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许多接受采访的阿富汗家庭，卖出一个女儿的价钱。
阿富汗西部的巴德吉斯省，9岁的帕瓦纳（Parwana）一家九口人住在这里的一处难民营。
因为没有收入、揭不开锅，她的父亲把她嫁给了一个55岁的老人。
帕瓦纳和父亲阿卜杜勒·马利克（Abdul Malik）在难民营的家中。
图片来源：CNN
邻近的赫拉特省，不到10岁的西迪卡（Sideeqa）被父母卖给了另一个阿富汗家庭做童养媳。
西迪卡（右2）和同一片营地上的女孩们，其中大部分都被父母卖给了他人。
图片来源：VOA
住在巴德吉斯省卡迪斯区的古尔莎（Gulsha）已经卖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还有两个女儿在待价而沽。她说：
「我们有许多张嘴要吃饭，但是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水。」
「哪有母亲会愿意卖掉自己的孩子？但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
古尔莎的女儿们。
图片来源：Sky News
迄今为止，塔利班重返阿富汗已有一周年。
由于塔利班拒绝答应国际援助条件，这一年中，外界援助和支持几乎中断，阿富汗经济形势持续恶化，大量平民因缺乏收入、物价上涨而食不果腹。
糟糕的经济形势下，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是女性和儿童。
为了维持生计，许多阿富汗家庭采取的办法就是：
卖孩子。
01
童婚问题的背景与现实
从上文举的例子可以看到，许多孩子往往被卖为新娘或童养媳。
童婚现象一直存在于传统的阿富汗社会。许多儿童未满18岁就正式结婚，或者进入事实婚姻。
2001年以前，当地有一半以上的女性结婚时不满18岁，许多甚至不满15岁。
童婚问题的产生，主要是因为阿富汗社会的性别观念，和家庭利益的现实考量。
当地的宗教与文化传统中，家庭内的男性长辈拥有最高权威，可以支配所有的家庭成员。
家庭中的女性，则被看作是处于绝对依附和顺从地位的附属品，而非一个独立的人。
被物化的不仅是女性，还有她们的贞节。
当地文化中，体现一个家庭地位、名声的荣誉和耻辱，往往被强加于未婚女性身上。
根据宗教传统，女性甫一进入青春期，就被视作已经成年，可以婚嫁。
因此，阿富汗家庭往往为了保护荣誉、避免女性出现不贞，而强迫其尽早完婚。
不愿服从的女孩，可能会遭到父亲、兄长等亲属施加的「荣誉谋杀」。
阿富汗女孩法希玛（Faheema）因为违背家庭的婚姻安排，遭到父亲的生命威胁，只能躲入当地的女性庇护所。
图片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此外，由于按照伊斯兰法规，结婚时新娘应当得到一笔彩礼（Mahr），许多贫困的阿富汗家庭往往寄希望于靠这笔财富以维持家用。
同时，缔结婚姻也是不同家庭间建立关系、甚至实现阶层上升的桥梁。在动荡的局势中，这种可以互相提供帮助的桥梁变得尤为重要。
关于财富和社会资本的现实打算，因而也成为一些家庭、尤其是作为家长的父亲，逼迫未成年子女进行婚嫁的理由。
这种长期存在的童婚现象，一直受到国际社会的关注。其中，大量未成年女性被迫与成年男性结婚的现象，尤其引人瞩目和担忧。
来自学界和救助儿童会（Save the Children）、联合国儿童基金会（UNICEF）等国际组织的调查研究都反复强调，童婚和过早生育对于儿童的身体及心理健康有恶劣影响，同时也绝无益于社会总体的健康状况和发展。
在诸多国际力量和NGO的努力下，塔利班重返阿富汗之前，当地童婚现象虽尚未被严格取缔，但已经有所减少，其比例从2010年的53%降至2021年的28%。
然而，随着塔利班重掌政权，阿富汗的经济迅速恶化，通胀率已经上升至40%。
据联合国粮食计划署（WFP）的统计，阿富汗约有92%的家庭每日只能勉强果腹；其中，有1890万人（约阿富汗的一半人口）处于粮食匮乏的危机之中，或将面临饥荒。
在此状况下，大量的人不得不靠卖儿鬻女来养活剩下的家庭成员。
有些孩子可能被没有子女、寻求收养的家庭买走。
然而，更多的儿童没有这么幸运。
女孩通常被卖给当地成年男性，或是寻找童养媳的家庭。
男孩也无法幸免——长期以来，许多阿富汗男孩同样被贩卖给跨国人贩、皮条客，或是极端武装。
一个名叫叶海亚（Yahya）的阿富汗小男孩。他的父母把他卖给了人贩子，后者将他转卖给了塔利班武装。塔利班训练他和其他孩子进行自杀式袭击。2016年，叶海亚被当时的阿富汗政府解救。
图片来源：Radio Free Europe
可以说，阿富汗眼下变本加厉的童婚现象，不单单源自当地根深蒂固的性别问题。
本质上，它更是社会经济极度危机所催生出的儿童贩卖。
02
阿富汗的悖论
阿富汗的经济何以糟糕到如今的地步？
这主要是因为，近几十年来，阿富汗的经济与社会运转均十分依赖巨额的国际援助，以及在当地的国际力量。
阿富汗自2001年来接受的国际援助统计。
图片来源：World Bank
常年动荡下，许多阿富汗人流离失所，只能举家迁居至国际组织开设的难民营，依靠援助勉强度日。
尤其在2018年阿富汗发生严重旱灾后，更多的地方村民失去经济来源，仅赖发放的救济金维生。
除了直接的经济援助，国际组织、NGO、新闻媒体等机构的存在，也为当地创造了许多就业岗位。
然而，随着去年8月美军撤离阿富汗，大部分国际组织也因为担心员工的人身安全而纷纷撤出，导致大量人口失业或失去救济。
首都喀布尔的一间印刷厂，原本的主要业务是为学校、NGO等各种机构印制试卷和宣传品。如今，这间工厂几乎没有订单，员工也大部分被辞退。
图片来源：Al Jazeera
此外，由于接壤的巴基斯坦和伊朗对阿富汗关闭了边境，阿富汗人无法再像往常一样往返邻国打零工赚钱。
自去年8月以来，阿富汗有五分之四的家庭收入骤减，乃至完全失去收入。同时，阿富汗的银行体系也陷入了崩溃。
国际援助的减少，已使阿富汗的公共开支减少了75%。
为制裁塔利班，国际金融体系又在美国主导下，冻结阿富汗的海外资产，并中止阿富汗中央银行的交易资格，令阿富汗社会的商业活动受到极大限制。
而塔利班政权方面，却始终无法就援助条款与各方达成协议，这使得当地经济与民生迅速陷入崩溃。
对当前的阿富汗而言，悖论在于，要想重新获得国际援助，走出当前的困境，就必须接受国际组织的要求，改善女性和儿童的待遇。
但是，恢复女性工作权、受教育权，减少家庭暴力等议题，恰恰是塔利班政权与保守宗教势力不愿妥协之处。
2021年8月塔利班掌权后，即禁止阿富汗女性出任公职和接受中学教育。
此后塔利班曾数次承诺要恢复女性的中等教育权利，但至今仍未落实。
今年8月，在半岛电视台的采访中，女教师、社会活动家塔夫西尔·希波什（Tafssir Siaposh）说：
「他们每天都有新的借口，已经12个月了。」
女子学校的关闭，令女性教职员工失去工作和收入，这当然又进一步加剧了社会总体的失业状况，使更多家庭难以糊口。
住在赫拉特省的法蒂哈·米尔扎·扎达（Fatiha Mirza Zada）曾经是一名中学老师。没有了工作，她无法独力抚养两个女儿（她的丈夫于战争中失踪），只能考虑送走一个孩子。
图片：Al Jazeera
在塔利班倡导的父权制道德传统与社会准则下，阿富汗的家庭暴力问题也十分严峻。
半岛电视台于《「我将被牺牲」：阿富汗那些逝去和卖掉的女儿们》一文中报道，阿富汗赫拉特省一个名叫阿齐兹·古尔（Aziz Gul）的16岁女孩，在嫁给年长她十多岁的丈夫穆萨（Musa）数个月后遭到了残忍的杀害。
阿齐兹·古尔的家人试图向塔利班的司法机构寻求正义。然而，穆萨的家族在当地颇有势力，他们求告无门。
阿齐兹·古尔的家人。
图片来源：Al Jazeera
在生活的极度困难之下，不少民众、乃至地方领袖，都盼望国际组织能够重新施以援手。
巴德吉斯省的一个塔利班地方指挥官说：
「我们希望国际社会来到阿富汗帮助我们。自从塔利班掌权后，每个人都很安全。」
在塔利班经年的暴力威胁之下，援助机构或许暂时难以相信这样的承诺。
况且，这样的保证，显然未将遭到家暴的阿富汗女性、像牲口一样被交易的阿富汗儿童囊括在内。
目前部分国际组织正向阿富汗提供无条件的紧急人道援助，包括资金、药品及其他基本物资。只是以其援助力度，远无法解决阿富汗的危机。
然而，关于塔利班能否真正做出让步，正视和改善人权问题，似乎仍处在僵局之中。
当社会危机来临，首先遭殃的必然是其中缺乏权力的弱势群体。
儿童、女性，甚至贫民的人体器官，一个接一个地被当成解决温饱问题的可交易物品。
一个阿富汗村子里，卖过肾的男性聚在一起向记者展示他们的手术伤口。
图片来源：Sky News
但弱势群体绝不会是唯一的受害者。
塔利班的威权统治，漠视的是所有民众作为人的基本权利和福祉。
正如人权观察（Human Rights Watch）组织的女性权益事务副主任巴尔（Heather Barr）所说：
「塔利班把阿富汗民众当成了人质，他们在和国际社会较劲。」
如果塔利班政权继续保持强硬，所有阿富汗人都将自身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