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底层观察家(ID:societybottom),作者:程春晓,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最近一段时间,拼多多上线了自己的跨境电商平台Temu。网上有很多讨论,但是大多都不得要领,有的甚至是错误的。有朋友说:2022年了,外界对拼多多的了解还是这样,就,没啥了解。
可以说,Temu的上线延续了这家公司浓重的黄峥个人风格。
一是敢为天下后。Temu在SHEIN模式已经跑通的几年后才跟进,并在其基础上进行模式改进,试图做出差异化。Temu与SHEIN的vmi模式有同有异:在不吃库存、拥有定价权及负责履约等点上是一样的,但是不同之处在于,Temu采用了平台模式,而SHEIN仍是自营模式。
二是神秘低调。黄峥从不像阿里一样大张旗鼓地搞宣传,而是希望闷声发财。Temu上线没有发通稿,甚至没有自己的招商公众号。
三是对商家的极致冷酷。黄峥是一个追求ROI的商人,在他眼里,不让自己吃亏是做商人的底线。Temu维持了拼多多在国内颇具争议的做法,即对出现质量问题的商家处以高倍数的罚款。在拼多多这个数字是10倍,在Temu则是5倍。
四是极强的掌控欲。虽然是平台,但是Temu却掌握了定价权。在拼多多那里,拼多多所能掌握的定价权实质上已经远超淘宝天猫,甚至能与自营模式的京东旗鼓相当,但这种权力还通过智能营销工具、百亿补贴等作为幌子。到了Temu这里,平台享有定价权这件事被摆到台面上来了。By the way,我认为这在美国很可能是不合规的。
五是对潜在风险的极度厌恶。Temu是平台模式,平台不吃库存,因此商家承担所有库存风险。平台模式下,也能最大限度规避平台所要承担的责任。
六是对自由现金流的极度渴望。虽然是平台模式,但是Temu在海外设置了代收款的主体,通过这种方式,Temu赚到了美元。这笔美元会先被结算给商家开立在黄峥旗下支付公司付费通的海外账户,然后再汇兑成人民币打回国内。由于海外备付金普遍监管不严格,因此实质上黄峥系对这笔美元有较大的运作空间。
如果让我冒昧总结一下,黄峥的价值观似乎是:黄峥第一,消费者第二,商家第三。他似乎从不相信“舍得”和“厚道”,而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一、短期主义者黄峥
友塔游戏是黄峥的出海游戏项目,旗下最出名的游戏如《黑道风云》《大黑帮》等,这些游戏都存在浓重的暴力元素,曾被YouTube、Facebook等多个平台封禁。
从某种意义上说,做黑帮游戏的黄峥,也采用了类似“黑帮”的方式运作公司。在晚点的《谁在管理拼多多:超级大脑和原子化组织》一文中,黄峥是“黑帮”的超级大脑,极致冷血、目标驱动,围绕他身边有一个以校友为主组成的核心团队,他们跟黄峥打拼多年,黄用股份代持等方式跟他们深度绑定。剩下的普通员工,则纯粹是雇佣兵,他们的工作状态像一个个原子,信息权限很小,黄峥用远超预期的极高薪酬来买他们的时间甚至生命。
一位2017年后加入拼多多的员工看到过黄峥在办公室埋头审批纸质发票。这情形,跟历史上另外一位崇尚权谋和秘密政治的雍正深夜批阅奏折如出一辙。据说,在拼多多的离职员工群里,很多人都在推荐一本书,名字叫《活在洪武时代——朱元璋治下小人物的命运》。
2021年曾有媒体爆料,拼多多安全大佬Flanker疑因拒绝违法攻击,在五年马上到期可以拿股票的时候被强行辞退。
在正统的互联网上市公司里,黄峥其实是个异类。你甚至很难把他跟美国名校硕士、谷歌精英联想起来。他更像一个野路子出身的人,至少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而不是企业家,更不是兰迪·科米萨在《僧侣与谜语》中说到的传教士(充满使命感,长期坚持做难而正确的事)。
在2018年小晚对黄峥的专访中,面对小晚的质疑,他反问:“用商人逻辑经商有什么不对吗?做商业不去赚钱,我觉得是不道德的,应该按照商业的逻辑去做一个本分的商人。”他还认为:“大部分人都over think,其实多数事情是显而易见,没什么可想的,你只需要用常识来判断就可以了。大部分知识是没有用的,遇到问题再解决问题。段永平教我的,要胸无大志,你做好当前就好了。”
1年多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SHEIN:长期主义的胜利》,核心观点是,SHEIN成功的背后,是许仰天愿意在别人赚快钱的时候,把资金投入到品牌建设和供应链。据了解,SHEIN在合规方面在行业内做的也是最好的,很早就搭建了百人规模的服装风控团队,解决侵权等相关的问题。
黄峥也做跨境服装独立站(婚纱和快时尚),与许仰天几乎同时起步,快时尚板块曾做到过行业第二名,仅次于SHEIN。黄峥把短期主义的买量模式做到了极致,但是规模仍只有SHEIN的五分之一,而且随着流量成本的上升和SHEIN规模效应的显现,差距越拉越大。
按照波特在《竞争战略》一书中提出的理论,竞争战略分为三种:成本领先战略、差异化战略、专一化战略。长期主义多数是成本领先战略,通过长期投入,达到critical mass,实现规模效应。而短期主义者多数采用差异化战略或专一化战略,跟随市场变化不断试错,找到属于自己的机会点。
长期主义作为一个故事是美好的。它更加学院派,更注重方法论,更容易被人用逻辑去理解,也更方便在水面上被讨论。王兴、刘强东,都是长期主义的胜利。
然而,长期主义同时存在一个悖论。如果长期主义的理论成立,那么10~20年前采用长期主义的创业者,现在应该已经取得规模效应,占据了市场上的绝大部分份额,且有着很深的护城河。如果我们认为长期主义满足的是相对稳定不变的底层需求,这也就意味着剩下的结构性的长期主义机会已经几乎不存在。就像黄峥所说:任何地方桌子都是满的。
可以说,整个中国的长期主义机会,加起来可能不超过10个(因为长期主义的底层性和垄断性),剩下的99.99%的机会,都是属于短期主义的。
长期主义是强者的机会,短期主义是弱者的机会。
黄峥的故事,是一个在已经成熟的市场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的,以弱胜强的励志故事。而且他做过的所有项目都取得商业上的成功:
B2C电商欧酷一年营业额几亿元,最后以220万美元的价格卖给兰亭集势;
电商代运营乐其是全国最大的食品行业的代运营公司、一年利润千万级别,目前多数股份已经卖给CMC资本;
跨境婚纱电商品牌JJ's House 2016年成为全球最大的婚纱电商,月交易流水达到上千万;
服装独立站群做到过快时尚行业第二名,仅次于 SHEIN;
友塔则是过去几年中国最成功的出海游戏公司之一,单款游戏营收超过11亿美元;
拼多多平台2020年年活跃买家数7.88亿,超过阿里巴巴和亚马逊等,成为全球用户规模最大的电商平台,目前市值接近800亿美元。
黄峥证明了,短期主义者也可以取得非常大的成功。作为后来的创业者,尤其是没有极致丰厚且长期资源禀赋的普通创业者,更加值得作为学习榜样的,不是王兴和刘强东,或许反而是黄峥。
二、孩子
黄峥1980年出生在杭州。
从1992年考入富二代云集的杭州外国语学校开始,黄峥一路都身处上流社会。1998年,黄峥被保送进浙大混合班学计算机,之后在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学计算机。
2004年硕士毕业后,他加入谷歌,2006年跟李开复一起回国,是谷歌中国办公室的开拓者之一。2007年黄峥从谷歌离开创业。黄峥的人脉也堪称顶级,早在2001年读大学的时候就结识了网易创始人丁磊,后来又陆续认识了段永平、王卫、孙彤宇等大佬。
如果我们只看黄峥的履历,会误以为,他跟王兴是一个阶层的人。
王兴1997年保送进清华,2001年本科毕业,之后进入美国特拉华大学计算机工程专业学习。2003年,王兴辍学创业,先后创办校内、饭否、美团。
同样是顶尖高校毕业,计算机专业,美国留学归来,连续创业,年龄相仿,黄峥和王兴两人经常被拿来一起比较。
然而,事实却是,黄峥跟王兴根本就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
王兴是标准的富二代,其父是福建当地知名的水泥大佬。王兴的父亲为王兴的早期创业提供了重要的启动资金。王兴2018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他不得不求助于父母来负担家庭开支,因为他还没有卖掉任何所持股份。甚至坊间有笑话称,如果美团失败,王兴还可以回家啃老。
反观黄峥,却是一个纯正的“屌丝”。在接受极客公园专访时,黄峥透露,小时候家境拮据,经常要穿妈妈同事或者亲戚家小孩的衣服。黄母曾在杭州丝绸厂工作,到现在都舍不得打车。在自己公众号的文章《我的中学和大学》里,黄峥称,自己的小学是杭州郊区的一所非常一般的小学,自己是这所小学前后9年里唯一一个考进杭州外国语学校的。
可以说,黄峥完全是误打误撞闯入了王兴的世界。黄峥称这为“狗屎运”。
我们能够想象,一个12岁的孩子,因为命运(当然我认为是黄峥的实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被丢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的错愕、慌张和无助。而且杭州外国语学校从初一开始就是强制住校的,黄峥说,自己跟那帮富二代同学,“每天从晨跑到晚自习,到睡觉都在一起”。这种巨大的阶级落差,会对一个内心应该有些敏感的孩子,产生多大的心理影响?
黄峥事后在公众号里的回忆是轻描淡写,甚至有些美化的。他说:“大家的交流和互相影响比其他中学要大得多,互相之间的关系也比较close。12岁到18岁这6年,让我们这一小群人互相影响形成了和其他中学的人不太一样的价值观和世界观。”
他真的被接纳了吗?他真的跟其他同学形成“一小群人”了吗?那些富二代同学,真的愿意带他玩吗?
王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在龙岩一中,王兴肯定是同学中的有钱人。甚至出身草根的刘强东都没有经历过这些,他初中在老家来龙镇上就读,高中才到宿迁市里读书。刘强东的父母是跑船的,虽然辛苦,但是收入不低,甚至算是当地的有钱人。真正遇到冲击应该是考入人民大学,但是当时刘强东已经18岁,性格基本已经成型。
而12~18岁,黄峥还是个孩子,价值观、性格都没有完全成熟。那6年,黄峥究竟经历了什么?
或许就是在那6年,黄峥在碰撞和绝望中,从一个孩子快速成长成一个成年人。但是因为成长过快,成为了一个小大人。这个小大人被推上球场与大块头成年球员较量,然而,并没人关注他是会在皮肉青紫中成长,还是会在赛场互殴中韧带断裂、半月板受伤。
也许,为了活下来,他把自己孩子的善良和脆弱安放在了内心深处很深的某个角落,然后让自己变得tough。
他最终选择了慕强,并让自己成为更强的人。在公众号里,黄峥充满崇拜地说:“山沟沟里飞出金凤凰是小概率事件。大部分富二代,特别是官二代是非常优秀的。”
三、段永平
段永平是黄峥成长道路上一个重要的人物。
黄峥跟段永平认识,是通过丁磊。黄峥还在浙大读大学的时候,丁磊在MSN上主动加他请教技术问题,一开始黄峥还以为他是骗子。2002年,黄峥到美国读研究生,丁磊推荐他认识了段永平。黄峥毕业后加入谷歌,跟段永平住得很近,开始帮他炒股,两人有了更加密切的来往。2009年,段永平跟赵丹阳一起参加巴菲特的午餐,也带上了黄峥。(网上说黄峥参加巴菲特午餐是2006年那次,但我通过照片综合比对,认为应该是2009年那次)
段永平是黄峥的第一个创业项目欧酷的天使投资人,2017年,黄峥接受时间财经专访的时候说:“我觉得在我的天使投资人里面,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段永平。”
段永平对黄峥的影响是全方位的。比如,拼多多的价值观是“本分”,直接来自段永平,步步高的价值观也是“本分”。黄在不同场合下反复提到的“要做正确的事,然后再把事情做正确”,也是来自段永平。
段永平很早就在雪球上注册了账号,名字叫“大道无形我有型”,雪球后来把他跟网友的讨论结集出版为《段永平投资问答录》。
虽然段一直自称巴菲特的信徒、中国的价值投资者,但是他跟同样自称价值投资者的张磊的投资风格截然不同。张磊喜欢在超级大赛道中选择偏基础设施型的公司,有规模效应,但毛利可能比较低,京东和美团就是典型的例子。而段永平喜欢的是产品驱动的,有定价权、高毛利的公司,比如苹果和茅台。
段永平一定不是一个张磊《价值》中所理解的长期主义者,京东、美团,都不符合他的投资理念。因为,长期主义最核心是的是长期资本投入产生的规模效应和长久多元化布局产生的协同效应,而段永平对这两者都嗤之以鼻。
对于资本投入,他说:“资本支出大的行业不容易出现好企业。(船运、航空都是)很烂的生意模式,花了很长时间守着一个生意模式很烂的公司,机会成本很高,花掉的时间也是机会成本。没见过成本优势可以成为护城河的。”
段对京东明确表示不看好。2010年的时候,网友问他,京东商城营业额预计108亿美元,问他怎么看。段永平的回复是:“不赚钱的生意多少营业额都是没用的。”网友继续追问,互联网企业先得上量突破平衡点,突破了可能就是一马平川。段永平的回复是:“建不起护城河的话,砸多少钱都是没用的。”
2011年底,有网友转发了一篇的京东要新招2.5万人的新闻,段永平回复:“这么低的margin和这么点营业额要用这么多人啊,这个生意模式看起来不是很美妙。不好的生意模式也是有机会在一段时间里赚钱的,但赚起来累,效率差,持久性不好。需要用很多人(相对营业额和利润而言)是不好的模式的一个特征。”
多于多元化,他说:“从来没见过企业多元化成功的例子。把鸡蛋多放几个篮子其实是有效提高风险的最好办法,‘多元化’的公司最后都遇上大麻烦了。苹果单一产品的模式是行业里的最高境界。三星焦点太发散。”
段没有公开表达对美团的看法。但是强调没有边界的王兴,应该在他眼中属于焦点发散、不够专注的典型。
我很好奇,黄峥对刘强东和王兴的态度会是怎样的呢?
新经济100人2016年的报道《解密拼好货:8个月从0到100万单》中提到,黄峥在做欧酷期间,见过刘强东两次,意识到自己做不过他,原因是刘强东更强悍。因此,黄峥将欧酷卖给了兰亭集势。
2016年,拼好货做起来了,黄峥却又说:“时代是一浪推一浪,很难相信30年后中国电商还是现在这些大佬。”在2018年小晚的专访中,他分析京东的模式核心是:“快递公司干不了电商的事儿,而电商不愿意做快递”。言外之意,是刘强东干的是别人压根不愿意干的事儿。
而刘强东则说:我和拼多多创始人Colin关系非常好。
黄峥对王兴的态度似乎也有些微妙。当小晚提到“王兴说的也是同向为竞,相向为争,竞争不是为了把谁打倒”的时候,黄峥似乎有一些被激怒,他说:“王兴讲的他帝国的边界,相向而行,但没说我到哪里停。滴滴和美团在强竞争环境中长大,但拼多多的成长环境不一样,我们在一个看似没有机会的饱和领域找到了新的商业突破,因此不需要浪费大量资源过度竞争。”据说,拼多多一直拒绝和美团交流,拼多多也不招聘从美团出去的人。
而王兴在饭否里数次表达了对黄峥的激赏。他为拼多多说话:“一堆人质疑拼多多却不质疑淘宝(是如何起家的),这已经说明我们这个社会是多么健忘。”
面对王兴和刘强东,黄峥的心态似乎非常矛盾,既自负、又自卑。一开始是仰视、甚至害怕,面对他们的善意,似乎甚至有些恼怒。但是随着事业成功,黄峥又变得更自信了,开始看不起他们。或许,在黄峥的价值观里就是:胜者为王、成王败寇。
四、达尔文
黄峥曾在自己公众号开篇列了一个提纲(已被删除),里面一共有28篇题目,后来黄峥实际只写了9篇。这些题目里最引起我注意的是:《达尔文之同种竞争最激烈》和《无所执和拥抱变化,唯一重要的是活着》。
跟王兴(及王慧文)和刘强东不同,在黄峥的字典里,很少出现规模效应、网络效应、协同效应等大词。我翻阅了黄峥所有公开资料,发现他最常说的词是:“变化”“进化”“演进”和“迭代”。
黄峥说自己从来不会去规划五年、十年的事情,他会想一个很远的目标和一个很近的落实。拼多多之所以不招美团的人,除了竞争泄密之外,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是,已经习惯了凡事讲“方法论”的美团员工,真的不适合拼多多。
刘润的2021年度演讲题目是《进化的力量》,里面引用了王立铭的一句话:“进化论,是地球上唯一可靠的成功学。”我猜,黄峥应该认同这句话。
或许,在黄峥的眼里,宇宙就像《三体》里面说的:
“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
黄峥在公司内部管理上也采用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赛马机制。
根据晚点披露,拼多多的超星星小组主要任务是拉更多知名品牌在拼多多开设官方旗舰店,该小组内实行赛马制度,不以行业区隔,指标是店铺进驻数和成交额。实际上,除此之外,拼多多把赛马机制用到各个地方,如:推荐算法分为推荐一组和推荐二组两个组同时在做;广告和招商运营长期定位不清晰,相互PK。
在跨境公司墨灿,黄峥采取的内部竞争做法更加极致。例如,工厂组分为好几个小组,大家都去分头找供应商,按照价格竞标,谁的价格最低,就给谁做。品类运营每个人都负责一个主品类和一个副品类。如果连续三个月,副品类的人做得比主品类的人好,主品类就换人来做。
一个人的宇宙观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认为世界是确定性的,存在一个超越性的终极实在,这个实在可以是上帝,可以是道德,也可以是经典物理规律。一类认为世界是不确定性的,并没有一个超越性的存在,一切都是相互交织和关联的。前者导出的人生观,天然带有某种使命感,而且人是受约束的。后者导出的人生观,则落入功利的日常,且往往缺乏约束。
黄峥应该信一些佛教,传统佛教其实不怎么讲因果论,因为因果论背后是确定性的世界观。讲因果更多的是婆罗门教,婆罗门教用因果论来强化印度的种姓制度。而当时佛教要反抗的对象就是婆罗门教。佛教讲的是“无常”,最核心的一个概念是“缘起”,至于因果,只是为了方便说法,因和果都是缘起的,是平等的,可以相互作用和转化。
五、ROI
如果用公式表示,王兴和刘强东的人生函数似乎是:max(金钱、荣誉、地位、使命感),可行域=内心的道德准则或者世俗的要求;而黄峥的人生函数则是:max(未来现金流折现),可行域=无限。王和刘的条条框框太多,黄峥则更加纯粹、更加极致,他是极致目标导向,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据了解,黄峥在内部最强调的就是ROI,所有其他变量诸如规模、品牌,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一个突出的例子是,黄峥的跨境服装独立站Floryday的定价选择。Floryday的件单价是40美元,远高于SHEIN的10美元。有接近黄峥的人士告诉我,这样的定价选择,背后反映了黄老板的理念——赚钱。“Floryday原来也曾测试过降价,销量确实能起来,但是利润反而降低了,这是黄峥所不能容忍的,他不愿意牺牲短期利润,去追求更长期的不确定的价值。”
这位人士向我感叹:“很多成功学的人说,想要做大事,目标不能只盯着赚钱,如果只盯着赚钱,注定成不了大事,赚钱只是一个顺带的结果。而在黄峥这里,这一条并不成立,他的目标只有一项,那就是赚钱,而他也确确实实赚了大钱,这是他最牛逼的地方。”
另外一个例子是,拼多多通过各种技术手段对用户的潜在价值进行估算。一位拼多多的离职员工告诉我:“拼多多给到用户的,永远少于他对用户的估值。这解释了为什么有的人到处求人砍一刀,却永远拿不到礼品,因为在拼多多的算法里,你吸引来的用户的总价值不足以覆盖礼品的成本。”他对黄峥的评价是:“黄峥是一个永远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人。”
六、歼灭战
黄峥在打仗方面很有一套,他似乎把人生看成是一个战场,他享受跟别人竞争并取得胜利的感觉。在他未完成的题目中,有两篇名字分别叫《胜利的不同,歼灭战和击溃战》《集中优势兵力打弱小的敌人》。他似乎深入研究过毛选。
黄峥的作战方式可以总结为歼灭战,即通过集中兵力,形成局部的碾压。他说:“田忌赛马,能在整体资源劣势的情况下创造出局部的优势,进而有机会获得整个战役的胜利。由此,平凡人可以成就非凡事。”
在作战前,黄峥会进行细致的战争局势分析。
“黄峥从来不赌,他只打自己有百分百把握一定能赢的仗。”一位了解黄峥的人这样向我描述,“他会问自己和团队:为什么这件事我能够做的比别人更好?”一个例子是JJ's House,黄峥之所以做婚纱这个业务,是因为“跟我们一起做类似业务的人,要么是苏州的小老板、学历不如我们,学历高的不用功(指兰亭集势),所以我们能成功。”
遇到必输或者没有意义的消耗战,黄峥会选择绕道走,“敌进我退”。黄峥在做欧酷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如果跟刘强东正面打下去,就陷入到无意义的消耗战里,因此果断离开。“如果我不能赢得战争,我就不应该打。”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决策。
只要选择了打,黄峥就会义无反顾地投入绝大部分兵力,确保绝对的胜利。如果我们看黄峥历史上所有创业项目会发现,黄峥在每个阶段只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从一开始的B2C电商欧酷,到后来的出海电商和游戏项目,再到拼多多、多多买菜,一直到现在的Temu。一位接近拼多多的人士告诉我,“黄峥最近的精力集中在Temu项目上,他甚至会亲自参与中层候选人的面试。”
据晚点报道,Temu的主要成员包括拼多多COO顾娉娉(阿布),以及多多买菜多省区一级主管赵佳臻(冬枣,还有一个对外title是拼多多联合创始人)和葡萄等人。这都是一群跟随跟黄峥一起创业多年的老人。每开一个新项目,黄峥会把自己的骨干都派过去进行集中攻坚,当新项目成熟,就留下一些人驻守,其他人则继续随黄峥出征。
黄峥的战术非常有艺术性和故事性,贴近民众对商战的一切想象。我认为黄峥应该出一本书,专门讲自己的战例。
一个经典战例发生在JJ's House。
一位接近黄峥的朋友告诉我:JJ's House刚上线的前几年,一直没怎么做起来,原因是,黄峥对JJ's House的定位是做自有品牌,但当时整个跨境电商处在野蛮时代,所有人的模式都是盗国际大牌的图,产生订单后找苏州工厂生产,JJ's House走自有品牌道路行不通。
黄峥的做法是,成立一个部门,去市场上疯狂买量投放,目的就是要把市场上的水搞混。本来所有人都在闷声发大财,国外大牌并不知道这些中国玩家的存在,结果这样一下子国外大牌全知道了,联合起来向官方施压,封掉了所有中国婚纱跨境网站,而JJ's House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
另一个经典战例则是Temu对SHEIN的战术误导。
一位跨境电商行业的人士告诉我:在上线前,Temu曾在行业内放出烟雾弹,宣称不做女装,而且也确实没怎么公开BD女装商家。当时整个市场的判断都是,黄峥觉得SHEIN很强,从其他品类开始切。但实际上线后,大家发现Temu 60%以上的SKU还是泛服饰。实际上,Temu在筹备期已经悄悄把SHEIN的头部供应商BD了一圈,完成了定向招商。而这一切,SHEIN都被蒙在鼓里。
七、从短期到长期
黄峥是一个矛盾体。
一方面,他内心情感极度复杂、极度丰富。在公众号里,他感叹道:“人是宇宙中非常非常渺小的存在”,“世界人生整体是不可知的”,你能感受到他对人类的大悲悯。在公开场合,他曾两次提到自己很“委屈”,一次是2018年接受小晚采访的时候,原因是“突然涌出大量谣言说拼多多诈骗”,一次是2019年接受极客公园采访,原因是拼多多“被贴上‘消费降级’‘五环外’的标签”。
然而另外一方面,他又是一个极度务实的冷血的人。跟黄峥一起创立魔量资本的胡泽民认为,黄峥和他以前碰到的人都不一样,他是个奇葩,是一个怪胎。在极度求真背后,黄峥不care用的方法是不是粗暴。一个例子是:黄峥跟胡泽民一起看项目,有时他会让一些创业者泪流满面,把人家说得体无完肤,但他并不带有恶意,只是真实地告诉你,你的东西就是不靠谱。
有趣的是,黄峥的自我认知,与公众对他的认知截然相反。例如,在他眼中,一直认为自己是“本分”的,甚至“本分”成为拼多多最重要的企业文化,然而,被高额罚款的商家不会这么认为,砍一刀永远剩0.9%的消费者不这么认为,被PUA的员工当然也不这么认为。
另外一个例子是,黄峥认为Google是集中式超级大脑,要做用户的上帝,而自己要做的是分布式智能代理网络,里面的个体独立思考,是平权的。然而事实上,多数人认为黄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上帝。
黄峥是个矛盾体,没人知道他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他关注的哲学家塞涅卡写过一本书,叫《强者的温柔》。黄峥似乎知道自己脆弱的一面,因此把头埋到沙子里,却又永远充满不安全感,时刻警惕地关注着外面的一举一动。或许,他只是一个穿着厚重机甲的庞大机械人,当你打开操作舱,发现操作者却是一个孩子。
不可否认的是,黄峥身上还是有理想主义的一面。他说:“消费升级不是让上海人去过巴黎人的生活,而是让安徽安庆的人有厨房纸用、有好水果吃。”他还说:“钱是工具,不是目的。”这些究竟是他的PR话术,还是他的真实想法?
我们只能猜测,或许黄峥骨子里仍是一个长期主义者。但是他的出身和社会环境,让他不得不选择先成为一个短期主义者。王兴有资本九败一胜,而一无所有的黄峥,只能选择慢慢积累,九小胜一大胜。
长期主义者也可以分为两种。
第一种长期主义者更多是顺应天时,他们是吃到时代的系统性红利的人,在持续上涨的大趋势下,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坚持就可以吃到免费的贝塔。所以,长期主义者多数是60、70后,如贝佐斯、刘强东、左晖。他们在2000年左右开始创业,吃到了互联网的红利。
第二种长期主义者则生活在系统性红利已经消失的年代,行业已经进入成熟期,他们需要通过前期的短期主义,积累更厚的资本,才能自己造出势能,实现长期主义。许仰天之所以值得尊敬,就在于此,他也不是一开始就选择长期主义的,而是通过谷歌投放、婚纱电商等赚了好几桶金,之后才逐渐过渡到长期主义。
在接受极客公园采访时,黄峥表示:“创业不是一锤子买卖,它是一个过程,我们始终觉得我们一拨人没有创业经验,商业也是应该需要学习的,创业跟读书一样,也应该是有一个逐渐进阶的过程,而且事前你必须把前面的东西做好,才能做后面的,我们以前读了小学又读了中学,现在才开始上大学。”而且,“拼多多一开始去做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它应该是大学了。”
黄峥在接受云九资本采访时曾说:“这个创业跟以前的创业不同,它一定程度上更加面向公众,它是一个企业,同时也在提供一个公共服务,以前我们做的公司,做游戏、做电商也好,其实是一个更加纯商业的事情。”
把资本主义倒过来,良币驱逐劣币,这是黄峥的终极理想吗?如果是,拼多多能承载吗?还是说,拼多多也只不过是黄峥赚钱的工具,他赚钱的目的,是像自己在辞去拼多多董事长职位时说的,去搞不赚钱的科研。还是说,黄峥根本就没有理想,就是一个无情的金钱机器?
起码目前,拼多多还无法完全承载黄峥的理想,甚至还没有“上岸”,不合规的乌云,仍然笼罩在拼多多上方。黄峥会在短期主义中等待崩盘,还是会实现从短期到长期的惊险一跃,或许只有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底层观察家(ID:societybottom),作者:程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