上妃子，希望早点回家。”
结果，她意外的被送到了四阿哥那，也就是后来的雍正、《步步惊心》里的四爷。
原因是四爷马上要大婚迎娶福晋，大婚之前，宫里给他塞了两个秀女，充当侍妾之类的角色。
一无所知的李薇，莫名就像个物件一般被抬进了小院里变成了妇人“李氏”。
没有婚礼，没有嫁衣，也没有嫁妆。
李薇父亲每日都去宫门外等，等选秀结束接自己女儿回家，母亲在家里给李薇绣嫁衣，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妃子肯定选不上、之后找个好人家嫁人。
结果只等来通知，女儿已经被送进了阿哥所。
后来直到多年后、李薇生下了三个孩子，她的父母才被允许进入王府，看这位离家时还是个孩子的女儿一眼。
初期，作者仿佛只是奔着甜蜜故事去写李薇与四阿哥，让读者们觉得自己只是在普通磕糖。
小说里头，四阿哥算是把李薇宠上了天。
他要新建王府时，亲手给李薇要住的东小院画规划图纸，给她起“素素”的昵称，允许她变着花样地折腾新鲜吃食。
得了一块江南送来的稀有料子后，张罗着要给李薇做新衣服，还不许别人学她的装扮。
特地从自己的书房开辟了一条通往李薇小院的路，上了锁、路只有他能走，硬生生把李薇的院子布置成了避世桃源乡，霸道总裁既视感。
李薇则是个乐天派，擅长在小事里找乐子，她脑洞大开地让厨房做鸡肉卷、兰州牛肉面等等，四阿哥为此哈哈笑。
粗看下来完全是充满了美食与欢笑的恋爱故事。
但这些所谓的甜宠，只能建立在忽略李薇心理独白的前提下。
四阿哥把她的小院建成了封闭的“桃源乡”，建了只有四阿哥能走的小路。
这也意味着，李薇被永久地困在里面。
四阿哥新建王府搬家时，李薇本以为从紫禁城搬进王府后规矩会少一点，自由一点，但当她看到王府时却又顿时心灰意冷：
“她却转头去看那高耸的围墙。过道被两道高墙围着，把阳光全挡在了外头，她只能看到照在高高的屋檐上的一抹阳光，几只小鸟欢快的在屋顶上跳来跳去。”
“原来只是从一个围城里换到另一个围城里。”
所谓的恩宠，也处处透着讽刺。
李薇有了孩子后提出过要养一只狗作为宠物，四阿哥听说后突然来了兴致。
他拿起纸笔开始画狗屋的纹样，雕梁画柱、飞瓦楼阁，给狗起“百福”的名字，找专门的奴才来照顾狗，后来逢年过节还给它换衣服与造型。
这一切与四阿哥为李薇做的，几乎一一对应，没有区别。
对他而言，李薇也好、狗也好，都是物件。
在四阿哥眼里，后院所有人都是奴才，而李薇是“听话但愚蠢”的一个。
但他不知道的是，入宫前李薇在家里的性格是早慧而独立，毕竟是穿越过去的现代人，聪明有决断被邻居夸赞。
他觉得李薇听话愚蠢，是因为李薇意识到了，如果要活下去就必须成为温顺讨喜的形象，缩在封建社会为女子设置的躯壳里。
李薇见过和她相似身份的侍妾冬天炭火不足冻得哆嗦，见过惹四阿哥不开心的奴才当即被提了出去杖毙，命比纸薄。
这一切给见过自由与平等的李薇带来了巨大的不适，她曾经试图用自己的方式与之抗争，比如客气地对待奴仆、关照他人，也不屑于争宠，但几乎无用。
李薇说服自己，为了活下去，必须适当地顺应封建时代的规则。
前期她还是清醒地、假意被驯化，旁观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但慢慢的，李薇开始分不开清醒与屈服的界限。
二
纵观所有穿越小说，李薇大概是最让读者看着憋屈、愤怒又无奈的女主。
别人都在轰轰烈烈地与皇子们谈恋爱，在凭借自由意志对抗礼法制度，干预历史。
而李薇，却在一方小院中不断地被糟粕同化，愈发把自己修改为四阿哥需要的温顺金丝雀。
而这也正是因为，作者没有给李薇安排任何金手指。
只是把她放在了封建时代万千女子被束缚的处境当中。
李薇畅想过如何自立，可她连王府门都出不去。
她也试着表露自己活泼张扬的一面，但四阿哥很快怀疑她恃宠而骄、予以警告。
她想过寄情诗词，可是不过吟了几句“欲语泪先流”的凄美句子，就迅速地被四阿哥叫停，他不喜欢。
她尝试教给年幼女儿自立、不能受人欺负的道理，可当女儿长大后，李薇却说出了：
“这世间一惯是男高女低，所以如果你自恃身份凌驾于丈夫之上，并不利于夫妻相处。”
这话说出口后，李薇自己都害怕。
在看似无风无浪的“温馨”日常生活当中，小说把封建时代对女子的种种束缚逐一展现，缓慢地累加到了李薇身上。
只是出门不便、只是不被允许读诗、只是不能畅所欲言、只是不能冒犯丈夫、只是不能冲撞权贵……
无关痛痒的大事小事累加在在一块，最后成了将人牢牢捆住的锁链。
李薇一边配合着封建社会的压迫，在夹缝中求生，一边被现代女性的思维反复鄙夷质问着自己。
在这样的折磨之下，李薇的思维产生了一个可悲的拐点——
她开始把自己对四阿哥与其背后威压的屈服，称之为“爱”。
被封在小院子里的李薇，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逐渐开始期待四阿哥的到来。
如果四阿哥不来，院子里的生活仿佛如停滞的死水，只有四阿哥来，才能带来宫墙之外的消息，才能从他嘴里听到外面的世界。
也只有他来了后，自己才有事可做、有话可说。
李薇开始无意识地学着其他的福晋，情不自禁、小心翼翼讨好着丈夫，把自己的一辈子挂在对方身上。
如同受害者爱上罪犯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向支配自己的权力俯首称臣。
在雍正要宠幸其他人时惴惴不安，日日夜夜担忧失宠，甚至又在其中生出飞蛾扑火般爱意，希望能挽回什么。
很多读者初看《清穿日常》时，还以为李薇与四阿哥真的彼此相爱了。
毕竟四阿哥对她百般恩宠照顾，李薇爱上他似乎也是情理之中，作者还花了不少笔墨描述他们俩逗孩子的温馨景象。
可作者却又会时不时的用一些细思恐极的情节，点醒这一切恩宠不过是屈服。
小说里李薇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是一面西洋传入的玻璃镜子，能清晰地照出人的面孔。
可李薇对镜自照、看见自己的瞬间，她无比惊恐地逃开了。
或许是因为，不只镜子里的面容不是真正的自己。
那层皮肉下的灵魂也早已不是李薇，而是一个把骨气敲碎了、傲气磨灭了、自我焚尽了的旧社会产物。
从此李薇再也没照过玻璃镜子，只敢照模糊的黄铜镜。
大约是害怕镜子里的陌生面孔责问自己：
哪里有爱情，是需要一方彻底抛弃自我、面目全非，一辈子小心顾虑的呢。
三
李薇曾经把四阿哥描述为“地狱里的一束光”。
但下一句是，“如果可以重回人间，我绝不会留恋那一束光。”
可惜的是作者并没有给她安排重回现代的机会，而是在清朝老死。
看似是happy ending，女主男主相伴到老。
可细想只觉得痛苦，李薇的余生只能靠着“我爱四爷”的自我催眠来度过，而这谎话又很容易就能被戳破。
李薇成为贵妃后怀孕，终于有资格让母亲进宫陪她，闲聊时聊起当年母亲为自己绣了嫁衣，可惜自己都不曾穿过。
李母本来嘴硬地说嫁衣早就送给别人穿了。
可到了深夜，母亲还是捧出了那套已经颜色暗沉、但小心存放的嫁衣，母女俩关上门，悄悄尝试了起来。
因为这不合规矩，李薇当初是作为卑微侍妾抬进屋的，奴才没有资格穿嫁衣。
李薇给自己盖上了盖头，又只能自己掀开，掀开后却看到母亲对着她无声地流泪。
母女俩什么也没说，都沉默地哭了起来。
当初李薇被从秀女中喊走时，她还以为自己要回家了，背着小小的包袱就往外走，却被永远地送进了一个狭窄的院落。
当初李母知道李薇被带走时，她连见女儿一面都做不到，甚至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间，都无从了解女儿在王府里是否挨打、挨饿，是否会难产性命垂危。
人命如草芥，便是如此。
李薇所遭遇的一切，对现代人来说是可怖的奴役。
可身为穿越女的李薇，在小说里其他清朝女子的眼中，却是天底下过的最好的女人。
她后来贵为妃子乃至皇后，甚至还有丈夫的宠爱。
只是对李薇本人而言，见过现代平等自由的她，周遭的一切都是令人恐慌的迫害与束缚。
文章篇幅有限，我只能详细讲述女主李薇一人的悲剧，也是最能被现代人的你我感知的可悲。
但在两百多万字的原著中，顺着皇权从上至下，展开了许许多多、不同身份女性的命运。
被父母送进宫、换取家中男子前程的宗亲女儿，被封为公主后送往蒙古和亲，然后不明不白地死在草原上。
家世不高、人微言轻的福晋，在丈夫的冷落中惶惶不可终日地病倒死去。阿哥们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府邸里很快再抬进一个新福晋。
听从吩咐、低头做事的宫女，在权力更替带来的宫内大换血中莫名枉死。
为了立贞节牌坊被禁锢残害的汉人姑娘。
孩子夭折后崩溃迷惘，却被痛斥不合规矩的母亲。
小主子生了场病，全家性命都得一同赔上的奶娘。
生下孩子后才被重视、被认真对待的妻子。
……
这一切最后在电视剧里完全消失，甚至剧集的宣传重点变成了一团和气的女性自强、女性独美、互帮互助。
原著中想要反抗丈夫、最后下场凄惨、孤独老死的皇后，在剧里变成了独立大女主。
李薇与男主之间的情感，也自然变成了平等相爱、彼此扶持。
我完全理解《卿卿日常》如此改编的原因与目的，这年头，甜宠、大女主、女性互助才是最有流量的话题，接受度也最高。
剧版也完全抽离了历史背景，虚构了一个理想的国度，让喜剧主题合理化。
只是一旦看过原著中那些苇草般飘零的女子后，就会觉得剧版的喜剧效果不再吸引人了。
一切苦痛高高放过，一点欢愉无限放大。
抹掉苦难痕迹才得以成立的喜剧，还算喜剧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Vista看天下 （ID：vistaweek），作者：叶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