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郑晨烨，原文标题：《“户外电源爆燃”事件背后：便携储能行业乱象惊心，行业标准体系亟待健全》，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早晨大夫说，父亲过几天能从重症（ICU病房）里面出来，转成轻症，但眼下还是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10月5日，天津的时女士在探视正于ICU病房监护的父母后，在社交平台写下了这段文字。


而这已经是时女士的父母在ICU重症监护病房呆的第二十九天。


在二十九天前的9月6日，时女士的父亲在家中为新购置的户外电源充电时，电源突然发生爆燃，时女士的父母在一旁躲闪不及，迅速被火舌吞没，两位老人均被严重烧伤，在被送入医院急诊的当晚就被下达了病危通知书，至今仍在ICU病房接受监护治疗。


10月10日，时女士接受了经济观察网记者采访，她告诉记者，引发这次意外的户外电源，是其父亲时老先生在今年8月9日从天猫平台购入。这种内置高容量锂离子电池的小型储能设备，在业内常被称为“便携式储能”产品。


记者注意到，这类产品自年初以来市场需求便持续走高，例如：时老先生购买的同类户外电源在天猫平台月销量就超过300件，而根据另一家电商平台京东此前公布的数据，在今年5月23日至6月18日期间，该平台户外移动电源产品成交额同比增长超1000%。


不过，在便携式储能产品日渐走俏的背后，是混乱的市场竞争环境，和亟待健全的行业标准体系。


深圳一家已上市锂电池厂商的工程师胡海林告诉记者，目前在便携式储能领域，相关的行业标准仍在指定中，尚未正式出台，行业中存在部分中小厂商的产品具有严重安全隐患的情况。


意外


2022年，户外露营、自驾旅行悄然成为国内居民最为青睐的旅行方式。


10月7日，携程发布《2022年国庆假期旅游总结报告》。报告数据显示，今年国庆期间，露营旅游订单量同比增长超10倍，其中市内出行订单占比近八成。


在新冠肺炎疫情散发，各地不断倡导周边游的趋势下，露营经济的红火，也带动着相关装备开始风靡市场，其中就包括便携式储能产品。


“自驾露营、房车旅行，哪怕去公园来个野餐，带个便携式储能都十分方便，随时随地给手机、电脑、厨具、灯具供电，满足户外旅行中的电力需求。”胡海林表示。


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时女士的父亲开始在电商平台了解便携式储能产品。


“我父亲今年7月份退休了，想着带我母亲去自驾游，因为我父母都有糖尿病，所以就买了个车载冰箱，用来保存胰岛素，再买个便携式电源给冰箱供电。”时女士告诉经济观察网记者。


在时女士发给记者的购买记录中，记者看到，时女士的父亲在今年8月9日于天猫品晟旗舰店花费2999元购买了一款容量为50万毫安的户外电源。


时女士表示，彼时其父亲就因为担心质量问题，专门选择了在天猫平台中价格较贵且销量、评价都不错的品晟电源。


据时女士回忆，收到货后，其父亲就在8月中下旬的两次短途出游中，携带并使用了刚到货的户外电源，而在使用过程中，时女士的父亲就发现这款电源的放电速度存在异常，在满电且不使用的情形下，仅两天时间该电源中的电就会自行放光。


“50万毫安的移动电源，不用它两天时间电就能放光，还不如手机充电宝顶用，这肯定是有问题的。”时女士说。


在发现产品出现质量问题后，时女士的父亲时老先生第一时间联系了天猫品晟旗舰店的客服人员，告知了相关情况，咨询解决方案。


但在这一过程中，品晟旗舰店的相关客服人员并未提出让时老先生将电源产品寄回检修，而是指导时老先生在家自行检查排障。


“当时客服说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的放电过快，然后跟我父亲说了一套测试方案，让我父亲自行测试寻找故障原因，移动电源这种电池产品，我父亲作为非专业人士怎么自行测试？”时女士在电话中气愤地向记者表示。


在时老先生的多次反馈下，9月6日下午，一位自称是品晟电源的技术人员加上了时先生的微信，并通过视频聊天线上指导时老先生展开测试。


于是，时老先生在当晚按照客服人员方案开始进行测试，在下午六点左右他将户外电源充上了电，四个半小时后，电源发生了爆炸。


“我父亲把电源放在客厅电视柜旁边充的电，他和我母亲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到了十点半左右，电源发生了爆炸，速度特别快根本就来不及反应。”时女士说。


在电源发生爆炸后，时女士的父母瞬间被火舌吞没，其父亲第一时间拉上其母亲试图逃生，但在刚起身尚未离开客厅时，电源又发生了第二次爆炸，附近的邻居在听到爆炸声后，第一时间赶来帮忙，拨打了火警与急救电话，将两位老人救出，送至当地医院急诊。


在时女士发给记者的爆炸现场照片中，记者看到其家中客厅周边墙体已被完全熏黑，摆放在茶几旁边的饮水机桶也都在高温下产生了融化变形，所幸当地火警赶来现场处置速度较快，若产生爆燃的电源再引燃周边家具，后果不堪设想。


“我父母被送往医院之后，但是医生诊断我父亲是40% 23度烧伤（重度烧伤），母亲60% 23度烧伤（重度烧伤），送到急诊当晚就下了病危通知书，随后直接转入ICU重症监护室治疗。”时女士的语气有些哽咽。


在10月10日接受经济观察网记者采访时，时女士的父母仍在ICU病房接受治疗中。


“现在我父母的治疗费用已经超过百万，医生预计两位老人出ICU总共要300万，我已经把周边能借（钱）的亲戚朋友都借了，还通过筹款平台来筹措费用，但还是不够，医生还告诉我，我父母出院后还需要跟踪治疗，防止烧伤后感染和并发症等。”时女士向记者表示。


维权


在父母的病情稳定一些后，时女士也开始了自己的维权之路，想要找到销售企业来承担一定的赔偿责任。


而随着她的维权之路的深入，一个混乱而复杂的便携储能行业的利益链条也逐渐浮现在她面前。


“我最早找的是品晟的客服，因为电池是从他们家买的，在我告知了他们这个事之后，他们也表示很震惊，然后马上说他们只是经销商做代发的，并不是电池生产厂商，叫我去找生产商索赔。”时女士称。


品晟的客服告诉时女士，其天猫旗舰店产品为贴牌生产产品，实际货源只是从1688平台中找代工厂家代发，自身并无电源生产能力。


随后，时女士在其父亲购买电源的燃烧残骸上，找了该电源的生产铭牌，上面显示品晟电源的实际生产厂家为中山市隆生电器厂。


“在品晟把皮球踢给上家之后，我就马上找到了这个隆生电器厂去了解情况了。”时女士告诉记者。


但令人意外的是，在时女士找到隆生电器厂后，这家被写在产品铭牌上的企业，竟然也表示时老先生购买的电源产品并非自家生产。


“我就问他们（隆生电器），不是你们生产的为什么贴你们的牌？他们（隆生电器）跟我说贴错了。”她说。


面对这样的回答，时女士十分意外，随后她再度找到品晟方面了解情况，品晟方面表示，其天猫旗舰店产品的实际生产厂商为中山市鹏之欣科技有限公司。


快被绕糊涂的时女士又找到了鹏之欣科技有限公司，结果该公司再度踢起了皮球，表示自己只是一个电池组装厂商，还发给了她一份供货单，让时女士去找电芯生产厂商索赔。


“他们说电池爆炸就是电芯引起的，让我去找电芯厂家索赔，但电芯的厂商那边就直接不跟我沟通，我看他那个供货单上写电池型号是宁德时代3.7v 117ah，但这个厂商明显跟宁德时代就没有关系，可能是鹏之欣糊弄我随便给的供货商信息。”时女士说。


针对这一情况，记者咨询了储能领域的资深从业人士潘玮，他告诉记者，时女士所购买电源的电芯，大概率属于拆机回收电芯，而鹏之欣的电芯供应商，多半是从宁德时代的旧电池组中拆出来单体电芯进行售卖。


记者了解到，所谓拆机电池，是指从旧的电池模组中拆离出来，翻新后能够再利用的单体电芯。


“说好听的这叫梯次利用电池，说难听的我们就直接叫拆机电池了，因为电芯生产门槛很高，没有一定规模和技术实力根本就不可能生产电芯，现在很多小厂就是购买拆机电池再做后续组装，但是拆机电池的翻新也有很严谨的流程，只不过小厂商不管那么多。”潘玮说。


时女士也告诉记者，在维权的过程中，其曾多次向鹏之欣索要产品电芯的质检报告、执行标准等材料，但该公司始终三缄其口，并向时女士表示：“随便告”。


截至发稿前，关于时老先生所购买的户外电源中电芯厂家的信息依旧是一个谜团。


“他们（鹏之欣）告诉我说不怕我起诉，大不了就申请破产，换个马甲再开张，还说中山市都是这种黑作坊，随便一个家庭打开门都是组装这种电池的。”时女士在电话中气愤地说。


10月12日，当记者打开淘宝平台试图搜索品晟旗舰店时，却发现该店铺及产品已经搜索不到，记者又拨打了鹏之欣科技及隆生电器厂的电话，但均未能接通。


随后，记者根据天眼查中所显示的鹏之欣科技的注册地中山市东凤镇伯公社区群安三街，通过附近一家便利店老板，记者了解到伯公社区属于城中村而并非工业园区，在周边的居民楼中存在不少小微制造业。


“（企业）有开在居民楼里的，也有自建厂房，主要是做电子产品的。”该老板在电话中说。


时女士告诉记者，她当前已向深圳、中山等地的监管部门报案，但深圳市场监管部门表示由于品晟公司查无此处，已经终止调查，而中山当地的监管部门在受理报案后还未有后续消息。


“我在自媒体平台发声之后，隆生电器厂方面还反向起诉了我，他们说自己只是被贴错牌的厂家，和事故没有直接关系，要求我赔偿他们一百万元的名誉损失费。”时女士补充说。


混乱


作为资本市场的新风口，眼下不少机构均认为便携储能行业将继续维持快速增长趋势，市场发展潜力巨大。


根据中国化学与物理电源行业协会数据，全球便携式储能行业的市场规模在2016年至2020年间，年均复合增速高达190.28%，并预计到 2026 年全球便携式储能市场规模将达到 882.3亿元人民币，年均复合增速将达65.72%。


民生证券电新邓永康团队在9月发布的一份研报中指出，中国的便携式储能生产厂商占据了全球90%以上的生产量和出货量。


“便携储能产品属于制造类产品，对上游零部件成本及人工成本较为敏感。中国供给相对充足，在原材料和零部件的供应上具有一定优势，同时中国消费电子制造业上下游配套齐全，综合优势明显。”邓永康团队分析称。


但在高速增长的背后，时女士一家所遭遇的意外，也在侧面反映出了便携储能行业当前混乱的市场竞争环境，和亟待健全的行业标准体系。


胡海林告诉记者，目前在便携式储能领域，针对户外电源的相关行业标准仍在制定中，尚未正式出台，行业中存在部分中小厂商的产品具有严重安全隐患的情况。


根据胡海林提供的信息，10月13日，记者在工业和信息化标准信息服务平台上查询到户外电源的行业执行标准——《便携式锂离子电池储能电源技术规范》，页面上的状态栏显示，该标准仍在制定中。


记者了解到，储能电池系统一般是由十几组电芯以串并联方式构成电池箱，再由电池箱串联为电池组串，随后电池组串通过并联集成于储能电池柜中。


潘玮则向记者表示，锂电储能系统的爆燃，往往是由于单体电池出现热失控，随后引发周边电池出现连锁反应，导致整个储能系统出现火灾。


在此背景下，保障电池组中的单体电池一致性，便成了保障储能系统安全的重要手段。


“一致性，简单地说就是一个电池组里单体电池的各项参数应该尽可能趋于一致，有点像木桶效应，整个电池组的安全性取决于最差的单体电池，一些中小储能企业，采购的电芯来源五花八门，参数上也是天南地北，由此也不难想象其安全情况。”潘玮说。


胡海林亦表示，劣质的电芯是引起便携储能产品爆炸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指出，在密闭的空间存储大量的能量，本应极力避免产品出现热失控，但是劣质电芯由于存在安全保护设计不到位、生产工艺不合格等问题，往往会成为储能产品中最薄弱的一环。


“正规厂家生产的锂电池并不会存在安全隐患，因为在生产过程中就有很多保障安全的方式，比如使用阻燃材料做电池外壳，在电池内部添加隔膜，添加温控系统、过充保护等等。”胡海林说。


在潘玮看来，作为新兴产业，加之进入门槛较低，便携储能行业当前还处在“春秋”时代。


他告诉记者，便携储能领域企业众多，一些想要分羹的小厂商，往往是通过向上游购买电芯、外壳、BMS（电源管理系统）回来自行组装成白板电源，再根据下游经销商的需求贴牌代发。


“像宁德时代（300750.SZ）、中创新航（03931.HK）这种大电池企业，大客户都要抢货源，小作坊怎么可能买得到，就算买得到也不愿意花这个成本，小作坊基本都是拿拆机电池或者其他小品牌电池做电芯。”潘玮补充说。


他进一步指出，除电芯外，BMS也是保障储能系统安全的重要部件，通常需要BMS厂家根据客户需求，评估具体技术参数按需定制，但小型储能厂商多半不愿意花费成本为产品配置BMS。


“要么就是目测产品容量买一些劣质板子（BMS）装上，或者干脆不装。”潘玮分析称。


“大容量的便携储能电池尽量不要放在家中充电，这玩意儿一旦着了就像个小炸弹。”潘玮在电话中还告诫记者。


10月12日，记者曾致电中山市市场监督管理局，想要了解时女士案件的最新调查进展，但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去探视的时候，父亲突然跟我说自己不要听收音机了，因为收音机是充电的，打开看了锂电池，怕炸了，听他说完特别心痛。”在采访的最后，时女士跟记者说。


（应受访者要求，潘玮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郑晨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