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无可逃。
文 | 华商韬略 金 玉
俄乌炮声一响,米哈伊尔·弗里德曼就打通了美国驻基辅特使里斯蒂娜·克维恩的电话。
这位俄罗斯银行大亨希望美国人伸手,帮自己逃避制裁,他开出的条件是捐出部分财富。
谈判没有成功。据三位知情人士透露,这通电话以米沙的愤怒而终结:
“你们居然想夺走我所有的钱!”
【大逃杀】
2022年10月7日,价值5.21亿美元的“北方号”游艇,终于驶离香港。
它身长141米,拥有两个直升机停机坪、五个甲板、一个电影院和20个客舱,却装不下主人的忧心忡忡。阿列克谢·莫尔达绍夫为了躲避制裁,在开战后下令北方号辗转了半个地球——从塞舌尔、海参崴,再到香港,下一站是开普敦。
这是阿列克谢仅存不多的自由支配资产了。
战争刚发生不久,莫尔达绍夫的另一艘豪华游艇“Lady M”就在意大利港口城市因佩里亚被扣押,一同失去的还有他在撒丁岛上,价值1.16亿美元的豪华别墅。
作为俄罗斯钢铁和矿业巨头谢韦尔的掌门人,莫尔达绍夫曾是彭博亿万富翁指数中排名第三的俄罗斯富豪,净资产为187亿美元。但来自欧盟、英美等国的制裁,已让他的资产在几个月内缩水100亿美元。
比这更值得关注的是,莫尔达绍夫至今下落不明,在开战初,有消息称他仍留在莫斯科,但几个月下来,再没有人能确认他的踪迹。
尽管“北方号”眼下还未失去自由,但西方世界依然紧紧盯着它。10月25日,船还在路上,开普敦市长希尔-刘易斯便公开要求,阻止其在港口停靠。
计划在11月9日抵达开普敦港口的“北方号”,也早就关闭了航行追踪器。
全球逃亡的俄罗斯富豪,莫尔达绍夫只是其中一位。
在西方银行的账户被冻结,失去地中海的别墅和游艇,被迫放弃公司股份,远走他乡,离奇死亡……俄乌冲突八个多月来,俄罗斯超级富豪成了最背运的一个群体。
今年2月到5月,以欧盟、英美为首多国和国际组织,相继开启对俄罗斯富豪的联合制裁。措施包括冻结资产、禁止与其个人和企业进行交易,同时对他们实施旅行禁令和航运制裁等。
纷至沓来的制裁令下,昔日巨富狼狈不堪。
3月3日,法国政府没收了俄罗斯石油公司总裁、前俄罗斯副总理伊戈尔·谢钦的巨型游艇“真爱号”。当时,这艘价值1200万美元的游艇正在造船厂维修。
据说,谢钦曾下令船长尽快离开法国港口,向土耳其进发。但还未来得及行动,游艇就已被扣押。
俄乌交战以来,长期在多领域与俄罗斯有合作的土耳其,一直扮演着中间调解人的角色,总统埃尔多安也曾表态,土耳其不会加入制裁俄罗斯的队伍。
切尔西俱乐部前任老板、亿万富豪阿布拉莫维奇的“日蚀号”和“索拉里斯星”号即被发现停靠在土耳其,两艘游艇总价值超过10亿美元。这也是这两艘游艇最后一次被发现。
根据消息,自今年2月的制裁以来,已至少有九艘俄罗斯的游艇关闭了航行追踪器。
但像阿布这样的明星人物,即便关了航行追踪器,也逃不过群众的肉眼。
今年3月,阿布即被发现在以色列特拉维夫机场的贵宾休息室。根据媒体拍到的照片,他戴着眼镜,头发稀疏,几近全白,看起来十分憔悴。同一天,一架与他有关的喷气式飞机从以色列飞往土耳其,因为以色列政府的管制,这架飞机被要求在特拉维夫停留不得超过24小时。
在这之前,阿布已被迫将切尔西俱乐部的股份出售,所得30亿美元全部捐给慈善事业。他在肯辛顿花园、切尔西海滨塔楼、伊顿广场等珍稀地盘的70余处房产,土地和艺术收藏品也面临冻结。
据报道,自2022年初到今年10月,俄罗斯的超级富豪已损失了累计940亿美元,其中一些人损失了一半的身价。而且,即便已经逃亡海外的人,也依然没能逃过制裁。
试图与美国做交易的米哈伊尔·弗里德曼,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俄罗斯最大非国有银行阿尔法银行的联合创始人之一,米哈伊尔早就动手把财富转移到伦敦,他还也是伦敦投资公司LetterOne的联合创始人,但这个身份还是没能提供保护。
米哈伊尔对外表示,他目前已经被迫辞去了所有企业职务,手里几乎没有现金。英国下令制裁后,他名下也再无可用的银行卡,每个月只能领2500英镑(约合20436元人民币)的补贴。
米哈伊尔的最新发声是这样的:“如果你了解伦敦的生活成本,就知道,这个金额很有限,我甚至再不能去餐馆吃饭,实际上,我被软禁了。”
作为米哈伊尔的商业伙伴之一,阿尔法银行另一位联合创始人彼得·艾文,也同样是漂流伦敦的天涯沦落人。在被制裁后,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生活。
“我不会开车,不知道自己还能否雇得起保洁和司机,未来会不会被驱逐出境。”彼得·艾文说:
“我的生意完全被摧毁了,过去30年来打造的一切都被彻底摧毁,现在我们不得不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开始新的生活。”
【寡头风云】
30年前,苏联解体的灰烬,涌出了私有化的浪潮。
一小群生意人抓住机会,以远低于真实市场价值的价格抢购国有企业,重新分配了苏联70多年的资产,甚至重新掌握了俄罗斯经济。
虽然最终只有少数人在游戏中成功,但鉴于俄罗斯拥有丰富的石油、天然气、黄金、钻石、木材和其他自然资源,这“少数人”迅速变得非常富有。
1997年,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第一批亿万富翁出现在福布斯榜单上,相比其他国家的超级富豪而言,俄罗斯富豪并不只与财富数字、游艇和别墅紧密联系。还能在政治上呼风唤雨的他们,名至实归地得到了一个名称:寡头。
于是,在叶利钦总统的就职典礼上,“七大寡头”西装笔挺地,站在他身后排成一排。
曾经的俄罗斯首富,有着“石油沙皇”之称的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因此断言:“政治是俄罗斯最赚钱的商业领域。它将永远如此。”
2000年,取代了叶利钦的普京,发誓要改变寡头当道的状况。
当寡头们乘坐着豪华防弹汽车,来到克里姆林宫的勋章大厅时,刚刚上任几个月的普京宣布了新的游戏规则:与政治保持“一定距离”,才能保住他们在私有化中积累的财富。
而后,“七大寡头”相继凋零,有人流亡,如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有人死去,如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
唯一的“幸存者”阿布拉莫维奇,早已深谙低调行事的道理,他看起来没有政治野心,早早为自己安排了后路,出售俄罗斯的资产,甚至更换国籍。
2003年,在收购英超切尔西足球俱乐部时,阿布表示:“我相信人们对我的关注也就持续三四天,很快就会过去的。他们会忘记我是谁,而我喜欢这样。”
然而俄乌战争炮声一响,他还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推翻了旧寡头的俄罗斯,并没有彻底消灭这类人物。俄罗斯的新寡头取代了旧寡头,尽管俄罗斯官方媒体此后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个词,但油价、天然气、资源的暴涨,还是让一串俄罗斯名字经常现身富豪排行榜。
2008年,在福布斯全球富豪榜上,俄罗斯以87名亿万富豪超过德国成为世界亿万富翁第二多的国家,莫斯科市则以拥有74名亿万富豪成为世界上亿万富翁最多的城市。
但这一年,俄罗斯的人均GDP约为11635美元,只有德国(45612美元)的四分之一。
新一代寡头的崛起,让俄罗斯国内的贫富差距继续拉大。2013年,该国每110亿美元的家庭财富,就包含一位亿万富翁,比全球平均水平低了近16倍。
寡头们的财富越来越多,所需遵守的规则也越来越明确。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政治学家丹尼尔·特雷斯曼认为,“这些有钱人基本上是俄罗斯的仆人。”他解释说,富豪们需要与权力协调所有重大交易,并确保权力的所有者对他们没有意见。
当克里姆林宫来敲门时,他们必须好好配合。
二十多年来,寡头们需要遵守的游戏规则很明确:可以保持利润,但不能妨碍政治,同时需要偶尔为国家声望项目提供资金,例如索契冬奥会。
在新时代的俄罗斯,政治权力已经从寡头商人转移到了安全和情报部门的资深人士。寡头们也心甘情愿过起了不问朝政的奢华生活。比如,在全球购置豪宅、游艇,参与跨国投资。
英国首都伦敦因为特别受俄罗斯寡头青睐,被送了别称“伦敦格勒”,汇聚俄罗斯富豪的贝尔格雷夫广场则被称为“红场”。
土耳其旅游胜地伊斯坦布尔,是俄罗斯富豪地中海度假豪宅的聚集地。
瑞士渡假胜地楚格的街头,俄罗斯富豪创办的公司办事处随处可见,瑞士报纸干脆给楚格起了个“小莫斯科”的绰号,并调侃道,“他们还想在这建一堵克里姆林宫墙”。
除了这些豪华玩具,当代的俄罗斯寡头也积极参与慈善事业,投身艺术收藏,像托尔斯泰小说中的沙皇贵族一样生活。
超级富豪选择了远离政治,但政治并不选择放过他们。
【居富不易】
虽然手握巨大财富,过着求田问舍的日子,但俄罗斯超级富豪的日子,其实并不安稳。
为了生命财产安全,俄罗斯富豪们豪买防弹汽车,买豪宅、甚至导弹舰船,安保花费常年排在各国富豪榜前列。
阿布拉莫维奇的“日蚀号”,号称世界第二大私人游艇。这艘造价高达8亿欧元的游艇,配有闯入者侦察系统和德国制造的导弹防御系统,它甚至自带潜艇,能潜入160英尺深的水中,帮助主人紧急脱险。
2007年,俄罗斯前特工利特维年科在英国伦敦遭遇铊中毒暗杀,不少富豪随后开始修筑豪宅“壁垒”。比如,前文提到的彼得·艾文,就曾耗资1500万英镑,试图将自己位于英国萨里郡的豪宅打造成一座安全措施异常严密、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的“堡垒”。
但今年以来,依然有至少10位俄罗斯顶级商人富豪和几家大公司的负责人,接连在无法解释的情况下死亡。
9月10日,经过两天搜索,一具男尸在距俄罗斯符拉迪沃斯托克市约100英里的地方被冲上岸。后来发现,他是俄能源公司“远东和北极发展集团”航空安全部门总经理伊万·佩乔林。
据悉,佩乔林是与朋友一起乘坐潜艇出海游玩时意外落水。耐人寻味的是,佩乔林已经是“远东和北极发展集团”今年意外死亡的第二位高管。
今年2月,佩乔林的前任老板、“远东和北极发展集团”前首席执行官伊戈尔·诺索夫刚刚离世,43岁的诺索夫,死因被确定为“突发中风”。
除了“远东和北极发展集团”,俄罗斯卢克石油公司也接连失去了两位高管。
9月第一天,卢克石油公司董事长拉维尔·马加诺夫从莫斯科中央临床医院六楼坠亡。据说他是因为心脏病发作到医院接受治疗。关于其坠亡原因,一种说是严重抑郁症自杀,另一种说是不慎从阳台跌落摔死,但他的家属均表示不认可。
卢克石油公司另一位高管、执行董事亚历山大·苏博廷的死法更加离奇,他被发现在莫斯科郊区一栋乡间别墅的地下室内神秘死亡。
据称,苏博廷找一对萨满巫医夫妇进行过度酗酒后的“宿醉治疗”,被巫师割开皮肤,注射了蟾蜍毒液,进而被毒死。
在今年4月,俄罗斯两大天然气公司寡头,也以难被人理解的方式相继死亡。
俄罗斯天然气工业银行前副总裁弗拉迪斯拉夫·阿瓦耶夫及其妻女,离奇死于莫斯科的豪宅中,被发现时房门反锁。
俄罗斯最大独立天然气生产商、诺瓦泰克公司前董事会副主席波托申亚和妻女,则在西班牙一处别墅内被发现死亡。
3月下旬,另一位俄罗斯亿万富翁瓦西里·梅尔尼科夫与他41岁的妻子和两个儿子,被发现死在诺夫哥罗德的豪华公寓里……
更离奇的是,这几位富豪都是全家死亡,而且都被认为,他们是先杀死家人,最后自杀。
外界对此则存在两种猜测:
一是这些能源高管,是被想要拖垮俄罗斯经济的外部势力给盯上了——能源是俄罗斯经济的命脉产业,这些公司对经济至关重要。
另一种猜测是,这些高管的意外身亡来自权力的授意,因为他们是“可能危害俄罗斯国家安全的人”。
【无路可逃】
8个多月来,大多数俄罗斯富豪避免直接谈论战争,但战争并不愿意放过他们。
“战争对俄罗斯富豪来说绝对是一场灾难,”英格兰中部伯明翰阿斯顿大学社会学讲师、《俄罗斯富豪》一书的作者伊丽莎白·辛普福斯尔说。
一位俄罗斯资深商人则表示:“他们害怕意外死亡,也担心自己的钱和地位。他们完全迷失了方向。”
俄罗斯富豪人人惶恐不安,于是一场与世界捉迷藏的新游戏开始了。
据英国《卫报》披露,一些富豪悄悄转移了自己的资产。比如,俄罗斯钢铁巨头乌斯马诺夫,就将他在英国的大部分资产和游艇转移到了不可撤销信托中,受益人是他的家人。
这种信托项目在未经受益人许可的情况下无法修改。由于乌斯马诺夫不再是受益人,也没有控制权,资产也许能够免受制裁,进而流向更加复杂的商业系统。
另外一些富豪则忙于向欧盟提起诉讼,位于卢森堡的欧盟最高法院,从今年4月就陆续收到要求取消制裁的诉状。
提出诉讼的富豪包括阿布拉莫维奇、煤炭与化肥业大亨安德烈·梅尔尼琴科,米哈伊尔·弗里德曼,彼得·艾文也是其中一份子。
提出上诉的俄罗斯富豪坚称,欧盟对其实施的境内旅行禁令,以及冻结其资产的法律理由,均毫无根据或存在缺陷。
但欧盟显然不支持这些人的主张,其外交政策发言人彼得斯塔诺坚称,制裁全部“基于相关制度中规定的标准、现有证据和所有成员国的协议”。
10月11日,总部位于卢森堡的欧洲检察官办公室更进一步发出通知,将把规避制裁的俄罗斯富豪定为犯罪,检察官计划全球抓捕这些逃避制裁者。
另据知情人士爆料,除了米哈伊尔,还有几位俄罗斯商人也尝试与基辅提了交换条件。
“如果你规定他们放弃一半(资产)来支持乌克兰,而他们保留另外一半,那么他们每个人都会毫不犹豫行动起来。”
在后来的采访中,米哈伊尔坚称,与美国人所通的电话是无稽之谈。但他也坦言,西方希望通过制裁俄罗斯富豪来让总统停止战争是“愚蠢的”。
“没有寡头俱乐部,我们都是不同的人,”弗里德曼说,“我们只专注于业务,从不想接近权力。”他还表示,当2003年“石油沙皇”霍多尔科夫斯基走进监狱那一刻,所有商人都清楚知道,商人参与国内政治的讨论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根据公开报道,霍多尔科夫斯只是在一次会议上,当面抱怨贪腐带坏了社会风气,就遭到了回击:“我们要不要聊一聊,你们公司的税收问题?”
然后,霍多尔科夫斯便因“挪用公款、偷税漏税”等罪名被判处了监禁,直到2013年写了一封服软的信,才得到了特赦令,并在走出监狱当晚乘飞机去了德国。
俄罗斯国民对这些超级富豪们的遭遇则是不太同情,甚至还乐见其成。
一位制作木雕工艺的民间艺术家表示,当他看到富豪的妻子在国外因无法维修价值1000万英镑的豪宅而哭泣时,他只觉得荒谬。战争引发的封锁,已让他半年多没有收入。如今,他这双创造艺术的双手,不得不为了生计去木材厂赚每天900卢布(约合105元人民币)的工资。
俄罗斯独立政治分析家康斯坦丁·卡拉切夫,甚至引用1990年代初俄罗斯人热衷观看的一部肥皂剧台词,来表达这种长期有之的民众情绪:
“俄罗斯普通人喜欢看富人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