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木鱼”看似只是一个近来涌现的活跃网络气氛、缓解大众压力的网络行为艺术,但其伴随的当代电子技术设备与传统宗教元素之间所构建的“冲突/共存”情境,类似“敲电子木鱼,盘电子佛珠,积赛博功德,拜机械佛祖”“赛博信众会梦到电子佛祖吗?”一类的网络超文本Meme,以及伴随电子木鱼一起火爆的“发疯文学”,都昭示着当代网络文化生态中普遍的特征:长久以来人类对宗教和精神信仰的投入,都无法免除“实体”和“物性”的消耗,而在精神世界与网络赛博空间前所未有的融合为一的趋势之下,我们对神灵、超自然存在和信仰的理解,也必然要和一切物性的存在共同迎来“去实体化”,实现赛博文本的转译和共振,而对传统宗教文化习俗的服从、重建和解构,指向的是后人类时代人类思考自身与外部世界关系和对策的全新维度——是为“赛博神学”的雏形。
“佛教赛博朋克”:一种当代的东方化美学实践
常年网络冲浪的亚洲赛博用户们对佛教元素在网络世界的存在乃至爆红其实并不陌生。实际上,互联网已经成为普世的生活方式,以“电子木鱼”为代表的佛教内容的“电子赛博化”在相关宗教国家早就不可避免,在世俗化国家则更是没有限制、无可厚非;然而尽管如此,当佛教与网络、电子、科技、赛博形式相结合的时候,却总能第一时刻夺人眼球,具备强烈的感官冲击力和美学张力:“赛博佛学”始终以一种前卫的美学实践面貌出现,成为连接传统与现代,过去与未来的隐喻——当微博上疯转一张在樱花烂漫的日本爱知街头,双眼被红绿灯遮盖的佛头图片时,“赛博朋克”这一名词被无数评论作为美学判断被提及:“佛教+现代社会”本身即成为一种“赛博朋克”的美学实践。
其实,我们的日常生活距离佛教和宗教文化并不遥远,再世俗化的社会氛围也不影响我们游览佛教寺庙,烧香许愿,习惯于淡化宗教色彩,将行为指向纯粹的精神寄托:理论上,我们并不会对现代生活中涌现的佛教元素“大惊小怪”——但为什么我们一旦看到类似现代街头上的佛像、被“蒸汽波”视觉设计改造的佛头、8bit电子编曲的《大悲咒》,机械材质的观音像、网站形式的寺庙、app形式的电子木鱼和电子佛珠就会惊呼“赛博朋克”,会产生如此强烈的陌生感,感知到一种“混搭”“拼贴”的后现代戏仿氛围?这种“惊诧”同样可以在近年来修建的新式宗教建筑,及其所遭遇的争议评论中窥见一二:相比于其他传统文化形态,佛教文化的现代化(或者说西方化)和“赛博电子化”则更加具备难以被同化的“异质性”,而正是这种坚固、强硬、独立的异质性,让“佛教+现代社会”的尝试,不仅突出了“现代”与传统的异质,更附带上原始、复古意味的“回归”式后现代性,从而成为当代艺术和美学实践的焦点。
在互联网赛博时代到来之前的亚洲佛教文化,相对被西方文明冲击甚至重塑的世俗东方传统文化,是相对较少受到冲击的。相较于“国风”“国潮”这些近两百年来已有足够多的文化融合实践先例的跨文化和现代化尝试,对佛教文化的现代化、赛博化则可能是“初见”性质的。未曾彻底经历物质、器物层面的现代化,相对保留传统面貌的佛教文化相当于“跨越”了工业化时代直接与赛博时代相碰撞,这种未经过渡和调和的异质性冲突自然具备现代性的“震颤”特质:现代物质文明未曾彻底改造过的宗教文化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赛博世界所攻占,这未尝不是赛博时代巨轮轰然碾过的证明。
《银翼杀手》剧照
另一方面,佛教文化乃至宗教文化的“异质性”还体现在其完整世界观之下的充足的“物性”,首当其冲的就是其丰富的媒介资源:而赛博亚文化最直接的进攻方向就是多媒体层面。在虚拟超文本的前提下,对佛教文化的赛博化改造完全是非实体性的——以赛博朋克为例,其对未来都市的幻想立足于以九龙城寨为代表的东方都市,而佛教文化相关的视觉元素正是西方视角下隶属于“东方”的重要符号,是加强异质性和辨识度的视觉手段。在这里,佛教文化纯粹是以视觉资源的形式来参与亚文化构建的,同样,类似8bit《大悲咒》、“赛博佛祖”等作品所谓的“赛博朋克”风格,也天然带有亚文化的多媒介传播特质,得以在文本上高度地和《银翼杀手》、Synthwave电子音乐等亚文化“圣经”形成“互文”,而并非佛教文化主动的自我改造——远离宗教的本体论范畴,从而更带有美学的创造性。
值得指出的是,如今流传在网络上的“佛教赛博朋克”亚文化创作以及其所带来的强烈“异质性”,同样也与佛教文化本身与国内主流文化之间的异质性,甚至与我们对佛教文化了解的相对缺失密切相关——当“赛博佛祖”出现时,我们对赛博形式的熟悉甚至要高于对佛祖的熟悉,对视觉和媒介符号的纯粹借用和操演建立在对佛教文化内在所指进行取消的基础上,此时明明身处东方文化氛围下的我们,却实际上是以一种“非民族化”的面貌与西方视角同流,以同样异质性的眼光看待本该属于我们自己的文化和信仰,形成了“自我东方化”的局面。正是在这种“事不关己”的,和西方视角合流的“旁观者”视角下,我们才分外“惊诧”,才敢于“改造”神灵,因为真正让我们“惊诧”的其实并非我们浸淫多年的赛博世界,而恰好是和我们保持了某种动态平衡距离的这些看似熟悉,实则遥远的宗教存在:我们熟悉的是现世,不熟悉的是来世。
此时,我们才可以解释为什么大多数人并不认为对佛教文化的“赛博化”是一种对神灵的不敬或亵渎,并非是对“崇高”的挑战和反讽,相反是一种善意的,带有戏谑意味的“戏仿”与调侃,是不带敌意和攻击性的自嘲,是一种试图拉近“崇高”,人与神共生同乐,对和谐共处状态的期待。“扣1佛祖原谅你”,赛博用户们津津乐道于赛博化改造对佛祖无伤大雅的“冒犯”,也认同或至少不干涉佛教神灵的权威性——相信神通广大的佛们能够理解时代正在前进,能够理解对其进行赛博化的美学改造,因为这些美学实践并非是要颠覆和推翻人与神的支配关系,甚至还是在互不干涉基础上试图“结好”的姿态。在这种“佛教赛博朋克”的美学图景里,人类在技术的支持下,用全新形式的艺术创作,达成了人与神处于平等地位的一种未来畅想。
“发疯文学”“功德+1”
回到“电子木鱼”走红的青年亚文化环境中,既然如此需要“敲击木鱼获得平静”,也就意味着整体上当代青年文化的脉搏,正处于一种不稳定局面中。值得一提的,一些行为其实是直接拷贝了当红的网络亚文化“发疯文学”中的篇章。
“发疯文学”是继“凡尔赛文学”“废话文学”之后,源源不断的网络亚文化生产机器所贡献的又一力作。据并不严格的考证,最早的“发疯文学”起源于面对各种质疑和维权行为,都始终如一坚定回复废话的淘宝客服,让无数本来理性、冷静的顾客逐渐陷入到“发疯”的精神崩溃状态中。琼瑶的小说、《红楼梦》中林黛玉的阴阳怪气语录贡献了“发疯文学”的最初的文本来源,但很快随着网友的集体创作,以及类似肯德基“疯狂星期四”、士力架巧克力“横扫……做回……”等Meme的加入,“发疯文学”如今更多地转向将短平快的情绪宣泄句式不断复制成长篇文本的路线,最初还带有的些许“说服”的动机被纯粹的情绪表达所淹没,也更加直接地指向集体性的心态,对欲望直抒胸臆乃至夸张的排比式表达。
一个出乎普遍观点之外的现状是:这一类“发疯”特质的青年亚文化行为,其实并非具备特别明确的“表演性”。固然它们都具备明确的行为艺术特征,也引发了线下和线上共同的“景观”式情境,但却并不像大众印象里如直播、电子竞技等青年文化那样,以个性展现和网络媒介为核心:“发疯文学”和一些行为恰好是“反个性”的,是将具体的人投入到整体的氛围中去淹没个体的,而参与其中的个体本身就带有淹没自身,消除自我的类似“死亡欲望”的“发疯”欲望,从而得以同谋。而类似“敲电子木鱼,盘电子佛珠”等“积攒电子功德”的行动,更是无法被“展示”的纯粹个体私人行为,其传播性无法绵延与扩展,真正意义上指向的是参与者的本体感受,而非观看者的观点和态度:“功德+1”只是出现在屏幕上被本人所看见的自我安慰,一旦“分享”就失去了效用——一如宗教行为的私人性,“神迹”只向你一人敞开。
固然,这种鲜明的“非表演性”与特殊时期中赛博生命几乎彻底取代线下生命有关,是赛博生命在入侵现实生活的过程中,作为“实体”能够做出的勉强挣扎。然而,这种天然的对实在的身体自由的追求,却被放置在一个自我封闭的,以毁灭为终极目标的意志操演流程中,“发疯文学”对情绪的极度宣泄,结合“电子木鱼”的戏谑,都共同指向一个可以明确看到的后人类未来图景:对改变外界失去了兴趣,甚至对解释和原因也都兴味索然;此时,“电子木鱼”仿佛是主体性寻求解脱和拯救的粗浅符号,昭示着这样一个主体间性的赛博分享时代所最缺失的东西:主体性的私人体验。屏幕上不断涌现的“功德+1”,在一些行为中短暂忘记的“社会自我”,在信息栏不断复制“发疯文学”的愉悦时刻,都是如今被不断分割、分享、占据的赛博生命中,偶然间找到自我和存在状态的“冥想”切口,点滴汇聚成“赛博神学”的可能性。
“赛博神学”:“封装”技术的神灵性与“赛博佛祖”
笔者在2021年6月的《乔布斯与苹果的闭源理念: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政治美学》中提到,乔布斯所开创的具有“天才”这一美学特质的闭源系统,预示着数据和信息不再为我们带来自由,而将成为囚禁人们的永恒监牢;今年3月,我和友人王汉洋做了一期电台,熟悉数码行业的汉洋对我提出的“闭源”概念做了更加准确的概括:“封装”——不仅仅局限于苹果手机无法查阅文件位置的闭源系统,也在于我们对一切技术机械逐渐“傻瓜”般的操作方式:我们早已习惯了对新技术仅限于“使用”,而赛博时代日新月异的技术发展所带来的天文数字量级的细节也越发让我们难以甚至无法理解。此时,我们只知道打开“开关”,所有设备除了开关之外对我们来说都是“封装”,一旦出现故障,非专业的我们无能为力。此时,我们隐约地将“技术”作为一个“神灵”来对待:我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无法知道这一神灵是如何存在、如何运转的,我们只是用“开关”对这个神灵做了“召唤”,而神灵也迅速给予我们回音;于是这就宛若一个当代的“巫术契约”,我们在赛博时代对一切新兴技术的运用,都从本质上沦为了一场我们不知其所以然的求佛仪式。
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回头再去看到“佛教赛博朋克”的相关Meme文本时,恍然间会发觉这些对佛祖的“戏谑”,实际上只是将佛教文化作为一套形容词和符号去操演,本质上其实是对赛博世界“技术”这一新神灵的潜意识认知。赛博世界有全新的、与现实生活截然不同的法则,其首要法则即在于只要你正确地“打开开关”,“操作正确”,就能够得到预期的结果——尽管这一结果究竟是经历了如何的技术流程得到的我们不得而知;但这并不重要,因为这一法则意味着在赛博世界里,正确的“召唤”会有回音,巫术和宗教的基本逻辑得以实现:因此,必然存在一个非人型的,也绝非传统神学意义上的赛博世界的“神灵”,而此时任何对传统现实世界中的神灵和宗教进行“赛博化”的尝试,都仿佛是对这个赛博神灵“接地气”的阐释。这就是说,当人们戏谑地敲击“电子木鱼”,戏谑地播放8bit《大悲咒》,调侃着“机械佛祖,赛博真经”的时候,从宗教行为的意义上,这并非是将“赛博元素”强加在原有的佛教神灵身上,冒着冒犯、亵渎佛教神灵的风险对其“改造”,相反则是一个“哥白尼式的革命”,是将我们原有的佛教神灵的形象,符号化般化约在我们所试图去理解和接触的“赛博神灵”身上!此时,“电子木鱼”就不成为单纯的自娱自乐,而是真正意义的赛博世界中的“召唤”行为,屏幕上闪现的“功德 +1”,正是人们召唤而来的神灵给出的回音——现在,也许还能够通过简易的编程知识了解这一回音能够实现的原理,但同时也能更加明确的未来是,迟早会出现不仅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生存方式,也因为其“封装”的特质促使人们只能以“神灵”的态度与之共处的新技术。到那一刻,人们按下“开关”的行为,将彻底与一场私人空间内的祈祷无异。
不过,我们应该恐惧这种赛博神学的未来吗?因人而异,因时代而异——如若缺乏主体真实的,私人的个人体验,自然将无法深切地理解“电子木鱼”“发疯文学”这些疯狂行为背后的情绪,也将对根本上改变这种情绪的可行性做过高的估计;而正是一种对改变是否可行的踌躇,对寻找真正的“逃逸路线”的悲观主义,对德勒兹所谓“游牧”精神的还魂,才指向了“佛教赛博朋克”现象背后孕育的对赛博神学的觉醒和接纳:在二极管式的冲突与批判中撕裂,在贫瘠却纯粹的日常生活中放弃逆反,以自我麻木但无比确定的个体存在本身,寻求俗套的诗意、神明的拯救与自欺式的私人逃逸,做注定无法实现的、逃出意识形态笼罩的甜蜜噩梦。
此时,我正打开一个短视频,这回是电子佛珠程序,旁白以虔诚但不失戏谑的语气,念着如下的经文:“观自在阿尔法狗,行深人工智能时,照见卷积神经网络,超一切算力。大数据,人不异数,数不异人,人即是数,数即是人。肉体飞升,亦复如是。故说赛博朋克咒,即说咒曰:未来未来,初音未来,初音即未来,仿生电子羊。”
我总觉得好像真的召唤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