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盘山路上的车辆
“这与之前汶川、鲁甸地震的经验相比,是颠覆性的。”前往康定的中国地震局专家,很快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地震专家口中的“颠覆性”,是指此次泸定地震的遇难、失联人员,超80%的情况与山体崩塌、滑坡、滚石等地质灾害相关,而由房屋倒塌导致的人员死亡仅占20%。
深一度调查发现,在泸定震区,地质灾害 隐患点集中的地方,往往也是此次灾情最重的地方。2021年泸定县共有地质灾害隐患点356处,而此次灾情严重的湾东村和紫雅场村附近就集中了多个隐患点,这并 不是简单的巧合。
震中海螺沟附近村庄背靠山坡
“颠覆性”的数据
9月 8 日下午 3点,正在海螺 沟蔡阳村寻找地表破裂的调查队员接到通知,要在中国地震局、四川地震局的视频会上汇报前方最新情况。
淅沥的小雨中,队员们从村民家借来板凳,用砖头做成简易的手机支架。在会议开始前,地面一阵晃动,远处的山体传来哗啦啦的响声,这是一次3.3级的余震。
视频会上,正在康定指挥部的中国地震局专家指出,泸定地震人员死亡的最大特点是地质灾害致死比例高,预计超过80%,而房屋建筑倒塌致死率只有20%。“这与之前汶川、鲁甸地震的经验相比,是颠覆性的。”
此前,专业人士通常认为地震中地质灾害造成的死亡,如超过三分之一就已经很严重了。2014年云南鲁甸地震,616位遇难者中,因房屋倒塌致死407人,占66%,因崩塌滑坡致死134人,占 21%。
此次泸定地震“反常”的致死比例,在震区有明显的体现。得益于近年当地房屋加固、抗震标准提高,在震中附近磨西镇的主要街道上,建筑物根据受损情况分别标识了不同颜色,但即便是被评估为禁止或暂停使用的建筑,也几乎没有彻底倒塌的情况,大多数是墙体开裂或倾斜。
同时,那些在震后因山体崩塌、滑坡、泥石流、滚石等地质灾害导致的死伤,却大量存在。9月7日,从震区得妥镇继续向南,大渡河两岸的沿山公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被滑坡和碎石掩埋的道路,一些在地震时经过的车辆,也因此遭遇了不测。
9月7日下午4点,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在湾东大桥发现疑似生命迹象。初步探查有3个人、一辆货车、一辆皮卡。在5小时的救援后,一名被塌方体掩埋的失联人员被救出,但已无生命体征。
作为中国地质科学院力学所的高级工程师,姚鑫2010年就曾到泸定工作,对此次灾情较重的磨西沟、湾东村、得妥镇等地有过实地调查。 震后第二天,他再次赶到当地开始实地勘察。
姚鑫表示,受过往地质运动、水流冲刷影响,泸定形成了谷深坡陡的地形,因此震后产生了很多浅层滑坡,一些人员密集的乡镇和景区距离滑坡较近,是此次地质灾害致死比例高的原因之一。
此外,作为这次地震受灾最严重的区域,磨西镇到草科乡、石棉县一线,正好位于地质断裂活动地区。 泸定地区山多地少,老百姓更愿意聚居在土壤和水源条件较好的断裂带附近,像海螺沟附近的共和村、蔡阳村就在磨西断裂带附近。
在姚鑫看来,这也是整个西南地区的特点,有断裂带的地方,往往是人聚居最多的地方。而断裂带一旦在地震中破裂,后果又很严重,两侧高山峡谷下来的滚石或滑坡会造成较大人员死伤。
湾东大桥被掩埋的桥头
隐患点越多,灾情越重
在泸定县《2021年度地质灾害防治方案》中,该县地形地貌构造复杂,地质环境相对脆弱,在暴雨、人类工程活动、地震等因素影响下,地质灾害易发生。经2021年全县排查,地质灾害隐患点共356处,其中滑坡88处、不稳定斜坡86处、泥石流123处、崩塌59处。在隐患点汇总表中,多个地点即位于此次灾情严重的湾东村和紫雅场村附近。
地震带来的地质灾害,并非仅发生在强震来临的那一刻,这之后的余震和降水,同样会成为诱发因素。震后一周内,泸定、石棉共发生3.0级以上余震16次。在9月7号当晚,气象部门预报的一轮降雨也如期而至。
第二天一早,甘孜州环保监测队员赶往磨西镇,车刚下磨西河大桥就被迫停下。前一夜的大雨,导致这里再次出现滑坡和落石。公路与山坡之间预防滑坡滚石的钢丝网,已被一块两米多高的碎石压垮,路边护栏也被砸弯。
泸定地处鲜水河地震断裂带,自1800年以来,鲜水河断裂带先后发生过6级以上地震15次,其中7级以上4次。 最近两次是1973年的炉霍7.9级地震和1981年道孚县的6.9级地震。
姚鑫表示,灾区可能继发的灾害有三类,分别是余震、泥石流和高位崩塌。震后滑坡、崩塌形成的堆积体,在降雨后可能产生泥石流。泸定的主汛期目前尚未度过,这是下一步需要防范的重点。
震后形成的高位崩塌同样需要注意。这种崩塌可能已经产生拉裂,但因为有植被掩盖,难以发现,在山体的高位悬着。如再遇降雨,随时可能从高处落下。这种崩塌往往位置高,隐蔽性强,通过航空拍摄才能发现,“一旦落下,产生的后果会比较严重。”
在震后的一周中,姚鑫现场踏勘发现,灾区目前的地质灾害点大多为新发点位,没有被自然资源部数据库覆盖。 “在震前,有些地方可能比较危险,但还不构成灾害点,就没有进行治理或监测。 这次地震滑下来了,正好有车路过,所以造成了人员伤亡。 ”
姚鑫解释称,每设立一个地质灾害隐患点,政府都需要投入相应的人力、财力,要监测、防治,因此不是想设立多少就设立多少,也很难把所有可能的灾害点都囊括进数据库。但对于此次新发的较大灾害点,地质工作者会逐一调查,形成报告,编入数据库,反馈给相关部门。
无人机拍摄的海螺沟冰川河河谷
活动断层强制避让
9月8日,顺着海螺沟被滑坡泥石覆盖的路面,四川省地震局调查队的队员继续向景区深处挺进。
进山路上,领队梁明剑一直手拿平板电脑,不时打开翻看卫星遥感影像图并确定方位。图上有一条红线,他告诉深一度记者,这是地震局根据磨西断裂的历史资料,确定的一条既往断裂线。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反复垂直穿越这条断裂线,调查断层附近有没有地表破裂情况。
调查队员在附近村子中勘察、询问了几个小时,均未找到北-东走向的地表破裂。但从无人机视角俯瞰冰川河河谷,两侧山体上的滑坡带成片相连,山上滑下的碎石已经堆积到了河滩上。
对于未找到地表断裂的结果,姚鑫认为属于“正常”,因为震级6.8未必会出现地表破裂。“这次可能不会发现明确的地表破裂,这也是我们现场地质工作人员的一个共识。”
寻找地表破裂的意义在于,出现地表破裂的地方,肯定是地质灾害发育最活跃的位置,可以为救灾和下一步的重建指明重点。
在海螺沟的蔡阳村,调查队员探查了一户外观较新的二层民房,房屋虽没有垮塌,但屋内墙壁已多处开裂,被住建部门工作人员贴上了“不可使用”的标签。屋主告诉记者,房子是去年新建的,花了30万,现在成了危房。
“30万对我们来说,不是小数目。县上、镇上现在还没给出章程,不知道是会搬迁,还是出钱加固。”这位村民说。
断裂带与人类聚落的重合,实质上是人地矛盾问题。国家颁布了地震带上建筑的指导原则,也有断裂带避让的规范,但还没有强制性标准。像泸定地处高山峡谷区,城市建设用地极为有限,人地矛盾突出,而农村集体用地甚至不需要住建部门审批,很多人祖祖辈辈就在当地居住、生活。
“鉴于地震在同一地点的复发周期,至少都是百年以上。在同一条断裂带上,不同地点的重复周期可能是几十年。所以老百姓很容易有这种心理,反正这次地震发生了,下次不知道多少年后,就无所谓了。”
姚鑫表示,国家现在还没有因断裂带强制避让的标准和专项经费。因此,除非像老北川县城一样全面损毁,才另寻新址重建。如果原地重建,原则上宅基地要尽量避开活动断裂带。如果一定要跨越断裂带,那么对建筑的地震设防等级要求会提高。
国家自然灾害防治研究院首任院长徐锡伟一直在呼吁出台《活动断层避让》的强制性国家标准。 在他看来,像火车站、水电站、大坝之类的重要工程、设施必须避开活动断层。 实在无法避开的,也要进行柔性处理。 公开资料显示,鲜水河断裂带附近就计划建设大渡河梯级电站、川藏铁路两项重大工程。
该强制标准的报批稿规定,对于一般的民用建筑,活动断层较稳定一侧的避让距离为15米,变形、震动更大的一侧的避让距离为30到45米。 重要工程的避让分为两类,核电站按国际标准避让5公里,其余设施、工程的避让距离在300米到3公里不等,比如水电站和大坝,要保证坝区3公里范围内没有活动断层。