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工作常年暴露在阳光下,他的皮肤早已被晒成了深棕色。几道细纹在眼角间黯然生长,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足够结实的块头,让他在日复一日的长途奔波中尚能保持足够的体力,装卸货物,将它们运送至指定地点。
他本该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和他身后的中国3000万卡车司机同行一样,隐藏于城市的清晨与黑夜。
但他却偏偏出现在了短视频平台上,收获了全网1200万人的关注。
在B站,有250多万个要和他「干杯」的年轻用户在评论区不停催更。
他们亲切地叫他刚哥,给自己取名「刚盒盒」,把他的歌单叫做「刚の迷之歌单」,他们在这个一身疲惫的中年人身上看到父辈的影子,看到消失的「附近」,在这个陌生人的故事里,重新找到了人与人、人与食物之间最质朴的情感连接。
而对于小刚来说,火与不火,生活其实没什么两样。
他还是得继续驾着他的半挂运输车,为每一笔等待交付的订单奋力前行,为妻儿、为父母谋一个更好的生活。
倘若尚有余力,还可以为家乡做一点微小的贡献,对得起他生长的那片土地。
当一个卡车司机决定去吃播
大家好,我是小刚,盒盒盒盒。
视频这头,是一个看起来至少40多岁的中年男性,他操着一口地道的河南方言,热情地和屏幕外的观众打招呼。
他叫小刚,真名赵跃刚,是一个有着20年驾龄的大卡车司机。
在本职工作以外,他还是一个全网1200万粉丝的吃播博主。
卡车司机加吃播博主的设定,让他赚足了观众的眼球:
别人的吃播,都是去精致高档的热门餐厅,或是市区的宝藏苍蝇小馆。
他的吃播,却选在高速服务站、沙县小吃、封闭的卡车车厢。
8块钱一份的邢台焖饼,12元吃到撑的自助小火锅,6块钱一份的柳叶蒸饺,是小刚视频里的主角。
食物一端上来就忍不住地高兴,学历不高,小刚也讲不出形容美食的好听话,直接“怼”和“带劲”就完了。
没有提前写好的视频脚本,他的视频就两个字,随意,录制仅仅靠一部手机,发布的视频几乎都是一镜到底。
小刚的「大饭量」是他起初被网友围观的重要原因:
四人份的毛血旺,他一个人可以横扫干净;
肠粉四碗起步,三包火鸡面下肚还是吃不饱。
在他最令人瞠目结舌的第一支视频里:
一个人,吃了60个包子,外加三碗豆沫儿。
吃饭速度,更是惊人。
一筷子夹走二两面,包子一口两个没有压力,一勺饭刚进嘴里还没开始嚼,下一勺又来了。
有人质疑,这是不是网络吃播的新人设?又一个哗众取宠,赚取流量的演员?
但还真不是,只要你了解小刚的故事,就会发现他和其他吃播最大的不同:
他的吃饭从来不是为了吃而吃,不是突破人体极限,也无意以此谋生,尽管就餐的环境是粗糙的,但仪式却是郑重的。
他尊重食物,敬畏食物,在他面前,食物是一种生存需要,是他生命里的水和空气,糟蹋不得。
大胃王小刚是怎样炼成的?
大卡车司机要想好好工作,最重要的事就是吃饱,睡好。
小刚的工作是给4S店运车,他负责开着一辆22米长的半挂运输车,将商品车从工厂运输到全国各地的4S店。
这一行的时效性很高,小刚负责湖北到河北、天津的路线,两地前后相隔1000多公里,运输、装卸,总共流程加起来,必须在4天内完成。
4S店大多位于市区,很多城市会在白天的时间段限行限高,大货车就算到了也开不过去,要等到晚上10点以后。
时间紧任务重,小刚一天跑12个小时都很正常,最多的时候一天就能开1000公里。
极端的工作环境,让小刚的作息和饮食都变得极其不规律。
从邢台跑西安那一趟,小刚凌晨一点才把车拉到指定地点,等到凌晨三点半,把所有的车都卸完了,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晚饭。
在唐山,小刚运气不好,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五点起床,本来以为能早早赶到天津去吃早饭,结果在天津下高速的路段,遇到堵车,事故车辆停在了匝道,小刚的车被卡在中间,往前,走不动,往后,倒不了,一直堵到下午。
时间是宝贵的,小刚必须抓住每一顿饭的机会。
60个包子,三包火鸡面,不是用来哗众取宠的道具,而是小刚的生命能量棒。
只有吃得多,他才有精力对抗枯燥的行车时间,和每一个睁不开眼的黑夜做对抗,才有更多的力气卸更多的车,走更远的路。
所以小刚从不浪费食物。
服务区的自助餐总是很咸,这是一些商家为了降低成本想出来的办法:在制作食物时多放盐,消费者就可以少吃肉,多喝水,吃更多主食。
小刚不爱吃,但有时到了饭点没有别的选择。有时候打了满满一盘菜发现不好吃,他也不会倒掉,而是硬着头皮把它吃完。
他的视频几乎是日更,平均时长6分钟,刨去等待的时间,他只有5分钟多一点的时间用来吃饭。
吃软一点的面食,比如包子面条,小刚几乎都不带嚼的。
有很多网友心疼他,「刚哥,得嚼啊」「慢点吃,对身体不好」
看到这些评论,小刚总是一脸笑呵呵:
货车司机,吃饭没有规律。胃也好身体也好,这都是职业病避免不了,干的这个活,吃的这碗饭,不能抱怨。我相信我的粉丝们,像我这样的生活状态都不少,哎人吧就这样哈哈哈哈哈。
明明前一秒还在叹气,下一秒就又憨厚地「盒盒盒」笑起来。
这是独属于小刚的人生哲学,也是网友们爱看他视频的终极原因。
对待磨难,小刚有中国人的「坚韧」与「忍耐」,但却不是对生活毫无办法,因为他总是尽可能地,在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寻找乐观的角度。
毕竟这点事儿,在他的漫长行车生涯里,真算不了什么。
三千万卡车司机的公路漂流
2017年,清华大学教授沈原带领课题组,针对中国境内3000万卡车司机及其相关群体展开了深入调查研究,并最终撰写成《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
在这本书中,学者们提到卡车司机的劳动是「综合性的复合型劳动」
纪录片《颠覆货运路》
行驶在路上的卡车司机,身份是多重的。除了肉眼可见的体力劳动,货车司机们还要付出脑力和情感的劳动,但关于后一种劳动,却是鲜为人知的。
一路上,他们要提防偷油、偷货者,即使在睡梦中也要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规避公路执法人员的检查,一旦被罚款,他们需要自掏腰包;遇到故意刁难和克扣的货主,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小刚曾经分享过他年轻时拉货的一次经历。
那年他26岁,刚入行,跟着老师傅跑了几个月的冷藏。
有一次,他从甘肃拉了一车娃娃菜,拉到东莞,那一趟运气很好,一路上都没有耽误时间,还提前到达,货主那两口子卖货也卖的很快,早上进的市场,到晚上就卖完了。
卖完之后去结运费,货主却当着他们的面,在约定好的价格里,抽出了500块钱,老师傅问他,你为啥要扣我500块钱?
货主没有别的话,就问:这钱你要不要。
老师傅站在那儿,不动,像得了臆症一样。
小刚那时年轻气盛,找货主理论,但被老师傅给拉住了,他跟小刚说,兄弟咱走,把剩下的钱接过去。
晚上两个人一起吃饭,菜上来了,老师傅夹了一口就不吃了,吃不下去,小刚劝他,没想到一劝不要紧,老师傅的泪水瞬间从眼眶里哗啦啦流下来。
一个一米八五的大汉,40多岁,对小刚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干这一行,不得不低头的事情太多了。
给4s店运车,好不容易送到了,小刚却遇到保安必须要让他交“进门费”,不交就不给进店卸货。
碰到无良库管,讹他丢了汽车的原装配件,不赔钱就不给随车运单盖章,没有单子,小刚的报酬就没有办法结算,等于是白跑一趟。
很多人在外面受了伤害,还能及时回家充电,在家人的陪伴下寻求精神安慰,但对于小刚来说,这却是件非常奢侈的事。
365天,300天都在外面。
小刚有个幸福的三口之家,26岁时,他和相爱八年的女朋友结婚,有了「小小刚」,孩子今年12岁,上小学六年级。
小刚特意跑河北到湖北的的这条线,跑车的时候,他会路过家乡许昌,留下和家人吃一餐饭。但时间真的太紧了,常常是饭一吃完,就得继续赶路。
人到中年,父母也需要照料。母亲早年就有糖尿病,后来引发并发症导致双目失明。父亲腿脚不好,膝盖的半月板都快磨平了,需要手术。
干吃播成为网红后,有很多网友给他留言,羡慕他可以全国各地到处跑,自由,洒脱。听到这话他一反常态,收起笑容,严肃地回答:
这活不是好活儿,没日没夜的,媳妇不是媳妇,孩子不是孩子,父母不是父母。
但问他为啥还要继续干,他说:
「我83年,这年龄你说我还咋办?努力干呗,我得把家撑起来啊」
田野上的繁荣
小刚形容自己和他这一代人,80后,「还没流行就已经过时」
他是农民的儿子,从小生长在信息闭塞的乡村,长大之后进入社会,在剧烈变化的城市中,没文化,没背景的他,找不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吃播是小刚平凡生活里的巨大转机。
透过视频,小刚重新找回了和家人之间的情感联系,以及开始重新理解自己的价值。
正是在那粗糙、不加修饰的视频里,年幼的儿子看到了父亲工作生活的艰难与不易。
小刚上次回家,儿子亲自下厨给他做烙菜馍,小刚开心,四口就吃下了一个大饼,儿子却劝他别吃了。
小刚不解,儿子说,不是怕你吃,是吃多了对肠胃不好。
拍视频后,小刚收到了父亲的礼物,70元一斤的卤牛肉。
小刚印象里,父亲很少给他买东西,也不懂互联网,一问才知道,父亲是从村里人那里知道小刚的视频,知道儿子总是在外面吃饭,于是特地走到隔壁的回民镇买牛肉给他补一补。
那天晚上,小刚把车停在路边,边啃着牛肉,边抹泪,“这是我2020年吃过最带劲的一餐了”。
「带劲」,是卡车司机小刚对给他生命的食物的最高礼赞,也是一个儿子对父亲克制而含蓄的感谢。
而除此之外,他也想做一些「带劲」的事,反哺他生长的土地。
小刚的ID叫「田野上的繁荣」,这个名字里有小刚的梦想。
他想为家乡做点什么。
去年七月,河南发生特大暴雨灾害,小刚在外面跑车回不去,委托妻子带头筹集了几车物资,送往河南新乡不被舆论关注的村镇。
今年四月,小刚积极响应村政府的号召,助力家乡电商基地发展。在去村政府的路上,小刚看到空阔的村道,和发小感叹起农村人口的空心化。
如果我们像沿海那样有自己的产业,年轻人怎么不愿意回来呢?
倘若之前,这只是一句空洞的唏嘘,那么现在,他要为这句话做出实质的贡献。
在小刚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对本土、地域文化的确信。
和外地餐馆老板说话时,他可以说一副流利的普通话,但是转身面对镜头,依然是他说惯了的河南话,他骄傲自己生长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城市很好,但家乡也不差。
他相信家乡总有一天会发展的很好,在他和所有人的努力下。他相信繁荣的不仅仅是都市,还有他生长的那片田野。
火了之后,有很多人专门守候在饭点等待小刚的更新。小刚的弹幕区,是一个许愿池,每次一说「带劲」时,总是有整齐划一的弹幕充斥在屏幕上:
「期末考试带劲不带劲」「英语竞赛带劲不带劲」「创业带劲带劲不带劲」
在听到小刚「带劲」的肯定回答后,他们心满意足,意满离场。
而对小刚来说,生活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他还是得继续驾着他的半挂运输车,为每一笔等待交付的订单奋力前行,为妻儿、为父母谋一个更好的生活。
有能力的话,为家乡做一点微小的贡献,对得起他生长的那片土地。
这样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