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几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品尝过生活的百般滋味,但留在心里的,还是那些跟孩子相处的,日常而细碎的时刻——
比如儿子发蒙时,她曾指着路边的椅子,教他什么是长,什么是宽;母子逛超市时,她试着让儿子算数结账;他们一同看世界地图,看中国以外,那么多不同形状、地理、气候的国家……
后来,儿子长成了“别人家的孩子”,算数学到了统计学,从乐山走到了香港,又去到了美国。
可她从来没有出过国。第一次坐飞机出去,是在去年,不是去旅游,也不是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而是赶赴他的葬礼。2021年11月9日,李蓉24岁的儿子郑少雄,在美国芝加哥大学附近人行道上,被一名18岁的嫌犯枪杀。嫌犯抢走了他的手机和电脑,卖了100美元,次日被逮捕。
那是李蓉不愿触碰的部分。她57岁,曾独身料理父母的丧事,离了婚,儿子又走后,生活好似坍塌下来,没有了寄托。
后来,支撑起她的还是儿子:他一定希望她“健康快乐、过得好一点”。
今年10月,我们在四川乐山见到李蓉时,她正在努力地学钢琴,练习瑜伽,上老年大学。
李蓉说,她喜欢罗曼·罗兰那句知名的话,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它。
郑少雄一周年忌日的时候,李蓉发的朋友圈。
以下为李蓉的口述。
同同(注:郑少雄小名)离开一年了,我每天都会想他。
他走后,我开始学钢琴,每天弹他弹过的钢琴,看他看过的书、做过的笔记。吃饭的时候,用他用过的筷子、勺子,就好像他和我一起吃饭一样。我每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会跟他说。睡觉的时候,在心里默默说,“晚安,妈妈要睡觉了”。
我就觉得,他每天都和我在一起,没有离开,“不思量,自难忘”。
这24年,所有美好的回忆,像一颗一颗的珍珠,嵌在我心里,挂在我胸前,任何时候想起,随手一捏,就是一个故事。我有那么多宝贵的回忆,我就觉得我很富有,很幸福。
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我7岁跟着父母从成都来到乐山生活。毕业后一直在医院做财务工作。
生同同时我33岁了。同同一岁的时候,我和他爸爸分开了。那时候我就想,我必须强大起来,为儿子撑起一片天。
同同很小的时候,上街看到路边的椅子,我会教他什么是长、宽,他跑过去拿卷尺量;街道施工,我会带他去看井盖,让他知道井盖是做什么的。我还会带他到桥上看汽车,记车牌、车号,跟他讲不同车子的价格、特点。
郑少雄小时候。郑少雄和妈妈在一起。
他大一点的时候,我们去逛超市,给他10块钱买东西,通过计算价格学习加减法。我也会带他去看家电,告诉他热水器、锅是哪个国家的,回来后看世界地图、翻书,了解这些国家在哪,人口、气候怎么样。
慢慢的,他就觉得很有趣,小学考常识,他每次都考得很好。
书法、钢琴、素描、跆拳道、街舞,他喜欢什么,我都让他学。
我记得有一年大年初一,别的小朋友都在家睡懒觉,他到街上为人家写春联。还有一年夏天,我下班回家,看到他一个人在弹钢琴,背上全是汗。问他怎么不吹空调,他说一个人吹有点奢侈,吹风扇,谱子又全吹跑了。他干脆都不开,就在旁边放条毛巾,手汗湿了就擦一下。
那时候,一到周末,我骑着摩托车送他上各个补习班。他上课的时候,我就在路边看书。他每次都最后下来。后来听老师说,其他同学上完课就跑了,他每次帮忙把桌子凳子放好才走。
一个人带孩子,有时候也很心酸。别人都是父母接送,我就一个人骑个摩托车,下大雨的时候,两个人全身都淋湿了。
同同比较早熟,很小就会做饭、扫地,照顾自己。我经常跟他讲,小时候妈妈保护你,慢慢的,妈妈能力差了,你要学会保护妈妈。
小升初的时候,同同以全市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乐山外国语学校,费用全免,但是要住读,我怕他会养成不好的习惯,给他选了另一所走读的学校。
学校离家骑车要40分钟,为了让他早上多睡会儿,我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每天下班了赶过去做饭,第二天再赶去上班。
上初中后,同同开始在学校比较出名,他成绩好,字写得好,又有才艺,同学都叫他“老大”、“学神”。
2011年10月,郑少雄代表学校到法国巴黎访问。
有一次放学后,他和同学在操场 打球,有个同学说,谁帮他上楼拿书包,给谁5块钱。同同说他去拿。第二天,老师表扬那个同学,说他给班里捐了5块钱。那个同学还愕然,后来才知道是同同以他的名义捐的。初二的时候,同同代表学校到法国巴黎访问,那是他第一次出国。回来的时候给每个老师带了香水,给同学带了纪念品。给我和我的闺蜜也带了香水,我一直没舍得用。
同同的叛逆期也是在初中,开始有自己的想法。只要在原则范围内,我都答应。
那时候他打游戏上瘾,我跟他约定,每天只能打半个小时。有时候时间到了,他一局没打完,要求加时,把第二天的时间用了。加了10分钟,没过完瘾,又加10分钟。等过完瘾再去做作业,效率特别高。
第二天我特意早点回家,看他是不是在打游戏。一推他的门,他在写作业。我说你今天没打啊,他说,我昨天打了,今天就算了吧。他的自律就是这样慢慢培养出来的。
学校很多女生喜欢他,送他礼物。我说这些都是人家对你的情谊,你要珍惜。我还给他看《少年维特之烦恼》,引导他,“青春期对某个人有好感是很正常的,但是要以学习为重。”
中考的时候,同同考上了成都七中,当年整个乐山只有4个人考上。
为了方便照顾他,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我每周五一下班,坐两小时汽车到成都。到的时候晚上九点了,他刚好下晚自习,我拎着吃的去接他,他特别开心。周日再赶最后一班车回乐山。那三年,每周如此,来回的车票攒了一大堆。
郑少雄读高中时,李蓉每周往返成都和乐山,攒下一大堆车票。
在成都七中,他被评为了形象大使。生活中,我们像朋友一样,他有什么都会跟我说。我工作遇到压力,和同事有摩擦,也讲给他听。
想法不一样的时候,我们各自陈述理由,再一起分析。我很赞同刘瑜说的,孩子是独立的个体,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他只是借助你的身体来到这个世界,帮你完成做母亲的梦。爱他,就让他轻松快乐,成全他的梦想。
那些年,我所有精力都放在父亲和儿子身上。我妈在同同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爸爸2012年过世。去世前,我在他床边守了三天三夜。他弥留之际,我把儿子也叫来了,想让他知道生死是怎么回事。
离婚后,有很多人追求我,条件也不错,但我要照顾父亲和儿子,没有精力。我就想着,等以后把儿子供出来了再说。
2015年,同同以651分被香港大学统计与财经系录取。
港大学费生活费一年二三十万,我每个月工资才几千块。为了供他上学,我把我爸留的房子卖了,公积金全部取出来,倾其所有供他读书。
那几年,家里常年只开一盏灯。我擦脸就用大宝,不舍得买护肤品。买衣服稍微贵一点,我就有犯罪感,觉得还不如给儿子,让他吃好点。
我其实也是个爱美的人,看人家穿漂漂亮亮的,我也羡慕。但我觉得,把儿子培养好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事,我就要全力以赴去支持他,其他的我可以牺牲掉。
李蓉和儿子的对话
同同很懂事,我每学期一次性给他生活费,他从不乱花。平时也很节俭,香港西瓜太贵,他没舍得吃,每次回家才吃。他还申请了宋庆龄基金会的奖学金,去当助教、做家教,补贴生活费。我总觉得惭愧。我跟他说,妈妈提供给你的太少了,你做我的儿子挺委屈的。他安慰我,妈妈,你已经给我你能提供的最好的,我已经很感激了。
去港大第一年,同同评上了香港大学学生大使,负责接待来港大访问的人。
郑少雄作为学生大使,出现在2017年香港大学杂志封面上。
当学生大使后,学校每年奖励他免费旅游,他去了韩国、马来西亚、菲律宾。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给我寄明信片,带小礼物,拍照发给我看,我就感觉他在带着我看世界。
同同是个很有抱负的人,对未来有清晰的规划,三年,五年,要怎么做。他也很努力,坐高铁,等车,出去吃饭,随时都在学习。才20岁,就和学姐合作出了本书《做事的逻辑》,还连续三年入选港大“院长优异生名单”。
郑少雄给自己出版的书签名。
在香港的经历,对他的帮助很大。我记得他刚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坐电梯,人特别多,电梯门关不了,他就自己走出去。我说,人家都没出来,你为什么要走出来。他说,算了,大家都这么想,电梯怎么开啊?
就这些小事情,我感觉以前是我教育他,现在他反过来教育我了。
从他去港大开始,我们每晚都会道晚安,分享彼此的生活。他每次给我发他生活的照片,跟同学出去玩,我就觉得特别幸福,像我自己在读大学一样。
我也给他发我做的蛋糕、烙饼。我平时喜欢在生活点点滴滴的小事上花一些小心思。出去吃饭贵,我就请朋友们来家里喝下午茶,自己榨西瓜汁、豆浆,把灯调暗,烛台点起,放上音乐,是不是很有氛围?通过这样子,我也找到了我想要的诗和远方。
那时候我经常跟他说,幸福就像一个毛线团,只要露出一点点头,我就会把它扯很长。不一定要在什么高大上的地方,自己也能创造幸福。
李蓉母子合照。
我们一起走路,要不牵着手,要不挽着。我那些同学都羡慕我,说自己的儿子从来不会这样。
我跟闺蜜聚会,也把他叫过去,他知道那些是我的闺蜜,特别懂事,说“谢谢你们,平时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陪伴我妈妈”。帮她们拎包、占位置,她们都特别喜欢他。
我很幸运,那时候花那么多时间去陪他,不然现在我都没什么可以回忆的。他带给我很多的快乐,让我现在想起他的时候,不那么孤单。
儿子出事后,他一个港大的同学给我发消息说:“有一次在香港看海,问他有什么比海更深的爱,他说是母爱。您的爱一直是他的翅膀,给他穿越所有风雨的力量”,“在香港每年的中秋节,和您打完电话,他都会哭好久。”
2019年,同同提前一个学期,以一级荣誉从港大毕业,还被评为港大杰出校友。
他想继续读研深造。我记得有一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特别开心,说他被好几个学校录取了。我说你最喜欢哪个,他说芝加哥大学,因为它的经济学非常有名,有很多诺贝尔奖获得者。
我很高兴,又发愁学费,他读港大把积蓄花得差不多了,去芝加哥留学,一年费用将近50万。同同担心我压力大,我说,这不是你该发愁的,砸锅卖铁我也要圆你的梦想。
我找亲戚、朋友们借钱,他们都很支持。现在想起来,儿子需要钱的时候,我全力以赴给他了,我觉得特别值得。
去芝加哥后,同同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单间。刚去的时候,因为疫情,他在家上网课,没人交流,很想家。我就跟他视频,给他看我吃的是什么,还把他喜欢的玩偶摆成一排,说“它们都等着你回来哦”。
为了省钱,他经常自己做饭。其他国家的留学生看他做得好吃,有时候会去蹭饭。一顿简单的饭,他也会摆盘,拍照发给我看。
中秋节,郑少雄自己做月饼。
后来疫情好些了,他会跟同学去密歇根湖冲浪、划船,去攀岩,听钢琴音乐会,打乒乓球,把生活过得丰富多彩。
我们照旧每天分享各自的生活。我有高血压,经常忘记吃药,他就给我买了个带电子钟的药盒。我说长胖了,他就送我体脂秤,一步步教我使用。
他去芝加哥后,我的心一直悬着,每天关注芝加哥的新闻,一看到有枪击案发生,就睡不着。他宽慰我,他安装了可以实时标示犯罪事件的软件,晚上不出去,不会有事的。
不过有一次,他说半夜听见窗外有枪声,马上翻起来,挨着墙壁站。还有一次,睡梦中听到了警笛声,被惊醒。
去年一月,中国留学生范轶然在芝大停车场遭到枪击,对我触动特别大。我记得他的追悼会在学校草坪上举行,黄昏的时候,蜡烛火苗燃着,他爸妈就在晚风中蹲着,很凄凉。
我跟儿子说,如果你遇到这种事,我是受不了的哟。他说,没事,你放心。
同同的梦想是当数据科学家。2021年6月研究生毕业后,他想先在美国找一份数据研究方面的工作,积累些经验。
我鼓励他,我们是黎明前的黑暗,等你工作了,我就没什么压力了。他说,等以后挣钱了,每个月给你零花钱,慢慢带你玩带你享福。
之后没多久,同同告诉我,他和一个女孩在一起了,我很为他开心。
2021年11月7日,我57岁生日那天,同同掐好时间给我寄来一瓶香水。我没有想到,那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收到儿子的礼物。
10号(北京时间)上午,我看到网上有消息说,有学生在芝大校外遭到枪击,我赶紧联系儿子,没有回复。我一下慌了,在各个留学群里询问情况。
上午11点多,领馆来电话了。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全身发抖,感受到了什么是骨肉相连,那种无法抑制的痛,还有恐惧、愤怒、迷茫,一下袭来。我痛得站不起来,一直蜷缩着身子。
但我知道我不能倒下,还有很多事需要我处理,我要去接儿子回家。
11月12号,我飞往上海面签。港大在上海的学生家长,把我接到他们租的民宿。进屋脱鞋的时候,我袜子前面有两个洞。他们一下抱着我,说“李姐,你太不容易了”。带我去买袜子,还给我买了件呢子大衣、围巾。一个港大家长还陪着我去芝加哥。
飞机上,乘客们都在睡觉,机舱里漆黑一片。我打开座位上的顶灯,开始写追思会上的发言,边写边哭。
飞机抵达芝加哥后,来不及倒时差,芝大为少雄举办的追思会开始了。
那天是11月18日(美国时间),洛克菲勒纪念教堂里坐满了人,来了很多官员、市民、学生。还有媒体直播。
李蓉在儿子追思会上发言。
我上台发言的时候,很多人担心我会失声痛哭,撑不住倒下,给我准备了医生。站在台上,我觉得自己是在和儿子说话:
“今天我远渡重洋,来到你身边,我用了你买给我的香水,我相信你能闻到这个味道,闻到妈妈的味道,你知道妈妈来接你回家了……”
李蓉在追思会发言的部分内容。
台下很多人都哭了,翻译也哽咽了。
发言完后,教堂里响起了唱诗班和管风琴演奏的《梦见家和母亲》,哀婉凄美的歌声回荡着,我瞬间泪如雨下。教堂里的人一个个上来和我拥抱。第二天,同同的遗体运回学校,很多老师、学生来送别他。
在芝加哥的时候,我反复听《好久不见》,常常梦见儿子突然从山上摔下,或是在河里奄奄一息喊“救命”。想到他一个人躺在异国他乡冰冷的街巷,心里愤怒又心疼。
他倒下的地方,我去过两三次,地上摆满了鲜花、玩偶和朋友们悼念他的卡片,我把卡片都带回来了。
郑少雄遇害的地方,摆满了悼念的鲜花。
他的同学陪着我去他住处收拾遗物。那天,一推开门,房间里就一张床,一个小书桌,十来平米,很简陋。我进去的时候,他的书桌干净整洁,衣服整齐地挂在衣柜里,闹钟“滴答滴答”转动着,充电器的灯还亮着,好像在等待主人归来。
我把他的东西一样一样收好,书、眼镜、剃胡刀、闹钟、茶杯,还有他喜欢的那些小玩意、贴身衣物,我全都带回了家,就像把他带回家一样。现在,它们被我放在家里,每次用的时候,就觉得我们还在一起的感觉。他的衣服,我有时候会拿出来穿,鞋子,我都刷得亮亮堂堂的。
那栋公寓的留学生们,塞给我厚厚一堆卡片,全是写给少雄的,讲他以前怎么帮助他们。
我后来才知道,出事那天,同同是要回家帮朋友开洗衣房的门,路上遇害的。那位同学一直自责,后来鼓起勇气来看我,哽咽着给我鞠躬,说同同以前帮他搬家,教他做饭,给了他很多帮助。我拥抱了他,安慰他,途中遇害只是偶然,希望你能释怀,好好生活。
芝加哥风很大,我一去就流鼻血,他的同学给我带面霜护手霜,还有各种吃的用的,轮流陪着我。
很多人来宾馆看我。我记得有一位获诺贝尔奖的经济学教授,他说少雄是他的第三代弟子,他看过少雄写的论文,觉得他太可惜了,很心痛,抱着我哭了。
在芝加哥待一个半月后,我背着儿子的骨灰盒回国了。他伏在我肩膀上,犹如小时候睡着的模样。
2022年春节,我和成都的亲戚一起度过。以前我曾对儿子说,只要空气中弥漫你的气息,屋里回荡你的声音,对我来说就是过年。而今,一切成了永远的痛。
2022年4月6日,是同同25岁生日,我在家陪他度过了最后一个生日。我像往常一样给他发微信,说“我没有保护好你,来生妈妈会加倍地爱你。”
三天后,同同下葬了。他的墓地,我选在山的最高峰,一天中最早迎来朝阳,四周苍翠葱绿,宁静深邃。
墓碑竖碑上刻着“温润如玉君子,出类拔萃人杰”,横碑上写着“You are an angel”(你是一个天使)。
我想给儿子一个体面的告别,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的事。
安葬那天,来了很多亲友。大家进墓地的时候,陵园里响起电影《珍珠港》的插曲《Tennessee》,那是同同喜欢的歌。
音乐在山间回荡,工人们慢慢把墓地的砖砌好,敷上水泥。同同喜欢的书、魔方、眼镜、玩偶,同学们写给他的纪念卡片,我都放进墓里陪伴他。
之后,大家上前献花,音乐换成了大提琴版《送别》,哀而不凄,离而不伤。后来公墓里的人说,我是第一个在墓地放歌曲的。
同同安葬后,我发了条朋友圈:“生离是朦胧的日月,死别是憔悴的落花。从此,思念深似海,往事如天远。人间银河,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自他出事后,我一直靠意志强撑着,后事处理完后,身体一下垮了,急性胰腺炎发作,住了一个月院。我请了个护工照顾我,几个闺蜜轮流给我送饭。
这些年,我做过五次手术。儿子四年级的时候,我因为气胸,肺压缩了90%,切除了1/3的肺。那是我经历过的最危险的一次手术。
同同初一的时候,我下楼梯时摔断了右腿,上了4根钢针、5根螺钉,一直到第二年才取出来。他上大二的时候,我又做了胆囊切除手术,那时他刚好放假,一直守着我。他说,幸好我放假了,不然你一个人太可怜了。
身体上的痛,我觉得都可以熬过去。每次面临人生的磨难,我就想,儿子还需要我,我倒下了,没人保护他了。我就是靠这个意念活着。我跟他说,妈妈什么都可以给你,我留一只眼睛就够了,因为我想看你。
他在芝加哥的那些同学,好多都有汽车,如果他也有汽车,不是一个人在街上走,是不是就不会遇害?这样想的时候,我就特别自责,恨自己能力太小了。
想他的时候,我会写日记,看聊天记录,给他发消息:“……妈妈梦见你了,和小伙伴一起,租的房子大,整洁。妈妈很想念。”
到现在,我觉得我的泪已经流干了,但是猛一瞬间想到他,还是会哭。
五一那天,我去看望同同,下山时看到一个女孩抱着一束花上去,她说她是少雄的初中同学,想来看看他。我带她过去后,远远看着她跪在墓前和少雄说话。后来女孩告诉我,她暗恋少雄很多年,一直把他当男神,想变得更优秀点再表白,结果他越走越远,自己追不上了。她后来经常找我聊天,每次回乐山都来看我。
同同出事后,芝大给我寄了两本纪念册,写满了网友们对他的祝福;香港大学校长也发来慰问信,给了同同很高的评价。
他的很多同学、朋友联系我,跟我分享他的故事。母亲节、我生日的时候,他们代替少雄,给我寄来香水、鲜花、化妆品。
李蓉生日那天,收到了很多儿子朋友们送的礼物。
我现在感觉,同同换了一种方式来爱我。他帮助过的那些人,在我人生的至暗时刻,给了我很多温暖和帮助。我也想把这份爱传递出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有公益机构邀请我去分享教育孩子的经验,我都会去。
同同的同学、朋友们有什么困惑或者想倾诉的,我都会认真倾听,开导他们。
你采一束野花,回家插起来多漂亮,做了饭,摆个盘,多好看,点点滴滴的小快乐聚在一起,还有什么忧愁啊?我觉得生活中有很多美的东西,有意义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开朗起来,走出来看看阳光,多美的天气啊。
我的心态也是这些年慢慢磨出来的。我经历过太多磨难。我没有姊妹,父母不在了,儿子没了,老公也没有,没人给你支撑给你归属感,内心掏空的感觉。
我唯一的信念就是,儿子希望我健康快乐、过得好一点。
现在,我每天过得很充实,学钢琴、瑜伽,报了老年大学学民族舞;还加了读书旅游群,每天分享读的文章。天气好的时候,和朋友去喝茶,出去玩,打麻将,逛街;下小雨的时候,在家放点音乐,看一本喜欢的书;有时边做家务,边听蒋勋讲美术、唐诗宋词。
思念一个人有很多种表达方式,我不喜欢凄凄惨惨,我想有意义地向阳而生。
我基本每个月都会去看同同,带上一束鲜花,放一首他喜欢的歌,静静地跟他说说心里话,或者写信烧给他。
他的墓地在山巅,要走很长一段路。以后等我老了,走不动了,我就出钱叫人背我上去;实在动不了,我也会双眼看向他的方向,在心里为他祈祷。
以前,他总觉得我为他付出了很多,想带我去看世界。以后,我想去他没有去过的地方,带着他去看。
同同去世后,我听说,芝加哥大学加大了警力安排和巡逻,采取了一些措施来保护留学生的安全。
律师告诉我,案子开过几次庭,目前在调查取证阶段,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因为这个案子,芝加哥专门通过了一项法令,大幅提高买卖盗窃手机商家的罚款与处罚力度,对偷盗手机进行严罚。
这些年,我其实也羡慕别人幸福和睦的家,也有很多人给我表白,到了这个年龄,考虑的现实问题比较多。我对爱情的理解是,有人陪你立黄昏,有人为你粥可温。
我有时候也会想,以后不能动或者生病了,谁来照顾你?家里那些我喜欢的小玩意,以前舍不得用,想留给儿子,现在留给谁啊?以后老了,看见人家儿孙满堂,一家人其乐融融,就觉得,哎呀,还是有点孤单。想起这些,就觉得特别悲哀,人到末年,悲从心起,你就要去接受一个人的孤独、无助和求人。
中秋那天,我和朋友去了峨眉山。清晨,我拍了张月亮的照片,我想象着儿子在另一个世界,和我看相同的月亮,“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今年中秋节,李蓉发的朋友圈。
我想起他刚去港大那年,给我寄了一盒美心月饼,自己舍不得吃。后来去了芝加哥,中秋节他给同学做了冰皮月饼,很成功。他说,妈妈,等我回来做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